文晰便是这样的人,对妻和子均无担待,对平生交好亦是如此,就是那指天为誓说要为之如何如何的女子,也大多重新流落于风尘之所。
孟湲被下狱时,文晰已辞官,两人交情不浅,文晰听闻孟湲病死流途,也曾去打探他妻小的下落,一时没有消息。文晰是个对故情淡薄的人,数月后,便将这事抛去了九重云天。后来也有过内疚悔懊,曾在文佩面前提起孟湲,也因此文佩知道这么个人,知道这人是父亲的故友。
孟然,你竟是孟湲之子。
震惊之后,归于平静,想想,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安排,你我相识,相交。能否相知?
小燕在厨房洗碗,孟然收拾残肴,文佩拾起筷子,想要帮忙,孟然做了个制止的动作。月牙色的绸缎风衣,宽大的袖子,拂过沾有污渍的桌面,令人不适,孟然还是打算自己来。
他只应了句:“乃是家父的字号。”再无其它。
文佩看着孟然自若抹桌的背影,心里明白,孟然知道,他早就知道的。
自己的父亲,是位名人,名人的故事,流传得很快,何况,关于自己父亲辞官的那则故事里,就有孟湲的身影。
你早就知道了,你我父亲是挚友,你心里埋怨过那位对故人遗孤不体恤的名士吗?该是心中对这人十分不屑吧。
真不知道当初我书院羞辱你时,你作何感想;而当我再次出现在你面前,你又是怎样的念头;至于留我宿中,亲手烧饭招待,又是何种心情。不计积怨,慷慨助人,古之君子,也不过如此。
孟然回头,见文佩仍在看他,虽无言语,眼中却是千言万语,孟然拍了拍手,看着文佩,平静说:“今日要启程的话,午时就得上路,否则抵达时夜深不便入宿。”
谈的是去找李沨之事。
在孟然开口之时,文佩袖内的手不觉捏紧,然而孟然说的却是这样的事,文佩沉默,心想他关心着自己。在你心里,还当这样的狠辣丑陋的我,还是你的朋友吗?
“孟燃之,你如何会知晓我必是要去找李沨?”
是的,为何会知道呢?
“你来杭州,只怕与你姐姐的命案有关。之前,丁靖已粗略告知事情经过。”
即使丁靖是在被逼迫之下说的。
不意外,孟然和谢芷会知道自己姐姐的死。毕竟文佩憎恨李沨,甚至想毒死他,总该有个原由。
“各种曲折,我不知晓,不过必然不是李沨所害,否则你也不会放过他,默然归家。”
何况,李沨不像个会做出丧尽天良的事。
“那你觉得是谁?”
文佩注视孟然,他再次觉得,如果有孟然协助的话,那些迷雾都将散去。
“我无法凭空断定。”
我不是神算,没有异能。
“孟燃之,我有样东西,有些信息,如果,是你的话……”
如果是你的话,大概能切确告诉我,是谁害死了我的姐姐。
四人绕过街道,来到一处林池,此地荒芜,有残垣断壁,想是昔日豪门之宅,神似鬼屋,自然平日也无人迹,极是安寂。
在长满杂草的台阶端坐下,抬头看着蹲在池边洗手的孟然,不觉看得出神,他身上的围裳已不见,离开家时解下的,此时,洗好手的他,谙熟扯下缚膊,放平袖子,将缚膊绳子往腰间腰带一塞,回头时凌乱发丝下的侧脸,竟有几分说不出的豪气。李沨在众人中最是器宇轩昂,但他冷冰如石头,孟然却不同,他的俊朗时而温情时而不羁时而昂藏,这是个极具魅力的男子。
谢芷午时去孟家找孟然、文佩,被孟然一把拉出门,文佩说有件事要说,我们三人找个地方坐一坐。
此时谢芷没能发现文佩的目光一直落在孟然身上,在端详,他专心将石阶上的枯叶扫到一边,叫着:“燃之,坐这里。”绑着散乱的长发的孟然这才绽出笑容,说着:“可惜未带酒过来。”
在这种地方喝酒吃食闲话,该是多悠哉。
孟然坐在谢芷左边,谢芷夹中,文佩右边,孟然姿势悠闲,抱着一只脚,文佩始终正襟危坐,谢芷安静地等待,这两人谁先开口。
终于,还是文佩先开的口,他从怀里取出一枚簪子,递向孟然,幽幽说:“孟兄从它身上,能看出点什么吗?”
这不是一枚寻常可见得簪子,是枚精美的蝶恋花女簪,做工繁复,绝非寻常人家能拥有。孟然拿到手打量,随手递给谢芷,谢芷一看,立即说:“价值不菲。”
看吧,小芷都能看出来,自然是一目了然。
孟然看过簪子后不语,他在等文佩补充,文佩求助他,绝不是为了让他看一支簪子。
“那日在书院,我爹拿出这支簪子,告诉我这是绛珠的遗物。”
文佩提起了他离开书院前的事情,那时文父在文佩房中谈了许久,他们的谈话,小燕都未听到。可也是那次谈话,似乎让文佩对李沨的仇恨消散,并促使他离开了书院。
“绛珠,是我姐的贴身丫鬟。”
抬眼看孟然,孟然果然一副释然的模样,以孟然的敏锐,他大抵对文佩想说的是什么,做了诸多猜想,而从文佩口中听到的,证实了他的想法。
“这不是我家之物,而绛珠家贫困至卖女为婢,自然更拿不出这样的物品,何况,这也……”
文佩停顿,似乎下了很大决心,只见他喉咙滑动数次,终于发出声音:“这也绝非李沨之物。”
李沨在李家,说好听点是少爷,说难听点,他什么也不是,李狗儿,连小名都如此卑贱,李家上等奴仆向来不当他一回事,何况李家那些老爷少爷女眷们。李沨支出的每笔银子都必须登记,他的每样物品都得在李家人眼皮底下拥有,他不可能有这么支昂贵的簪子,而众人不知晓。
“为何怀疑李沨,或说之前为何咬定是李沨?”
孟然很高兴文佩跟他说这些事,他讨厌谜团,何况这事先前已困惑了他许久。
文佩接过谢芷递回的簪子,用绸布包着,却不放怀里,而是捏在手上,可见他他心事重重,而一直安静跟随在他身边的小燕亦露出担虑之情。
第十一章(下)
文佩和文玥是对孪生姐弟,两人容貌像,性情亦相似,都矜持而高傲。两人的母亲黄氏,在两人幼时便病逝,由此,姐弟自幼相依为命,亲密无间,且因是孪生,心意相通。
文长清是位名流,在文佩和文玥记忆中,他终日携仆寻山访水,吟诗作对,与友宴饮,鲜少在家,也曾居外数年。文家虽然亲眷众多,这俩姐弟即无母,也算无父,几乎是在孤独之中长大。
这两位性情孤傲的孩子,成长中,也有人关心,这人便是他们的姑妈——嫁至杭州李府的文氏。文氏出身名门,且是个有手段的女人,在李家很有地位。这个厉害的姑妈,曾接来文佩文玥到李府居住,那时文佩和文玥九岁。
在李府,这对文家姐弟,颇受重视,吃用和李家的少爷小姐一致,玩在一起,在同一夫子塾中读书。那时,李政李齐李媛等李家的孩子,与这对文家姐弟年龄相仿,很合得来。也几乎是在文家姐弟入住李府时,李沨被带进了李府。
对文佩而言,年幼在李府之事,已不大记得,却也还记得,虽然年龄小小,却极是势利且恶毒,合伙排挤李沨,不肯与他同席,当面唤他李狗儿——这是李沨的小名。偏偏李沨不肯低头,脾气倔,和李政李齐都打过,就是李媛,他也恶狠狠地揪过头发,水火不容,誓不戴天。文氏是个什么样的人,自然李沨吃尽苦头。那时的文佩文玥打从心底瞧不起李沨,他们并不当面跟李沨起冲突,因为不屑,简直当李沨是臭水沟里爬出来的老鼠般嫌弃。究其原因,除了文氏灌输的嫌恶,更多的,还是来自自身的优越感,他们是名门贵胄,李沨是卑贱女仆的儿子,而且来历不明。
文佩和他姐姐幼年在李家待了一段时间,不长,半年不到,而对于李沨的记忆,也很快在这姐弟俩的心中抹去。
再次前往李府,已是多年后,文佩到杭州书馆求学,居住于李府,之后,因为李媛出嫁,姑妈操劳卧病,文玥被姑妈唤来作伴,小住李府,也就二旬。
这二旬之中,文玥心中起了什么样的变化,已无人知晓。
她年已十五,有着沉鱼落雁之容。
她落落寡欢,安静地将自己藏身于深闺之中,能接触到的,尽是老嬷女婢。
即使如此,仍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将芳心暗许于某人,或许只是园中的一次回眸,或许是小窗中的一窥,或许或许。
初始是如何发生,又有着怎样的过程,全然不知晓,唯有那终结,令人愕然瞠目。
随着年龄增长,文佩进书馆求学,而文玥禁足于闺房,他们不再像以往朝暮相处,也不再心意相通。直到那件事发生,文佩才回想起,在李府时,姐姐的脸上绽放着一种难以言语的光彩,眼角带着绵绵的情意,那不是因为她在姑妈家日子过得开心,那是因为有个令她倾心之人在此。
这个人,是谁?
是李沨。
长满杂草的院子,冰冷的石阶,文佩回想起姐姐躺在后园池中的尸体,她惨白的脸,被池水撑开鼓起的红色裙子,他心中一颤。
为何咬定是李沨?
因为绛珠招供那人是李沨,她每次送信,都知道是送到李沨的书僮手中,而对方写给她家小姐的信,署名亦是个沨字。
因为绛珠在挨受了私刑后,哭着咬定,她亲眼见到李沨和她家小姐相遇时的情景,就是那一次,她家小姐心里有了个人。
其实那时候,她家小姐还不知道那人就是李沨。而后知道,却又如此奋不顾身。
在翠竹居里私定终身,交换信物。他发过誓,会明媒正娶。
为什么她家小姐,回到文家后,会在一个夜晚,投水自尽,绛珠声称她丝毫不知情。
这些,那些,文佩不打算详细告诉孟然,这是他家的丑闻,更关系着他姐姐的声誉和清白。
“因为绛珠说是他,她认识他,也见过他,而我姐心中所爱慕的亦是他,她的诗文里,情意绵绵写的尽是他,她一针针绣的亦是他的名字。”
孟然等文佩这句话,等了很久,但他很平静,他其实早已有所猜测,许久,他低缓地问:
“到底哪一环错了?以致有人冒充了李沨,那人是谁?”
“我希望你能解答我。”文佩幽幽地说。
“当时子川的书童,是谁?”
要怎么破解这个谜团,有四个关键人物,文小姐,绛珠,李沨,李沨书童,前二者已无法询问,李沨此时也问不了。
孟然隐隐觉得,这位冒充者不可能始终神不知鬼不觉,绛珠和李沨书童都可能知道他是冒充者,否则这笔糊涂账当真无法理清。
“并不是溪山时跟随在李沨身边的书童,叫长春,幼年便卖在李家为仆。”
文佩想必当初也想过这个关键人物,不可能不去询问吧。
“事发后,你当面质问过他吗?信可真是递至李沨手中?”
“未能够,在事发前,他正好回家省亲,事发后,想是听到风声,再寻觅不到他的踪迹。我知道他肯定是畏惧潜逃,亦有人与他通风报信。”
谢芷一直很安静在听他们对话,此时不禁也插话说:“这人很可疑,一定是他陷害了子川。”
这样未免武断,但今日看来,或许真是如此。
文佩默然,当时疑点如此之多,可他却在悲愤下,认定是李沨所为。
“此人平日与子川关系如何?”
孟然心里有个念头,一种预感。
“李沨在李家,是个不讨喜的人,奴婢们向来势利,那长春,对他不会掏心掏肺,何况服侍他的时日又短。”
“那文小姐与这位假冒的李沨,平日看来是以书信往来,如此,冒充者需有文才,而且,只怕……”
“只怕什么?”
“不,没什么,你可知道李府中有什么士子出入,这人年轻,有才学。”
文佩摇头,这样的人太多了,无法排查,来往李家人的实在不少,何况李家又爱附庸风雅,这样的人,能说出七八个来。
“文小姐的才情如何?”
“她是女流,未曾入馆读书,然而聪慧才思不亚于我,即使性情,与我亦相似。”文佩说时神色黯然,如果聪慧之人,却也遭人愚骗,得知后该是何等的羞愧与悔恨。
“这个人,才学应该略逊于子川,却也颇有才情,而且,想来,他仪态也有几分近似子川。”
孟然隐隐觉得,如果是连性情都近似文佩,在发现情书落入登徒子之手,遭人欺骗,只怕要报复,而不会忍气吞声,默默选择自杀,她或许亦受到了欺辱,无颜再活于世间。
“是如此。”
文佩绞着双手,反复说这三字,他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孟然话语中所指,何况他此次正是为此人,而前来杭州。他也是如此推断,正因相似,自己的姐姐是被蒙蔽受辱了,才不得不自杀。
“那人是谁?”
孟然很冷静,果然真有这么个人。
“我们姐弟与他自幼相好,我始终觉得他做不出这等事来。”文佩仍在否决,他自言自语着:“何况我姑妈曾有心将我姐许配与他。许配与……他。”文佩的脸色越发难看,话落已是惨白。谢芷起身拍着他的肩,他想安慰文佩,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文佩跌坐回石阶,惨然说:“其实我早已想到了。”
那人有多憎恶李沨,他最清楚,如果那人当时知道他的姐姐心中所恋的是李沨,心里又该做何想法。
“是谁啊?李家的公子哥吗?”谢芷很着急,他莫名其妙地联想到了医馆里所遇,那位神色阴冷的李家公子。
孟然对谢芷做了一个制止的动作,此时的文佩不便于去追问,那人,应该是文佩平日里的交好。
文佩晃了晃头,喃语:“李政。”又若有所思,“他此时……在医馆看护李沨。”谢芷着急了,大叫:“果然是他,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不行,他一定会害子川的。”孟然摆手,“安静。”
李沨在李家这么多年,都还活着,证明他是个警觉的人,一般人害不了他,至于是不是李政这人冒充了李沨,都还只是推断,唯一的办法是当面质问。
李沨卧榻,在医馆的日子不外乎是阅读,丁靖唤人将他在书院的书都抬过来,他便也就终日与书籍为伴。赵大夫家的院子虽不大,倒也颇有情趣,有这精心照料着花卉,李沨移榻至院中,一躺就是一日。他寡言难亲近,李贵素来看他不顺眼,自然不会去跟前跟后,李政往往不见踪迹,有时凌晨会突然回来,一身胭脂味,他起先还盯梢着李沨,后见他沉闷孤僻,就也没放在心上。
唯一不时会过来探视李沨的是丁靖,丁靖一过来,会待很长时间,李贵有回站在院中树后偷听他们对话,却发现这两人居然是沉默不语的,李沨继续看他的书,丁靖则自顾发他的呆。当然李贵离去后,丁靖是会说话的,这天过来,他径自往院子里走去,李沨果然仍是卧榻阅览,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也只是从书卷里抬了下头。“李贵呢?进来没见到他。”李沨从榻上坐起,挪了个位置给丁靖,淡然说:“想是出去了。”李贵也有自己的嗜好,嗜酒,只要手里有余钱,就会去买酒喝。丁靖往榻上一坐,身体向后倾,躺平在榻上,望着冬日清澈的天,所有所思。虽然丁靖时常因无所事事过来找李沨,但今日,李沨觉得丁靖必然是有事过来,他神色凝重,不似以往。要换是往日的李沨,他不会开口问,但近来他有所改变,启唇问:“可是出了什么事?”丁靖侧头看李沨,用手臂枕着头,幽幽说:“能有什么事,觉得近来连自己也面目可憎罢了。”丁靖所生活的家族,是个很势利的家族,自小大人们的虚伪做派,他便看了欲呕,然而许是耳闻目濡,成年后的他,渐渐也发觉自己已经理解他们的所为。“仍是你妹子之事?”李沨问出口,丁靖便笑了:“子川,你也会和人话家常了。”李沨想,那还不是因为你近日都在烦这么件事。“是如此,又不是如此,但二者是一样的事情。”丁靖自顾说着,他平日不是个话多的人,此时却打开了话匣。“我哥想留我在杭州,说是日后便要进入官场,不如此时先熟悉了。”无奈一笑,“你知我到溪山,就为躲避家族的纷扰,可想到这里,还是不得清净。”李沨静静听着,并不言语。“然而,我又觉得我哥是对的,必须要如此,我已不再是少年,无法再躲在藏书阁里,听着大人们于院中接待达官贵人的喋喋声,诵着采菊东篱下。”丁靖平日也嗜书,但他并不像李沨无书不读,他幼年时曾用书卷和冷漠筑了片桃园。李沨不知道说什么,他没有丁靖这样的苦恼,这份苦恼,源自于丁靖的超凡追求——至少在李沨看来是如此,他自己为尘世所扰,心里也从未有过篱下采菊的趣味。然而,他觉得丁靖有魏晋风骨。“我要跟我哥说这些,大概又得被横眉冷对,你听听就罢。”丁靖需要一个倾诉对象,虽然沉默寡言的李沨未必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