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手须臾便分开,过程不过短短一瞬,林晚风的心头却忽然有了底。脚步一迈与其擦肩,利落地拾掇了桌子拿了碗筷进庖房。
那边厢林晚风身影一消失,白羡便踏两步走到了立着看他们的紫衫人面前,没有开口,直接矮身便拜。
只是紫衫人反应也很快,抬手就扶住了白羡的手臂,且任他再想往下,也下不去,只好抬头,喊了声:“睿王殿下……”
听他这么喊,对方忽然苦笑了一下,缓声道:“……我说的是真的,你们怎么就不信呢,我现在,也是庶民,跟你一般无二。”见白羡一呆,慢慢放了扶他的手:“……起来吧,不用担心,不会牵连到你表哥。”又道,“你不是,连正经户籍都有了吗?”
——林晚风从庖房回来,听到看到的便是睿王的那一席话,说完后抬头看到他,停了停,轻轻道:“其实我来,也没什么事,只到你们这里叨扰几日,你们便当我是在此租赁即可。”身后的随从眼见想说什么,被睿王斜斜一眼看了回去,“各人都有难言之隐……不吝啬这几日吧?”
显然知晓他是当家人,所以说这几句话对的都是他林晚风,而没有去问一边的白羡。林晚风站了站,一哂:“敢不从吗。”
不是不敢不从,不是这位不请自来的说客来头不小,而是——即便真如其所言已被革职贬为庶民,那么,能差遣得动这人,在背后授意的又会是谁呢?……答案不言而喻。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君要臣死,臣敢不死?
更何况,只是千里迢迢来当一趟差事。
林晚风猜测不出上面那位的想法,不过从今日来的这位的态度上而言,已经能断定绝非是捉逃犯。最简单来说,一是如今的白羡根本挑不起风浪,除非不想要一家族性命了,二是放这样一个人物来抓捕逃犯,委实不必要。
来人的态度之客气,让林晚风很费解,也很悚然。排除从前就与白羡交情不错,那就只能得出某个结论了:是请人。
从前读到“三顾茅庐”不知真实情景,今日一过,林晚风晓得了,那时刘玄德的神态语气,莫过如此。又一想这些日子镇上的招兵告示,和流传的要打仗的传言……一切便都能说得通了。
这样一来林晚风便不可能放心去做工了,干脆托人去请了几日假,在家中留了下来。
睿王很随和,谈话间笑容很自然,从不嫌弃饭菜和住处,让坐便坐,让吃便吃——从这人眼里和举止里,仿佛永远察觉不出什么叫“不适”,反倒是那个跟在身后的随从,有时会皱眉,或者下意识抚袖,间或露出不情愿的眼神。
来的这天上午没有多少话语,多是各自寒暄,说点不痛不痒的话,然后安排住处等。直到下午才真正坐下来详谈。
“白老将军,我在宫里偶尔见过两次,”睿王说完,还关切地看了白羡一眼,“……你不用担心,皇宫天牢里的牢房,说起来都比寻常人家的房间还要宽敞要干净,伙食也不会克扣,只因那里关的人……都有些特殊。”
睿王说的隐晦,不过就连林晚风都听得懂:天牢,那关的……一般是皇亲国戚吧?再不济,也必是高官。
“不过算起来仍是在坐牢,牢房多大也不能像逛花园般自在。”顿了顿,“我上回见到老将军,他看上去肤色白了许多,脾气跟以前一样耿直,还有力气叫骂,想必过得并不算坏。”
林晚风看见白羡的眼光一时悠远了,想来是去想象父亲叫骂的样子去了,一时间竟然觉得挺有趣。目光又一挪看向啜了口茶水的睿王。这个人,谈起天来还真是令人如沐春风:声音温软,语调舒服,挑人爱听的说,也不会冷场,就算是一些难以启齿的晦涩内容,被这人一说,也仿佛都能接受了一般。说话到现在,“不用担心”这个安抚的句子,不用刻意留心也能注意到出现了好几回。偏偏从这人的口说出,还真能抚慰人心。
林晚风暗想,自己大约知道,上头那个,为何差遣这一位来了。
“至于你其他的家人,子慕——”
白羡一怔,是因紧张,而林晚风一怔,是因那个称呼。他随即反应过来,“子慕”是白羡表字,作为长辈喊这个本就合情合理,但他就是觉得怪怪的,说不上来的不舒服。
“——可能一路行走的条件委实不好,病了几个,也折损了几个,”听到这里白羡的眉头简直已经纠成了疙瘩,“不过,白夫人听说没什么事,你不必过于担心。至于那个替你去流放的青年……”说着看了白羡一眼,“已与你的族人会合,过两日,可能会整顿一番,启程返回罢。”
这番话听着曲折晦涩,但有意无意都透露出一些信息,连此行的目的都昭然若揭,林晚风已然听明白,而白羡——
白羡愣了一会儿,仿佛是从令人又悲又喜的繁杂信息中,终于领悟了一些什么出来,迟疑道:“王爷,来找我,是……要我回去?”又添了一句,“回去打仗?”
林晚风一时觉得,没有把镇上那些消息,白白告诉对方。这孩子,倒真不笨。也是,笨的人,怎么会打仗?
廿五,心声
林晚风恰好看着睿王,所以看到对方先是抿唇默然了那么一瞬,连白羡又叫了这人“王爷”也不纠正,垂眼轻轻问:“说实话,怨不怨?”那抿唇默然的一瞬,带着怜悯和深深的歉意。虽然这件事从头至尾,可能跟这个人一点关系也沾不上,这个人仍是在替某些人表达着歉意。也许……也许正是这些零碎不经意的真心,最打动人心。至少他这个冷眼旁观的,都被打动了那么一瞬。
白羡听后,安静了一会儿,最后张口,却先叹出口气来:“我自己……我自己,倒也罢了,”说着,眼一动忽然看了林晚风一眼,那盈盈一眼饱含情愫,他还未来得及反应,对方又将眼睫垂下了,“我只是,替我的家人,感到委屈。替为此丧命的家人,感到冤枉。”
睿王听后颇为动容,好久没有说话。
半晌神色一动:“确实,连坐这一项,最是牵连无辜,早该废除。”声线有些冷冽,连在一旁的林晚风也是一愣。有那么一刻让人觉得……坐在最高位上的那一位,做决策时就该是这付样子。
“不过……你也原本没什么大错。”接下的一句语气又缓下来,甚至带着一丝小心,“子慕,你受委屈了。”
白羡闻言低下头去,微微咬着下唇。对着睿王是怒不起来,因为对方本就着实难做,但要真不怨恨不生气,那绝对是做不到的。
话到此处,确实是说不下去了,气氛终于凝滞。
过了良久,听得睿王那边轻轻长长地叹了口气,“其实我来……也就传达这么个意思,乐不乐意在你。”
又过了一会儿,一直站着的那个随从口一张,眼见正要说话,恰好被睿王的话打断了,也不晓得是不是故意。这两个三番四次这样,林晚风又不禁仔细看了一看那个随从,见那人摸了摸鼻子,不太情愿地闭了嘴。
只听睿王道:“若实在不愿见到我,我自去寻住处便是,总不教你们俩难过。”
说着,起了身。
这一番倒不晓得是真心还是做作了,林晚风一时有些不痛快,但想了想还是起身相留:“睿王殿下,林家虽然小门小户,这点气量还是有的,莫不是贵客不肯屈尊吗?”
白羡抬头看了他一眼,他当然晓得是在疑他怎么这样说,睿王当然不是这样的人,但他烦得很,住便住吧,摇摆不定干什么,就算碍眼,忍还不行吗。
听者看出他的不愉快,看着他温言道:“没有这样的意思。”真诚地让人有些恨。
他抿着唇,胡乱点点头,“那我去准备晚饭。”便转身走了进去。其实时辰还早得很,远不到准备的时候,但他委实不想听下去了,心里……有一块地方难受的很。
在庖房里,林晚风对着灶边堆得整齐的柴火看了一会儿,想到这还是白羡前几日劈了弄的,顿时叹口气,眼光挪向别处,却不想眼角瞥到衣角一闪,正是刚才在想的那个人跨了进来。
白羡接住他目光,两个人默默对看了半晌,他开口:“……你怎么进来了?”
后者脸色微微变了变,垂下眼,过会儿又抬眼看他:“我本也没有很多话要跟他们说。”语气里带了点委屈。对方这么一说,林晚风觉察到自己的不对,有一丝懊悔,低头轻轻“哦”了一声,回过身无意识地去拿抹布擦灶台。
脚步声渐渐行至他身后,他停下,回头看了一眼,见白羡小心地伸过来握住他的手,蹙起的眉宇间积蓄着一点担忧,“晚风……”
他看着身边这个身过八尺的汉子,明明早与他有了肌肤之亲,对着他却总是温温婉婉,总教他一点也想不出来这个人上战场该是什么样子,想来该是仪表堂堂英姿勃发的吧,但他还是想不出来,或者不想去想也未可知。这时听对方这么唤,绷着的脸突然笑了一下,没什么笑意,但的确是笑了。他放下那块抹布,就着那姿势,将剩下那只手环住对方的腰。
那身子一动,他恰好将头靠过去,停在对方胸膛上。白羡顿了顿,也用剩下那只手将他环住。
明知对方看不见,林晚风还是在嘴角扯出一点弧度,这样话说起来也和缓一点:“……早知道就问一问了,以前的事。”
他腰上的手动了动,他继续道:“最初是怕伤了你,便不忍问,后来……一直不敢问,也就索性真的没问过了。”
“晚风。”白羡忽然低低叫了一声,大约低了头,一丝气息不温不凉拂过他发间,搁在他腰间的手收紧了,有点疼。他一哂,猜对方是明白的了他的意思,便不再说下去。
是的,方才几个人那样在外面说话,他虽然坐在一边,但一句也插不进去,睿王说的那些,他一点也不了解,方才顿悟,他们俩……原先是两个世界的人。所以,他不自觉就起了嫉妒之心,生生在两人间多出这许多隔阂来。
他极不满这人得到这样不公的对待,为其感到不平、不值……但他又何其……何其有幸与之相遇。之前他从不曾以为,能有人会这样珍惜地将他捧在心口,为了能和他一起过这样平凡,甚至是根本不算富裕的生活,而打心底里感激。弄得他也觉得,这样的日子其实很有趣,他很想很想就这样活下去,和对方一起。
但他知道,他下意识就知道,这种事不来找白羡也就算了,但凡找了,这家伙一定是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的,因为如果都轮到来找一个前后发落的罪臣了,只能说明事发突然或者手头一时真的没有人可以用了——这跟愚不愚忠没有关系,跟上头坐着的那位是怎样的也没有干系,这是为天下人做的事情,就连他自己也觉得相比而言“天下”比较重要。即使有诸多的不情愿。
你看,天平这头只是一个林晚风而已,天平那头是什么?是家,是国,是天下。做人不能太自私,或者说,人生来本就不是只为自己活着。更何况这家伙,做过三军将领,愈发晓得这中的分量。
怎样一种缘分,他们碰擦到一起,经历这些事情……但到头来,原来他们仍是两个世界的人。
怎么叫他痛快的起来?
廿六,试探
也不知这么默默依偎了几时,林晚风注意到渐落的日头,无声地叹出口气,轻轻一拍对方的后腰。白羡一愣,也就松开了他。
两人还像平时那般准备起晚饭。一个烧火,一个做饭炒菜。等到烧好,在灶下煨了明早的吃食,便端出去与人吃。
睿王叫他的随从一起坐下,一张桌子难得凑齐了整四面,只是没什么吃饭的气氛。林晚风见那随从吃了几口后,又夹了一筷子,慢慢在嘴里嚼了半天,忍不住道:“大人吃不惯,是我怠慢了,明日去该买些荤的。”
后者闻言回过神,似乎被他的话噎了一下,呆在那。睿王分别看了他们俩一眼,不禁笑了笑,伸筷子指那碗菜:“豇豆炒落苏,正是当季菜,没有比这更鲜甜了,哪里不好?”说完夹了一筷子,嘴角微笑着,看上去还真吃得挺香。那随从讪讪的,也没有再有异样。
倒是林晚风愣了一下。
迟疑了一阵子后,他试探道:“看来王爷游历甚广,常来南方……或者,有江浙一带的熟人?”他这么说是因为,此地并不管茄子叫“落苏”,最多是叫紫茄,而据他所知,全国只有江浙那里这么叫。
睿王停了筷子,似是想起了什么,眼光远了远,眼睫垂下去。林晚风觉得这个动作,有点像“暗叹一声”,还含着一丝黯然的感觉。随后抬眼看他,浅笑道:“林表哥很是博学多闻。我确实……曾有个熟人是那里出身。”
林晚风一下子注意到了那个“曾”,虽然对方没有什么更多的表示,他还是敏感地觉察到,自己可能不小心戳到对方某些心事了,一时不敢再多言。
待到吃完收拾,两人一起洗碗,白羡道:“晚风……”见他抬眼,便继续道,“你还是去前面招待吧,总晾着人不好……这里有我就行。”
在无人处唤得倒是亲昵,但那话他听着禁不住地泛酸,顿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实在不该这么小心眼,又想到方才席间几句话也不晓得得罪人没有,终究净了手出去。
前厅里没找到人,厢房里也不在,便走到门口观望。就见睿王垂着眼背着手,一个人站在菜地边,身前是前阵子刚开的两株栀子。花儿纯白,紫袍贵气,倒是真能入画了。
看了两眼,跨过门槛走过去,眼前的人回头,见到是他,淡淡一笑,然后用手指指了指栀子,又向下,指了指栀子脚下那一丛带了许多白色骨朵的天竺葵:“花种得不错。林表哥喜欢白色?”
林晚风一怔站定,先观察了一番对方的神色,觉得无碍,于是道:“王爷不要这么叫,晚风承受不起。”先不说身份,这声“表哥”显然是跟着白羡在叫,虽然是玩笑成分多点,终究极不妥,而且……说不出的别扭。
睿王又笑了笑,看着他,“我真的不是王爷了。”见他脸上神色,慢慢敛了笑,低头去看那从栀子,一边轻轻道,“你一定在想罢,为何皇帝削了我的爵,我还乖乖给他办事?”
林晚风当真惊了下,不自觉左右看了看。
“我打发他走一会儿,这会儿他不在。嗯,我也不喜欢被人时刻盯着。”睿王看他的神态,眼里闪过一丝笑意,随后又敛去,继续道,“你也一定,觉得这皇帝真是卑鄙又无耻吧?说实话……其实我也这么觉得。”
“说实话”,林晚风还是真的有点吃惊的。他觉得这个人挺真诚的,但没想过会这么“坦诚”,甚至可以说有点大逆不道。不过按辈分,睿王是当今圣上的亲哥哥,真要这么说……也算够格。
只是说话人仍以闲话家常的口气说着:“不过他也真是挺可怜的……只是所谓的可怜人,必也有可恨处罢。”甚至伸出修长漂亮的手指,去抚那花瓣,只是每说一句,手指便顿一次在那花上,让林晚风觉得对方其实不是不在意,只是尽量想在别人面前显得平常心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