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霜后来,便一直跟在他身边,两人同进同出,同食同宿,虽然还是那种散漫性子,但燕霜学武却极为用功,每日练习都要超出正常额度,有一次又是疲劳练武,被陪练的武师打得吐血,燕霜赶去,将他带走扔到碧玉潭里泡着,站在边上冷了脸斥责他不知爱惜自己的身体。可是少年一句话就让燕霜动容,几乎要红了眼眶。
“我是为了将来能好好保护师兄才这么用功的,若是师兄再骂我,我就一头扎在这碧潭中淹死算了。”
少年看似随意玩笑的态度,说出的话却真挚温暖,让燕云心中体会从没有过的温情款款,于是他才情不自禁地将满身伤痕的少年抱在怀中,许下了那番诺言。
可是后来,受命下山保护太子,并任首领之职的燕云,谨记众位师父教导,一心扑在太子安危、家国天下上,几乎忘了自己的事情,对燕霜几个,也只剩下师兄弟的情份,完全没有时间想从前的事,也没有注意到燕霜的心情。
“师兄,燕霜知道,你为了太子中毒一事自责至今,始终不让自己从那件事中走出来。可是太子如今已不是当时的少年,他有足够的能力自保,不须你事事为他操心。师父下山之前说让你禀承燕山祖训,保护太子安宁,守得晟轩永固,可是也没有让你执念如此,忘了自己啊!”
燕霜这些年一直默默陪在燕云身边,对他的心事了如指掌,只是一直不忍说破。可是现在,看着他为了太子日渐迷失自己,燕霜心痛难过,无法再等下去,或者当局者迷,就像他之前对太子说的那番话一样,爱一个人,不能永远无止尽地等待下去,勇敢一些,说不定柳暗花明,给彼此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我……”燕霜又岂是蠢笨之人,只是那件事对他刺激颇深,他又严于律己,一直拿那些家国天下的大道理来束缚自己,才越走越偏。燕霜的话如当头棒喝,醍醐灌顶,让他有一瞬的清明,却也仍须时间消化。
“没关系,只要师兄明白自己的心,明白燕霜的心,我可以等,等师兄真正放过自己,重新变回那个温柔多情的师兄。”
看不得燕云皱眉,燕霜走上前去,轻轻将他拥入怀中,在他耳边低声细语,生怕伤了他看似坚强勇敢实则敏感脆弱的心。
伏在燕霜坚实温厚的肩膀,燕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曾经还需要自己护在身后的柔弱少年,什么时候已经比自己还要高大了呢?而自己竟然错过了这段悠悠岁月,当真遗憾,当真不该。
一湖接天碧莲,在清凉秋风中摇曳,尽情宣泄着最后的清香。
自从两人说开了话,姜熠林习好得就跟一个人一样,恨不得时时刻刻黏在一起。林习仍住在偏殿替皇帝调理身体,姜熠也还日日要去朝堂,但是只要有闲暇时间,两人必定身在一处。
不过几日,他们已经相携转遍了整个皇宫,每个角落都留下了两人的羞人情话和甜蜜拥吻。
用林习的话来说,当年那个因为严肃认真而可爱的姜熠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现在的他,除了无赖还是无赖。
姜熠对此一点也不反驳,实际上若不是林习拼死反抗,他还想更无赖一点,最好无赖到底,否则再这么下去,他迟早会因为看得见吃不着经脉爆裂而死。
不过,虽然在林习面前确实有些腻人和无赖,但是在他人面前,姜熠还是那个威风八面一呼百应的太子殿下。
日子过得悠闲而美好,直到阮乘风进宫,两人才意识到好像忘记一件事情。
“阮哥哥,你怎么来了?”
东宫,后花园那株“年份不对”的青梅树下,姜熠在旁边替他剥桔子,林习靠在躺椅上小憩,口中还不断跟姜熠说着什么,姜熠偶尔插一句嘴,气氛温馨十足。
忽然瞥到阮乘风的身影出现在远处,林习一下从椅子上跳起,直奔他而去。
姜熠剥桔子的手一顿,面上那种温柔宠溺的神色也消退殆尽,重回他凛然威严的神态。
不过,装模作样的太子殿下此时心中所想,则是怎么好好教导那个呆头鹅一番,不要再见到阮乘风就忘了自己,还一口一个阮哥哥叫得欢,要知道他们俩那件事,可一直是自己心头的一根刺啊。
阮乘风见天之骄子的姜熠竟然在替林习剥桔,微微一哂,他觉得心中一松。看来这几日自己闷在房中想明白的道理,果然没有走错方向啊!能让姜熠心甘情愿做这些的,也就只有林习一人了。日后即便艰难,他也应该不会负了林习。
至于林习,他心思单纯,若是爱了一个人,便再也爱不得其他人了。如果自己非要阻拦,让他们天涯永隔,他经受的苦痛一定比接受姜熠成亲还有深重。
一念至此,他心头轻松,语气也轻快了不少,替林习拂去发间的落叶,他宠溺地捏捏他的鼻子:
“我当然是来找我久不归家的娘子咯!”
话声一落,忽然一阵风声疾至,方才还在自己身边的林习已经落在了姜熠怀里,他站在那里,眼中的醋意和戒备清晰可见。
心中苦笑,阮乘风也不解释,自己一连失落两次,总该让这两人着急着急才是,也不枉自己这月老之功。
“本宫明日,不,现在就下旨,你和林习的婚约,就此取消。”
林习躲在姜熠怀里,抬头看着一脸认真的他,忍不住就咯咯直笑。这人哪里还有什么太子的威严,简直就像个心眼极小的妒妇一样。
阮乘风也是笑而不语,这般可爱生动的姜熠,大抵只有碰到林习的事才会出现吧。
姜熠忽然明白过来,自己被这两人耍了,看阮乘风这表情,根本不像是要来抢林习回去的啊,而且方才那句话,分明就是玩笑之语,英明睿智如他,竟然一点也没听出来。都怪阮乘风之前那暧昧的动作,扎眼之极,让他一瞬就失了理智。
于是我们可爱的太子殿下,一抹可耻的红晕飞上脸颊,抱着怀里人的手也不自觉地收紧,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林习,自古红颜祸水,看来你不是红颜,也有祸水的潜质啊!如果太子在朝堂也变成如此模样,那岂不是要让我们这帮大夫写谏言写到累死吗?”
阮乘风走到一边坐下,拿起桌上方才放在林习面前的茶,他就要饮下,姜熠又是冲了过来,一把夺过,将茶壶往他跟前一推。
笑话,这是林习刚刚喝过的,上面还留着他的唇印和温度,怎么能让别人尝去?
“哈哈哈!”
林习彻底忍不住了,他抱着肚子笑得几乎滚到地上。虽然知道姜熠是因为在乎自己而如此,但是一个平常都是让人高山仰止不可企及的人,做出这等事来还是有些滑稽,莫名的怪异。连阮哥哥都接二连三地取笑他了,自己又如何忍得住笑意。
姜熠仍然绷直了身体,揪着一副高傲的神情站在那里,浑然不觉这副模样更让人喜不自禁。
“好了,林习,你再笑下去,太子殿下真生气了,他是不会把你怎么样,我们可就没有好日子过了。”阮乘风是为正事而来,也不再与林习一起胡闹,招手让他过来坐到自己身边,他抢在姜熠伸手阻拦之前开口:
“我知道你恨不得把他拴在你身边,不让任何人碰,可是我是从小就照拂他长大的哥哥,你问问林习,我是不是比林乐林义更像他大哥?”
林习拼命点头,伸手打掉姜熠伸过来的“爪子”:
“阮哥哥对我没那种心思的,我之前写信把我们的事告诉他了,他说他会祝福我们,不会再和我成亲了。”
姜熠剑眉微蹙,这些日子他与林习几乎形影不离,他什么时候竟能逃过自己的眼写信到阮府?
事实上,北宸殿的那些宫女侍卫们,对这二人之间的事早有猜测,即使他们想装作视而不见,可是那两人旁若无人的眉来眼去,暗送秋波,真真是瞎子都感受得到那股不停涌动在二人之间的情意了。所以他们对林习,除了原先的喜欢,更多了一层敬畏,林习吩咐他们瞒着姜熠送信,自然都争先恐后地抢着去。
毕竟看太子那样子,即便不能光明正大地与林习在一起,那也是放在心尖上的人,将来也是需要他们日日请安的主子啊!
“可是我今日来,是有一事要向太子殿下禀报。”
阮乘风忽然正了脸色,起身施礼,又恢复了平时那个规矩端正的卿大夫。
“何事?”姜熠总算从两人一唱一和的攻击中脱身,他重新落座,等着阮乘风的禀报。
“是我大哥,阮无羁。”
26、风云平地起,如何化干戈?
此话一出,姜熠刚刚舒展的眉头顿时又纠结在了一起,一股不祥的预料涌上心头。
果然,怕什么来什么。据阮乘风所说,自从皇帝赐婚,阮无羁就再也没有出现过,那日派管家去送请柬,将军府也是闭门不见。后来因为林习他们的事忧虑,阮乘风也没有在意这一茬,可是现在静下心来想想,实在不妥,于是他就暗中查探了一番。
原来,就在赐婚圣旨下达的第二天,阮无羁就悄悄出城回了西疆,如今已是半月有余,他仍然毫无消息。
“他是驻守西疆的大将军,回就回吧,为什么要偷偷回去,不跟朝廷说一声呢?”
林习不懂这些朝廷纷争,一脸小白地问道。
可是,姜熠和阮乘风俱是沉默,没有一个人回答他。
见没有人理会,林习小嘴一撅,哀怨的小表情一露,他扒着阮乘风的胳膊诉苦:
“你还说我是祸水,你看看,一说到正事,他马上就不理我了。从前也是,只要太傅让他晚归,他就不去找我,让我一个人在秋千下等他好久,也就只有我傻傻地等着。哼,果然还是无情人!”
少年时候,姜熠除了上课,阮晏偶尔会留下他说一些现实的为君之道,是书本上所没有的内容,连阮乘风都听不得。而那个时候两人关系正好,几乎日日要约在青梅树下相见。可是姜熠有时候课业繁重,实在抽不开身,林习常常等他一直到日落月升,也等不到人。
姜熠看着向阮乘风装模作样诉苦的林习,心中半是甜蜜半是无奈。大概就是从第一次看到林习等他,等得靠着秋千睡着了,发上落了叶片晚露,已是月色朦胧,他的睡颜安然美好,让自己一下就从无边的苦闷压抑中感觉温暖舒心。
而在叫醒他之后,他迷蒙的眸中看见自己时骤然闪烁的光亮,登时就让自己一颗心坠入了沉沉情海之中,再也无法自拔。
觉得无奈的是,那时少年心思,不愿让他沾染了自己那些俗世的烦恼,毕竟身在皇宫,有太多的身不由己,太重的血腥权欲。当时阮晏私下向他讲述的那些,不过是如何在深宫立足,如何在朝堂站稳,还有如何防着自己的那些手足兄弟。
所以,他才偶尔失约,也不曾向他解释真正缘由。可没想到,这小家伙竟然一直记到了现在,真正是瑕疵必报。
“你还说你不是祸水,大哥这次秘密返疆,为的就是你这个小大夫啊,他……”
阮乘风不知其中曲折,只当他在撒娇,正要解释,就听姜熠唤住了他。
“乘风!”
姜熠意思明显,是阻止他向林习再说下去。阮乘风一愣,也突然反应过来。单纯如林习,还是不要让他掺杂到这些纷争当中去了。
可是林习又不傻,看阮乘风欲言又止的样子,再看一脸严肃的姜熠,他马上知道这事与自己有关。
“你先回父皇那儿去,我待会儿过去找你一起用膳。”
姜熠缓和了脸色,好言向他说道。
“我不回去,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一个起身坐到姜熠身边,林习努力抬高身体与他平齐,让他直视着自己的眼。
姜熠自然不愿告诉他。其实这几日他又何尝不知,姜炀一直未曾上朝,关在自己府中,却常有大臣过去走动。只是,姜熠迟迟不动,就是向当年一样,希望姜炀迷途知返,莫再酿成大错。只是现在看来,姜炀也像当年一样,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啊!
两人正在僵持之中,忽然北宸殿的一名内侍一脸慌张地冲了进来。
皇上突然吐血不止,眼看就不行了。
这不啻晴天霹雳,三个人未做迟疑,马上向北宸殿赶去。
进了北宸殿一看,宫女侍卫跪了一地,李大人和一个宫女正在龙床前站着,替常德帝清理口中不断涌出来的鲜血。
姜熠见此情景,既忧且怒,上前唤了一声父皇,见他已然不省人事,一脚踹翻地上一个内侍,他大声斥责,为何不请御医前来。
素来不喜打罚下人的姜熠,竟然如此动怒,李大人连忙上前回禀。原来,派去叫太医的人已经去了三拨了,至今却没有一个人回来。
林习早已在替姜恒诊治,一番把脉之后,他脸色大变。病情本来已经渐渐稳定的姜恒,突然吐血实属不该,如今看来,果然是中毒之兆。
他话一出口,姜熠脸色顿时冷若寒霜。
“来人,将北宸殿的宫女内侍全部抓起来,分开囚禁,没本宫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探视!”
那些跪在地上哆哆嗦嗦的侍女们很快就被带了下去,太子如此疾言厉色,他们吓得连求饶之声都说不出来。
“常青,马上带人,将太医院所有御医带到这里来,一个也不准漏掉。”
常青是御林军统领,只听从皇帝命令,如今太子监国,自然也归太子管辖,他很快领命而去。
皇帝不问政事不见朝臣许久,能够接近他的,除了后宫一些名分较高的嫔妃和皇子,也只有这北宸殿的奴才和太医院的太医了。如果皇帝中毒,定然与这些人脱不了干系,姜熠此举,考虑周全,行动迅速。
可是,即便心思再快,也比不得早有设计。常青带着人到太医院时,太医院令刘安,已不知去向。
姜熠得知此事时,林习已为姜恒施针,暂时止住了吐血,可是仍然不能解毒,命在旦夕。
“殿下,事已至此,还是早作防备得好。”
阮乘风一直站在一边看着事情变化,见姜熠沉默地盯着昏迷不醒的常德帝,脸色阴晴不定,他忽然上前说道。
“可他毕竟是我六哥,是父皇的儿子,不到最后一步,本宫绝不会杀他。而且父皇中毒的事还未详加调查,不一定是六哥所为。”
故意压低了声音,姜熠不让林习听到,以免他胡思乱想。毕竟,姜炀会走到这一步,如今也有了林习的原因在其中。
所幸,林习正专心替姜恒诊治,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的话。
“可是大哥如今恐怕已经带兵在回京的路上,若一味仁慈,一旦六皇子起兵,祸乱京中百姓,后宫不堪设想。孰重孰轻,殿下要考虑清楚。”
阮乘风句句在理,姜熠心中又如何不知?可是真要决断,他心中又诸多考量。
忙了一夜,林习双眼通红,却仍然没有任何解毒的好法子,幸亏有太医院那些人一同帮着诊治,否则他一个人,当真架不住这凌厉毒性。
姜熠也在这里守到凌晨,才换了朝服上朝去了。皇帝中毒一事必须瞒着前朝,否则一旦引起猜测,必定朝堂动荡,百姓不安。
可是,正当姜熠打起精神,准备一如往常一样与朝臣议事的时候,因为之前阮晏一案已经升至大理寺少卿的齐敏忽然有折上奏。
姜熠看着这个最近才在朝廷崭露头角的新起之秀,顿时就有些头大。
平时的朝堂之上,不外乎一些短时间内无法处理的军国大事,还有内政琐事,邢狱之事除非牵连甚广,否则很少在早朝之时商讨。这会儿齐敏站了出来,而且一脸迫切得意的样子,他要上奏的事,姜熠几乎完全可以推测。
不动声色地按按额角,他只能示意让他讲下去。
果然,齐敏所奏一如姜熠心中所想,太医院令刘安被人发现吊死在家中,脚下一封遗书,上言他受人指使对皇帝下毒,如今害怕罪行败露才自杀谢罪。
至于那指使之人,齐敏抬头看了看姜熠,似乎不敢直言。
听着这与阮晏之案时如出一辙的案情,姜熠心中苦笑。六哥还真是一点也不隐瞒,直接就告诉自己一切是他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