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一只手慢条斯理地抚齐了耳侧的鬓发,一面看着走廊外的雨丝,脸上满是讥笑冷漠之色:“这些人啊……当初天下人知道我便是泰元帝转世,身怀秘密无数,不知有多少人打我的主意,想从我这里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无非是因为我后来一身修为非凡,才震慑宵小,不敢妄动,后来我被囚禁于断法宗,知情者都清楚我与断法宗之间的恩怨,知道我是不肯吐露秘密来便宜断法宗的,但后来得知我有了身孕,只怕我与你师祖就此慢慢和好,将当年泰元帝所拥有的一切都拿出来与宗门分享,如此一来,又岂能坐视一家独占好处,自然都要分一杯羹,这样的大事,纵然想要行事机密,却又哪里真掩得住?弄到现在,天下人几乎都知道我当初在八大宗师一战之中并未陨落,也未重伤逃走,而是被囚禁于断法宗,后来又与你师祖成亲,到了现在,又有了身孕,人人都知道原来所谓的宗主夫人,就是从前的青元教主、杀人盈野的魔头师映川!”
季平琰默然,但片刻之后,又忍不住咬住下唇,终于道:“父亲,这些明明都是亲近之人,可是为什么却连山海大狱祖父那里,都……”师映川轻笑一声,手指勾起长子的下巴,道:“我的傻孩子,平日里关系亲近又怎样,哪怕是血缘至亲又怎样?各大势力这么多年以来,确实似乎彼此之间关系融洽,可你不要忘了,数百年前,千年之前,甚至更久,难道它们之间一开始就是一团和气不成?都是为了各自的发展相互征战拓展,只不过后来发现一味争斗是不智之举,到后来只会殃及众人,谁也不能幸免,因此才逐渐形成和平共处之势,但这不过是审时度势之后的最佳选择,而非出于本心,你自己想想,平时难道它们互相之间就真没有明争暗斗?何况现在有我这个变数,我在其他人眼里,就是一座价值不可估量的巨大宝库……而你也要明白,即便是再亲近的人,当他们肩负着一门一派一个家族的前途乃至兴亡时,他们的选择也就不能再受个人感情的影响,而必须服从大局,服从理智,去做出最后的决定。”
听着这些话,季平琰眼神不定,师映川摸了摸他的头顶,嗤道:“我的傻儿子,你虽然少年老成,但毕竟年纪还太轻,有些事情你还看不透……记住为父的话,永远不要完完全全地信任一个人,哪怕是你的至亲,是你的最爱,也不可以彻底相信,否则的话,你看看你父亲我,就是最好的例子。”师映川说罢,微微一笑,他没有继续留在这里,而是自顾自地离开了。
雨声潺潺,师映川从容在廊间走着,就有两个侍女紧紧跟上来,十分小心,生怕他稍有差池,一路上画阁雕栋连绵,庐亭假山错落有致,或是磅礴,或是雅致,无一不昭示着宗门千年底蕴,师映川走了半柱香的工夫,才终于到了地方,外面有人守着,师映川只是无视,径自进去,也无人敢拦,一时转到里面,室内并不见有伺候的下人,主座上,连江楼一身紫衣很是醒目,师映川从素帷后款款步出,一张肌肤如雪的完美面孔上露出一个微微的笑容,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视,厉东皇,阴怒莲,宝相宝花,聂药龙,向游宫,李神符……这些人虽并非一宗一派之主,却都是各方势力之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代表了各自身后的意志,师映川轻叹道:“都是熟人啊……”此时众人见到他来,这还是继八大宗师一战之后师映川第一次公开露面,那印象中的模样与眼下所见大有出入,人们眼中看到的不再是从前那个桀骜威纵的男子,而是一个穿宽松青衣,高挑瘦弱的绝色美人,进来的刹那,让整个室内都明亮起来,见此情景,在座之人不禁神色各异,这些人哪一个不是与师映川有着千丝万缕关联的?几乎全部都与他或亲或友,值此之际见面,各人心中究竟是什么滋味,真的也只有自己才清楚了。
如此心情动荡之下,在座诸人都是武者,不由自主地气机外溢,师映川如今却还是普通人,受到这种来自于外界的压力,顿时呼吸艰难不畅,向后踉跄而退,下一刻,一只手已稳稳扶在师映川腰间,连江楼将一缕纯净真气透过肌肤输入青年体内,化解了这股无形的压力,沉声问着:“……可有伤到?”其他人这才惊觉失态,立刻各自收敛,室内当即恢复如常。
师映川嘴角微扯,对连江楼道:“我没事。”他长长的睫毛扇动两下,却抬得高了些,笑容不改,对众人道:“各位也用不着商议什么,当年泰元帝留下的财物,我早已取出,用来壮大青元教,不过我想诸位原本就对这些财货珍奇并不在意,因为对于在座诸位身后的宗派而言,真正有价值的却是泰元帝收集的那些秘籍古卷,乃至他当年自身拥有的……诸多秘法。”
师映川不理会众人的反应,他嘴角含笑,却是冷笑,只幽幽说着:“宁天谕乃是千年以来第一人,天下皆知我师映川年纪轻轻便成就宗师之境,若我说完全只是靠我自己,与从前半点无关的话,想必也没人会信,至于我身上最令人心动的东西,也无非就是这些武学之道上的隐秘,就算对于宗师而言,也是如此,有多少人想从我这里得到突破五气朝元之境的秘密呢?应该很多罢……毕竟这才是对于武者来说,最大的诱惑,我说的可对?”师映川话已至此,却是轻轻从连江楼的臂弯间脱出身子,冷冷道:“不过呢,我可以告诉你们所有人,我这里没有,什么也没有,任何人也不可能从我嘴里弄到半点有用的东西!我的武道之路已经被毁了,此生再无望长生,既然如此,我即便有突破之法,也不会告诉任何人!我失去的东西,其他人也别想得到!”青年哈哈而笑,看着面色各异的众人,傲然挑眉:“虽然我相信在座诸位以及诸位身后之人没有谁会对我强行逼迫,不过啊,我如今不敢再信人,所以我现在可以对诸位透露一二:若是有人对我逼迫,大不了我便舍了这具躯壳,从头来过!”
此话一出,人人皆是一怔,既而齐齐变色!在座哪个不是心智机敏之人,立刻就从这句话中隐约猜到了某些东西!但师映川所透露出来的这个秘密委实太过惊人,若是散布出去,足以掀起滔天巨浪,实在令人难以相信,但偏偏眼前这青年的确乃是泰元帝转世之身,这是人所共知的,由不得人不信!一时间室内死寂一片,无人出声,师映川似是倦了,一手抚住微微隆起的小腹,软洋洋道:“看来你们都想到了……不错,的确就是你们所想的那样,世人都以为我最大的秘密是晋升五气朝元之法,殊不知这只是其次,我最要紧的本事却是令自己死后保持灵智不失,再次回到这世间,不然你们以为当初的宁天谕,又是如何转为现在的师映川?只不过此事从前我是没必要说,而现在,却是不得不说!”
青年娓娓说着足以令任何人都为之疯狂的隐秘,眼中冷色流转:“我可以告诉你们,当年宁天谕虽是入了五气朝元之境,却也没能继续走下去,仍是终有化为尘土的一日,自古帝王都追求长生之术,他也不会例外,虽然没有真正成功,但也取得了一定的成果,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这门秘法,也算得上是另一种长生之道了!……至于我现在,只是因为实在不舍得这具堪称完美的肉身而已,更何况还有其他一些让我不愿意放弃这身体的原因……否则的话,当初在大周战败被擒之际,我便早已自我了断,重新开始罢了!”
他不等众人消化这个惊天秘闻,只莞尔一笑,向外面走去,只是那笑容却说不出地森冷幽深,瘆人心神:“谁若逼迫我,待我日后换过一个身份,卷土重来之际,自会……向其讨还!”
这番话可以说是九真一虚,师映川说完,便决然而去,外面雨势渐稀,他脚下不停,回到千莲殿,一手重重捶在坚实的殿柱上,表情木然,方才那些话他并不是一时头脑发热说出来的,而是经过深思熟虑,都是有着用意,此时师映川漆黑的眼睛里如有冰霜寒雪笼罩,他淡淡道:“好啊,真的很好,这些都是我从前熟悉的人啊,亲人,朋友,长辈……”他微微仰起头,吐出一口积郁了很久的浊气,嘴角忽然又浮现出非常古怪的笑色,似是自言自语:“不过呢,我也理解他们,因为如果是我处在和他们类似的角度上,我也是会这样做的,所以说,这种事根本分不出什么对错,甚至也谈不上什么仇恨,有的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一句而已……不,不对,我发现最贴切的还是那一句话,果然道尽了其中应有之意: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师映川缓缓坐下,忽然间又好象变得心平气和起来,他给自己倒了水,喝上一口,用手缓缓抚着已经微隆的小腹,随着胎儿逐渐成长,他在练那《血婴经》时,也偶尔会有不忍之心,但这个孩子原本就注定在离开母体之后无法活下去,只有这么一想,才觉得好受些,他闭眼静思,却对宁天谕道:“你说,等我们报了仇之后,还要怎么做?”宁天谕似乎有些意外于青年会忽然提出这么一个问题,一时间竟是没有马上回答,师映川笑了笑,道:“看来你也不知道,对罢?”
他没有再说什么,起身去床上睡了,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师映川再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正被人搂在怀中,连江楼手里端一碗安胎药,正慢慢往他嘴里喂,室中灯火明亮,已是晚间了,师映川皱眉喝尽了药,这才舒了一口气,他抬眼看着连江楼,道:“事情都解决了?”
连江楼只是淡淡‘嗯’了一声,没有多谈,师映川看着他,突然道:“我之前对众人说的那些话,你怎么看?”连江楼闻言,微扬了眉:“这很重要?”师映川嘿然:“你相信我当时所说的么?死后保持灵智不失,重新再生为人……”其实师映川这话倒不是骗人,只不过他故意将意思混淆罢了,他以秘法可以附身在刚刚死去的尸体上,这不的确就是所谓的‘灵智不失,重新再生为人’么?只不过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想到转世重生上面去了,毕竟这才是人类的正常思维走向,任何一个正常人,又有哪个能想到师映川是借尸还魂?
“……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连江楼的表现与平时一样,仍是波澜不惊,师映川也不理会,只冷笑道:“不管怎么说,这会帮我免去很多麻烦,任谁想要动我,都要好好掂量,不管是对我的话究竟信还是怀疑,作为一个有理智的人,都会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师映川说着,再不说此事,只唤人送水进来,准备沐浴,一时热水兑好,师映川来到屏风后,他脱了衣裳,露出雪白的身子,腹部那里有鲜红色的妖异花纹,看起来有点像是一朵怪异的花,大约有半个腹部大小,鲜红如火的颜色配着绝白的肌肤,美极妖极,侍人可以借此判断是否正式结胎,以及胎儿的情况,一旦出了问题,花纹颜色就会改变,若花纹完全消失,就说明胎死腹中,对此师映川并不陌生,因为当年季玄婴就是这样。
连江楼这时也过来,将师映川抱进浴桶,师映川平生被娇奴美婢服侍惯了,但自从怀孕之后,身体开始有变化,就不再让侍女伺候洗澡,不让外人瞧见他变样的身子,于是这些贴身琐事就都由连江楼一手包办,一时青年闭着眼泡在热水里,似睡非睡的样子,周围是氤氲水雾,懒懒任对方替自己洗澡,连江楼这些时日亲手照顾他已经惯了,动作很是娴熟利索,明亮而柔和的灯光中,师映川肌肤被水气热雾蒸成淡粉色,极是妍丽,远胜春晓之花,不知是不是泡在热水里有些不耐的缘故,还是因为近来的事情令他心情不好,师映川忽然开口冷笑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如今闹得世人都知道我没死,被囚在这里,而那所谓的宗正夫人也是我,却不知道旁人都是怎么想的我?以美色诱惑一宗之主?被自己曾经的师尊收为禁脔?还是……”剩下半截话咽住,语气不掩讥讽:“这阵子你想必也有些烦心罢?这么多人施压……嘿,谁要你好心,从前与旁人联手害我,现在却护着我,这算什么事?”
连江楼知道他这样的怀孕之人难免脾气忽好忽坏,喜怒不定,因此任他说着,自己只是不接话就是了,一时洗罢,将青年抱出来擦干长发和身体,换上干净内衣,师映川泛着桃花色的肌肤自半敞的领口露出,好似云蒸霞蔚一般,换作别的男人,见了这场面定然就是心头滚烫,再把持不住,但连江楼的目光中却不见炽热和情欲之色,他安置师映川睡下,自己只在床上打坐,师映川一觉醒来,发现男人仍是一动不动在入定,帐中光线朦胧,勾勒出男人极具阳刚味道的轮廓,师映川喉头动了动,他坐起来,眼里不复那等或调笑或冷漠的样子,只痴痴看着对方,似有出神之意,片刻,师映川缓缓抱住连江楼,吻上对方的唇,连江楼睁开眼,扶住师映川腰身,小心地将他放倒在床上,师映川微张了红润的唇,身体放软,示意对方的舌可以长驱直入,他眼中有潋滟水光,被连江楼吻得很是舒服,口鼻间不时发出‘咿唔’之声,如此媚态,非‘祸水’二字不能形容其万一,一时连江楼离开青年越发鲜妍的唇,注视着青年道:“……近日你心情不好,我要如何做,会令你觉得好些。”
师映川微偏了头,道:“是么……”他忽然看向连江楼英俊的脸孔,缓缓说着:“既然如此,你就带我去你当初挖到那两具合葬尸首的地方罢……泰元帝曾经的皇宫遗址。”
……
刚刚入夏,天气还不至于炎热,一辆马车深入林间古道,有人掀开车窗帘子向外看,凤目清清,眸光如波,道:“什么时候能见到有水的地方?我要洗把脸。”正在外面驾驶着马车的连江楼微眯双目,简洁道:“再有半刻钟左右。”果然,不多时前方就出现了大片开阔空地,一处清澈湖泊就在其间,周围绿草茵茵,花木葳蕤,师映川下了车,走到湖边,他蹲下来,用手掬水,感受到那清凉,不禁脸上露出笑容,道:“这水很凉快……”
刚说了这一句,突然间猛地只听‘哗啦’一声,一道灰影从水底直蹿出来,直取青年头面,快如闪电,却不防堪堪就要咬上之际,一线青朦朦的淡光划过,那灰影顿时化为一蓬血雨,却没能沾染到青年的身体半点,只染红了青年面前的一片湖水,不远处连江楼收回手,道:“……湖中有食肉怪鱼,性情凶悍,当心些。”师映川不以为然,丝毫没有因为刚才的事情有所变色,只轻笑道:“不是还有你在吗,我又怕得什么?”说着,走开几步,远离那处被血肉弄污的湖水,换了个位置蹲下来,将衣袖挽起,掬水洗着手。
这里是方圆数十里唯一的水源,因此时常有过往之人会来此处,就当师映川在湖边梳洗之际,一支十数人的打猎队伍也来到了附近,正看见刚刚洗完手脸的师映川蹲在湖边,将有点松散的头发打开,以五指作梳,慢慢梳理着一头如墨青丝,挽起的袖子露出晶莹如雪的一段手臂,略梳了几下,既而缓缓站起身来,就将华丽无匹的长发熟练一绾,用簪子固住,这一系列动作并不见妩媚之态,只是利索罢了,但落在这些旁观者眼中,却只觉得那高挑瘦削的‘女子’真真风姿绝世,有若姑射仙子一般,那一身青衣翩翩,直如一只风中青蝶,一群人骑在马背上呆呆看着,心神已为之尽夺,心中只是翻滚着一个念头:人间哪有这等绝色,莫非是山间精怪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