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淮千的指尖在苏承胸口游走,隔着衣料细细摩挲,画出伤痕的形状。
苏承后退一步,迷惑兼之惊惧,捂着心口上的伤痕瞪视唐淮千。
唐淮千收回半空中的手,继续说:“你怕不怕我的残疾?”
怕还是不怕。唐淮千比自己看得还要透彻。
苏承脑子一片混乱,完全不明白这段对话的逻辑在哪里:“你说什么意思?”
唐淮千弯腰把裤脚卷到膝盖之上,露出小腿和脚腕。一直掩藏的细瘦骤然暴漏在眼前,直接戳进眼眶中,撕裂般的疼。
唐淮千望苏承一眼,把右边裤子同样卷起来,让双腿都现于苏承眼前。对比之下,右腿更为细瘦,不对称更刺痛触觉。
“每天练站,练走,按摩,针灸,做各种被动训练。西药、中药一直在吃,但是还是这样,不停地萎缩下去。”
“只……只是,有点瘦,有点瘦而已。”
“我现在停了所有的训练,总有一天会彻底变成皮包骨。我自己看着两条腿还不一般粗细,也觉得挺膈应的。”唐淮千看着自己的腿,手掌在膝盖上大力地揉起来,“苏承,你怕不怕这一双腿?”
“为……为什么要怕……”
“因为不寻常。并且没有盼头。我永远都站不起来,永远都是这幅死了一半的身体。”
像是两条绳子,在视线内扭曲打结,然后缠绕住自己的脖颈,渐渐收紧。呼吸被禁锢住,苏承想往后退。但脚定在原地,动不了半分。
是畏惧着的,但却有股反作用力在背后推着自己向前。
很矛盾。
唐淮千放下裤脚,运动裤垂下来,连折痕都没有。一切恢复正常,过去那一个时间段被抽离,从眼前消失。
唐淮千拿起手套,沉声道:“苏承。心魔只能自救。”
有些失望,或者那种情绪是失落。在预期之中,还是没办法坦然接受。
所有人都需要时间。
包括自己,不去想这之间所付出的不平等,和留存了三年的那一丝心寒。
唐淮千低头去戴手套,阴影笼罩下来,余光看到苏承的脚停在自己身侧。接着是伸过来的手,压在自己的手背上,一起按在无知觉的大腿上。
身上再瘦,手掌也总是带点肉,软软的。指甲修得很短,近乎强迫似的,就快要嵌进肉里。手背外侧有几点皮肤颜色深一些,是给自己炸丸子时被油星溅上去烫出来的。
和以前一模一样。
唐淮千不抬头,看着他的手指,数着他的半月痕。比最后见他时多了两个,镶在指甲上,小小的一块儿。
现在的生活比那时候规律多了吧。从他父母去世开始,他就成夜的失眠,整个人入了魔怔,暴饮暴食地折磨自己。
说到底,那时候谁都过得不轻松。
苏承意在停下唐淮千的动作,只按了一下就迅速抽离,一字一句都很认真:“突然给我看这么……隐私,是有些冲击力。我是想说……凡是总要从头开始,从基础往上,总有一天能到达的。”
唐淮千抬头:“什么?”
苏承有些羞赧,勾起嘴角笑得很腼腆,不好意思地开口解释:“我是说……现在,轮椅交给我来推,好不好?”
“之前我学了拆轮椅,现在我帮你推轮椅。以后会有更多,按摩,照顾你,帮你训练。怎么形容呢……融合?总有一天,我能和你走在一条路上。从现在我能做到的事情开始,最简单的事情,我才能踏上那条路。”
唐淮千始终没有说话。
苏承蹲下来,把掌心贴在他的腿上。唐淮千目光一凛,抬手就想挥开他,却硬生生止在半空中。
苏承笑道:“别太粗暴。我也是鼓足了勇气才敢如此,你拒绝的话,我一定不敢再来了。”
唐淮千握紧拳头,双手放在扶手上僵持不动。
苏承在他腿上摩挲几下,低着头惆怅道:“真的很瘦。一点感觉都没有?”
唐淮千不出声,拳头却更紧了几分。
苏承抬头,扬起另一只手覆盖在唐淮千眼上,挡住他的视线。唐淮千被措不及防地黑暗笼罩,本能地捉住他的手腕,收紧了指节:“你做什么?”
苏承由着他勒紧自己,也坚持贴在他眼上不挪开半分。姿态纠缠生硬,化成易碎地雕塑,被风吹干。
而另一只手,苏承的另一只手,在唐淮千腿上摩挲滑过。指尖灵活婉转,声音轻柔如随风摇的柳絮,在空气中飘飘荡荡。
“是在膝盖,我的手在你的膝盖上……现在,往上走,我加重力道了。比秒针再慢一些,我再慢一些,在大腿外侧。”
与苏承的梦境不同,唐淮千保持着自己的理性与克制:“我没有感觉。”
苏承压在他眼上的手更重了些,像是要把他的话全堵回去:“我知道,我知道你没有知觉。想象一下,我回到膝盖上,从膝盖开始。”
轻声细语的呢喃,在空落的房间里响起,连回声都没有。一切都是隐秘的,时光倒流,世界回到初成的那一刻。这个荒蛮、贫瘠的世界里,连空气都是静悄悄的。
能感受到的,只有彼此。
苏承缓缓起身,却是在拉近彼此的距离。手掌还在缓慢滑动,气息从交错的手臂之间穿过,声音引人入了迷局:“我捏起了一点皮肉,很松。往上,只有指尖贴在腿上。两厘米,三厘米。”
唐淮千的呼吸不再平稳,眼珠在覆盖之下快速转动,隔着眼睑传达给苏承。
一种,紧张和躁动,以及未知的兴奋。
苏承站起之后又往下压身体,弯腰靠近唐淮千。摩挲的手指向下探几分,手掌重新贴回去:“现在是整只手掌,在大腿中间。我在这里,就在这里。”
唐淮千握拳僵持的左手终于动了起来,如猛兽出山,迅速敏捷地蹿了出去,朝向一个特定的目的地。
准确无误地,唐淮千一把捉到那只在自己身上游走的手,彼此都是一阵颤栗。
兴奋,比任何情绪都让人沉迷。
覆盖在眼上的手掌撤离,唐淮千眨眨眼,驱除眼前的花斑,看到了春日里的苏承,露出白牙笑得爽朗轻快。
像是少年时期的他,见到自己收养的猫猫狗狗,一消平日里的沉闷伪装,看自己亦是满心温柔。
像是背着双肩包站在站牌下的他,在自己姗姗来迟时,将等候的整晚忽略不计,一脸满足与感激。
像是步入成年的他,捧着食盒来敲自己的门,眼睛亮晶晶,只为了一句肯定。
苏承扬起手,带起捉住他的唐淮千。相握的手掌停在半空中,桃花眼笑成弯月,一室旖旎好风光:“你看,没有知觉也没关系。”
唐淮千怔忪在原地,甘心再做一次败兵。
苏承两只手都被唐淮千紧握住,彼此都没有放开或是挣脱。轮椅上的人未动,苏承的手臂也不动。嘴角含了笑,独独将身体贴过去。
一个吻,落下。
如他这个人,轻柔,小心翼翼。
53.羞羞
各种声响交织出一场欢愉,经久不消。
唐淮千伏在苏承肩头,随着律动,真情诚挚。
“谢谢你,让我回到故乡。”
54.事后
苏承枕着自己的手臂趴在沙发上,后腰经过臀部至大腿,盖着唐淮千的衬衣。另一只手垂落下来,蜷起关节蹭在地面上。唐淮千划着轮椅靠近一些,握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提上来。
刚放开,苏承又把手垂下去,歪着头眯着眼看唐淮千。
懒散消颓的样子,还真是……可口。想起刚刚饱餐那一顿,兴奋感还留在大脑皮层,快感游走在全身血液中。根本无法平静。
唐淮千转轮椅,朝沙发尾端划过去,调侃似的问:“怎么?接地气呢?”
苏承鼻孔出气哼了一声,声音低且慢:“上边太挤。”
唐淮千停下来,好笑地看着他:“两个人不挤?”
“……”苏承转过头看着靠背,给他留一个后脑勺,“挤够了。干嘛还要自己挤自己。”
唐淮千知道他心里别扭,还没转过这个障碍来,也不多说话刺激他。苏承最擅长恼羞成怒,即使换一个人格,也不敢说这点脾性会变。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那是刻在苏承骨子里的东西,是他的身体能够记住的内容。
就像那些敏感地带一样,从来不变。
唐淮千抿着嘴无声地笑,轻摇头很是无奈。单手抓着扶手,俯下身去捡地上的T恤。折腾了将近两天一夜,腰背负荷早已超出极限,这一下差点起不来。
硬生生忍住一口倒吸气,唐淮千撑着小腿骨,再挪到膝盖,才坐起身子。缓口气的功夫,听到苏承在后边说话。
“你腰上是什么?”
大约是自己转身之后他就把头扭了回来,一直看着自己的动作默不出声。突然就很想知道他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唐淮千很想问他看着自己时在想什么。
会不会有一点留恋。有没有怀念在心里。是不是幻想今后无数次的亲密相处。
但问不出口。
在自己看来,这是和自己相处了十几年的小孩儿。对他来说,不过只是约一炮的金主和附庸者。商业公式驱使,没有那么多情谊可以谈。
还真让人心酸。
唐淮千把苏承的T恤套上,整理好衣摆,盖住了腰。两人身高差不多,唐淮千这几年锻炼上身肌肉,要比苏承壮许多。宽松的衣服到了他身上就有点紧身了,是另一种风格。
苏承见他不说话,蹭了蹭,耷拉着头往这边看:“就是你的……刀口上,是什么?好红的一大片啊!”
唐淮千拎起鞋子放在膝盖上,打个圈又回到苏承身边。他把鞋子塞到苏承手里,没等苏承拿稳就松开手。
苏承爬起来一点,手忙脚乱的接住那一双鞋子。余光里唐淮千已经搬着一条腿,把脚甩到沙发边缘。
“给我穿鞋。”
苏承愣了愣,才去看那只光裸的脚背。可能是损伤造成的,或者是这许多年不能自主运动的后遗症,苏承也不懂,只是觉得他的脚绷起的角度并不自然。
之前脱鞋子时太急,竟然一点都没发现。
苏承小心地碰了碰他的脚,意外得凉,便自然地放下鞋子,两只手包住他的脚。
完全是本能行动,比如看到酱油瓶子翻到了,顺手就会扶起来。等苏承对上唐淮千笑意深长的眼,才惊觉,自己的举动越矩了。
解释还没来得及吐出,还是行动快了一步。苏承脸上一热,倒像是捧着一只火炉似的,被烫着了般,将唐淮千的脚抛了出去。
唐淮千没有肌力,由着那条腿自由坠落。脚后跟磕在脚踏侧缘,当即就破皮出了血。
苏承更惊,手脚并用的就要爬起来,扯到某处也是疼得头上冒冷汗。手脚一软,苏承的掌心从沙发缘滑下来,整个人就歪歪斜斜地掉到地上去了。
唐淮千适时地后退,和他保持距离,避免他再磕到轮椅上:“你好好趴着就成了,别添乱。”
苏承摔懵了,干脆趴在大理石上不动。
唐淮千叹口气,推轮椅的手紧了几次,终究还是没有动:“按照剧情来说,我该抱着你去洗澡,好吃好喝地伺候你几天。如现在,我连自己都料理不好。你也看到了,我穿裤子都费了挺大的劲儿。我……”
“我明白!”苏承仰起头,像只小狗,“我知道的,没关系的。我不介意,你也不用介意。”
“……你倒是听话……”唐淮千以为他伤感,结果他脸上半分伤感失落都找不到,“地上凉,起来。”
苏承干脆在地上打了个滚,嗷嗷低叫起来:“地上很舒服啊!凉凉的!”
……画风不对了吧……
唐淮千明白他心底的忐忑,也不出声。苏承滚到唐淮千脚边,轻轻地戳戳唐淮千的脚,往上看的目光很谨慎:“地上真的很舒服。唐……淮千,我一点都不在意,真的。你能不能,也不要介意我这么笨手笨脚。”
这个……傻小孩儿。
唐淮千好像很无奈,眉眼间却是笑意盈盈。苏承看着他的表情,慢慢地体会,一点一点破除自己的惊疑。到最后,就什么都懂了。
苏承露出白牙笑得灿烂,一骨碌爬起来,然后笑容凝固,变成呲牙咧嘴的痛。
唐淮千再往后退,离他更远点,打个口哨,眼睛从上向下瞥,最后落在苏承的某一点。
苏承随着他的目光往下,入目是自己赤裸的身体,以及悬挂在外的某物。
原本就没穿衣服,只盖了一件衬衣在关键部位。这一惊一慌,就忘了这回事了。
苏承爬起来,某处的疼痛让他只能撅着屁股走。想想就知道这个走姿有多奇怪,苏承被自己羞红了脸,迅速蹿到沙发上装鸵鸟。
唐淮千当什么都没看到,把脚提上来,推着轮椅回到原位:“下次不用这么紧张,又不疼。”
苏承还用衬衣裹住自己,不放心地又压了边角,侧目看唐淮千:“流血了啊!”
“没有知觉的意思是,这两条腿不存在。什么感觉都没有。”
苏承想了想,一狠心扯掉身上的衬衣,把唐淮千的脚抱到胸前:“抱歉,我忘记了。”
“没什么。不是经历过,很难感同身受的。”
唐淮千往苏承身上瞟一眼,苏承羞赧地缩了缩身体,尽量把兄弟挡在视觉死角。抬头看到唐淮千还在看他,苏承有些急恼了:“你穿了我的衣服!”
唐淮千笑道:“但是我没穿你的裤子呀!”
苏承梗着脖子红着一张脸,用衬衣小心地把血渍擦干净,嘴里嘟嘟囔囔:“没有酒精,没有棉签,没有绷带,创可贴……也没有……”
唐淮千收了想逗弄他的心思,听他碎碎念,也很享受。
苏承仰着头看他:“伤口怎么办?”
唐淮千正经道:“擦干净就行了,替我穿鞋子。”
苏承应了一声,这次小心地把他的脚放在沙发上,自己撅着屁股去穿裤子。把兄弟藏起来之后他才坦然一些,跪在沙发上,把唐淮千的脚搬到自己腿上。
“你是腰难受吧,我刚刚看到了,好像很难弯腰的样子。”
“嗯。”
“说起来,你腰上那一大片是什么?很严重么?”
唐淮千无奈,把穿好鞋子的那条腿搬下来,转过轮椅,侧对着他撩起衣摆。
苏承眯着眼看过去,近距离才发现那是一串纹身。无规则的曲线绕出的图案,没有具体形状,刚刚挡住那条刀口伤疤。大概是新做的图案,周围的肌肤还红肿着。
苏承只看了一眼,唐淮千就放下衣服,重新转了回来。
苏承捞起他的另一只脚,侧着头问他:“怎么纹在伤疤上?说起来,是刚做的?”
唐淮千不接话。
苏承想了想:“是昨晚做的?难怪你半夜才回来。不过昨天那么辛苦,怎么还跑去纹身呢!”
“你有没有觉得自己是个话唠?”
“……有一点?”苏承一脸尴尬,专心去做事。
唐淮千把脚放在踏板上,转着轮椅朝门旁的衣架而去。苏承的外套挂在上边,他取了自己的针织衫给苏承送回去:“将就一下。”
苏承攥在手里却不穿,迟疑着问:“这样……不好吧?假如有记者拍到了,然后发现你穿我的衣服,我还穿你的衣服……”
“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