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籍沉默了半天,安晟本来正在斟酌着怎么开口,被项籍猛地站起来吓了一跳。
项籍一掌劈开旁边一棵一尺粗的大树:“儿郎们,随将军再战!”说完抓起方天画戟就冲了出去,身后浩浩荡荡地跟了七八百人。
大一红了眼,粗声粗气:“军师!”
安晟无奈点头:“跟我一块走。”安晟的意思是让大家能休息一段时间,但是安晟也明白项籍的意思,自己在休息的同时对方也在休息,所以自己还是去帮他分担一些襄城秦军兵力吧。
安晟带着自己的三十个人跑到了襄城侧门,深吸一口气,大喝一声:“冲啊!”然后一马当先跑到城下,把大二吓了一跳,赶紧跑上去。
“军师,你慢些。”大长腿一迈,几步就追上了安晟,“将军让我们护你安全,可不能出什么事。”
安晟被大二勒住腰,带到城门洞里。
“军师你就在这儿待着,料理一下伤员。”大二撂下一句话,就和大一大三一起抛飞爪,往城上冲。
由于安晟的出其不意,刚开始的确有几个人攀上了城墙,但是出乎意料的是,襄城的侧门上守城军士并不少。经过一阵慌乱之后就组织起了有序的进攻,把楚军打得节节后退,不得已从城墙上撤下来了。
安晟已经看到不少人负伤,觉得自己不应该呆在城墙底下给人添乱,就背着一个体重看起来不是很重的伤员往树林里跑去。好不容易到了树林中已经快要累瘫了,而安晟背上的伤员已经快被吓傻了。安晟一坐到地上,他就赶快从安晟背上翻身下来,也不顾自己腿上的伤。
安晟吓了一跳,赶紧查看伤员的伤,还好没有加重,安晟把他安顿好,然后找了片树叶,放到两瓣嘴唇中间用力一吹,短促而尖利的声音从安晟唇间发出。
这是安晟和自己的队员们约定好的撤退声音,不多时,大一大二大三等人就陆陆续续走到安晟身边,身上过多过少都带了伤。
而城门——还是没能被攻破。
安晟点了一下人数,松了口气:“还好没人死,不然不好交代。”
大三出声:“我们既然跟着军师,就是军师的人,为军师而战,死得值。”
安晟扬扬手:“别这么说,大家都一样。为你们自己才最值。”说完看向襄城的方向,心里有些沉重,感觉——这应该不会是很容易的一战。
事实果真不出安晟所料,四天之后,襄城依旧城门紧锁,没有一丝一毫被攻破或者投降的迹象,树林中楚军将士的尸体多得快要没地方放。
项籍身上也已经有很多道伤口,手下的将士死伤近三分之二,整个队伍的气氛有些低迷。就连项籍也是沉默地坐在一边,休息半个时辰还要继续作战,这次却被安晟拉下来。
四天下来,安晟也是狼狈不堪,外衣都被撕成条条绑在受伤的军士身上了,身上只有里衣。甚至连虞姬也没有例外,把马车里的被褥还有多带的衣服也都贡献了出来,只留一身换洗的。
安晟硬拉着项籍坐下,开始给楚军将士们训话:“你们要攻破襄城,对吗?”
“对。”稀稀拉拉的,一点也没有士气。
安晟突然就发火了:“四天没进去你们就没劲了?!出发的时候信誓坦坦地说为将军而战的雄心壮志哪儿去了?!我手无缚鸡之力,你们呢,一个个从小练功,现在还没败就被打垮了?!”
底下沉默不语。
安晟很长时间没有这么吼过,大脑供氧有些跟不上,眼前发黑,踉跄了一下,身后被一双手扶住,不用看安晟也知道那就是项籍。
“你们叫我一声军师,我得对你们负责。看看你们周围,死去的兄弟有多少,你们就用这样的态度,对得起他们吗?!你们的情呢?义呢?被狗吃了?!”安晟停顿了两秒钟,“自己好好想想!”然后重重坐下,石头硌得屁股疼。
“军师。”有一个低低的声音传来,是大三,“你再问一遍。”
安晟扫视了整整两分钟才重新开口:“你们要攻破襄城,是不是?!”
“是!”气势如虹
“有信心吗?”
“有!”
“听我的吗?”
“听!”
安晟看了一眼项籍,项籍点头默许了安晟的做法。
安晟指挥众人:“去找一棵最大的树,砍倒。”
没有一炷香的时间,一颗一人无法抱拢的大树就被安静地放在安晟面前。
安晟点头:“很好。”然后拉起项籍,耳语,“该你了。”
项籍已经得知了安晟的想法,发号施令:“所有弓箭手分为三组,一组一排,搭箭准备,剩下五十人一组,抬起来,跟将军去攻城!”
用木头撞门,是最后也是最无奈的办法,但是安晟不能再任由自己的兄弟们白白送命,于是和张良讨论之后说服了项籍。
项籍本来不屑于用这种方法,但是安晟带她来到死去战士们安置的地方。还没有时间安葬,他们一个个都躺倒在地上,在呼啸的寒风中一片寂静。
看到这一幕的项籍没有多说什么,但同意了安晟的做法。
不出所料,城墙之上很快就有人往下射箭或是扔火把,受伤的攻门战士立刻被人替换下来,回去包扎,城墙上的楚军也很快就被埋伏在树丛中的楚军弓箭手搞定。
从开始攻城的那天算起,第四天入夜开始采用这个最笨的方法,到第五天三点城门终于被攻破,楚军将士马上一拥而进。
安晟听到很大的声音,马上清醒,站起来就要去看,但是却被返回的项庄一把抱住,不能移动半分。
“小庄?你干嘛?”安晟奇怪,怎么不让自己走。
“哥说不让你过去。”项庄严格遵守项籍的命令,把安晟拖住。
安晟本来没觉得有什么,也就任由项庄拦住自己,没想要必须过去看看。但是大半个时辰过去,听着襄城方向的声音由大逐渐变小,安晟有一种不大好的预感,问项庄:“小鸡为什么不让我去。”
项庄胳膊上有些渗血,正在换布中,听到安晟的问话摇了摇头:“不知道,哥在进城的时候让我回来拦着你,还是无论如何也不让你进去。”
安晟低头思考,片刻后突然抬头,双眼睁大,起身拔腿就往襄城跑,心凉了半截。
“喂!”项庄还没有换好,要去追安晟的时候被地上裸露的树根绊了一下,眼睁睁地看着安晟跑远。
跑到襄城城门口,安晟不自觉慢下脚步,迈进门去,入目遍地都是秦军士兵的尸体,还有被砍掉的胳膊和腿。
安晟可以远远地听到声音就在前方,于是顺着城内的道路往前走去,越往前走越心惊。
四点多钟,原本应该是家家户户沉睡的时间,应该是大门紧闭,但是安晟却看到街道两侧的民居大门洞开。本来还报了一丝希望是民风淳朴,但是转念一想,大军压境,每一分每一秒城门都有被攻破的可能性,谁会笨到不关大门。
安晟走到一户人家门口,还没有进门就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儿。安晟忍住涌到喉咙口的呕吐之意,探头看了一眼。初冬的太阳升起得晚,安晟适应了一会儿光线,能模糊看到床上躺着的两个人影,走近一看,应该是一对小姐弟。
安晟伸手过去,摸了摸两个人,触感粘稠,放到鼻子底下一闻,腥甜味儿。
安晟后退一步,又有些失控的扑到床边,开始摇晃床上的人,但是手上的温度已经在渐渐消失。
安晟跌跌撞撞地跑出来,满手都是血,衣服上也沾上了不少,满眼的无助和茫然。明明才让大家热血沸腾起来为兄弟们报仇,一鼓作气冲进襄城,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越往城内走,街道上的尸体就越多,不再是秦兵装扮,而是布衣打扮,男的女的,手里都握着锄头,铲子,甚至是做菜的锅铲,死不瞑目地倒在街道上,简直没有下脚的地方。
安晟每走一步都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无助地用手揉脸像是要打破这个恐怖的梦境,因此,脸上也布满血渍。
项庄跟在安晟身后也跑进城来,看着安晟从一户民居里跑出来,满手是血。本来看到这么多尸体,项庄也是有些被吓着了,但是一想到在会稽郡守殷通家里龙且告诉他的话了之后,项庄就沉下了心来,跟着安晟,防止他跑丢。
安晟漫无目的地看到路口就转弯,基本上把整个城都转了一遍,除了少数几个坐在地上休息的楚军将士之外没有看到一个原本就属于襄城的活口,甚至没有鸡鸭狗猪,连天上的飞鸟也没有听到鸣叫一声。
安晟兀地想起殷通家里似曾相识的一幕,那个朝着自己跑来的小丫鬟又重新出现在他的眼前,带着满身的血污,眼中充满希望,向自己伸出手,安晟双眼无神地也伸出手去。但在下一个瞬间小丫鬟却完全消失,安晟还没有触碰到人就又回到了当下的襄城。
安晟跑到城中央,一转弯,看到了项籍,重瞳染血,手上提着方天画戟,身上脸上没有一处干净地方。
两人在相遇的时候都愣在原地,安晟双眼睁大,没有焦距地看着项籍。
项籍也看着安晟,足足十分钟,两个人都没有移动。项籍眼中的血色慢慢褪去,他没有看自己满是血污的双手,朝着安晟走了一步。
安晟没有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两人又重新僵持。
安晟开始缓慢地摇头,不住地摇头,像是不敢置信的样子,拔腿就往后跑。项籍马上追上来,没几步就跑到安晟身边,拽住他一条胳膊。
安晟大叫:“别碰我!”
项籍马上把手拿开,没有说话。
安晟皱着眉头看项籍,还是摇头,所有的话都噎在喉咙中,说不出来,半天也只憋出几个字:“你,为什么……”
项籍想要抓住安晟的手,但是想到了安晟刚刚说的话,还是忍住了:“他们杀我楚军战士。”
“所以你杀了他们全家?”安晟难以置信,“还有小孩子和老人啊,你下得去手?!”
虽然安晟知道项籍会屠城,而且不止一座,但是自己不论什么时候都一再提醒他要控制情绪,控制情绪,甚至在虞姬到来的时候安晟还期盼过她可以改变项籍骨子里的暴虐,但是现在看来一切都没有作用,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
“他们制作火把。”项籍解释,这是他冲进来的时候看到的。
小孩子,就算只有四五岁,手里也拿着一个火把,燃烧着的,一递一个地往城楼上递。项籍攻城五天才成功,自己的手下又死伤惨重,登时怒火涌上心头,毫不犹豫地大开杀戒,却还记得让项庄回去拦住安晟。
“那你怎么能……”就这样剥夺他们的生命。
安晟连话都说不完整了,不过没有像在会稽一样昏倒,只是最后只剩下轻叹。
安晟转身,向城外走去,街道两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围上来许多楚军战士,刚刚他们也参与了屠城,现在满身鲜血,杀红了眼,在看到安晟的时候奇迹般的冷静下来思考,此时一片寂静。
“小安……”项籍想去拉安晟的手。
“叫我安晟。”安晟声音不大,但很坚定。
“安晟,你……”项籍不知道要问安晟一些什么,这个时候好像问什么都没有意义。
“让我静静,先不要和我说话。”安晟有些疲惫,明明自己做了那么多,就希望这种事情不要发生,即使不为了项籍的名声,也是为了那些为自己家园奋战的无辜百姓。
但却——
毫无用处。
第29章:前往薛县
秦二世二年十一月,楚军攻破襄城,楚将项羽屠城,全城男女老少,无一生还。
安晟走出城门,张良才急匆匆地赶来,他似乎也被一个小兵拦住,现在才得以脱身。
“安兄……”张良张嘴说了些什么,但是安晟只看到他的嘴巴张张合合,却没有一点声音传到耳里。
安晟轻轻摇头,继续往前走去。
张良奇怪地看了安晟一眼,自己跑进城去,没多久就冲出来扶着城墙狂吐。
项籍一步一步缓慢地走了出来,戟尖朝下,鲜血滴落一路。
虞姬迎上前去:“将军苦战五日,妾身扶将军去歇息。”
项籍点头,把方天画戟扔了过去让虞姬拿着。虞姬笑颜如花地伸手去接,方天画戟砸到手上,失去重心,面部着地,整个身体都被带得摔了一个嘴啃泥。
站得远一些的两个小丫鬟赶紧跑上来把虞姬扶起来,帮她把脸上衣服上的灰打掉。
虞姬伸手拢了拢稍微散开的头发,仍旧保持微笑,鼻子上有点脏:“将军神力,妾身可是拿不动您的兵器啊。”
项籍没有弯腰,脚尖一勾,轻易地把方天画戟挑了起来攥到手里,然后扔给旁边的龙且。然后看了虞姬一眼,伸手过去在她鼻子上抹了一下。虽然动作很粗暴,但是虞姬很惊喜,这可是两个人第一次肌肤相亲啊。
虞姬笑得更开心了:“请将军快去休息,妾身为将军揉肩。”
项籍疲惫地摁了摁太阳穴,胡乱应了一声,被虞姬扶到了她的马车上。
攻城用的大木桩被扔在城门边,上边还有楚军战士们的血迹,不知道多少人手被磨破,从星星点点晕染成一大片。
安晟坐在木桩上,抱着膝,眼神直勾勾地落在面前的空地上。
张良走到安晟旁边,也坐下,双肩无力下垂。
“你是不是觉得将军暴虐无度,杀害无辜,是不是特别失望。”安晟开口,声音很小,很清晰。
张良刚刚看到城里遍地都是的尸体,头上还冒着虚汗,伸手抹了一把:“襄城老少协力抵抗,将军手下损失惨重,可以理解。”
“可以理解?”安晟苦笑,“我怎么就理解不了……明明已经攻破,明明已经胜利,却还是要屠城。我不知道要怎么和将士们说,不知道怎么让这件事如果传出去不损害他的名声,我什么都不知道。”
张良毕竟是这个时代的人,虽然不赞同项籍的做法,但是他身为自己的上级领导,还是没有发出什么异议。但是安晟不一样,项籍逃到栎阳没多久就遇到安晟,两个人一起长大,他有立场也有资格表达自己的不满。
但是他又不能。
他不能让手下的人看着将军和军师大吵一架,甚至发展到动手的地步。
张良吐出了一口气:“良斗胆请安兄尽早走出,莫要让这种心绪扰了将军大业。”
安晟没有动,声音更轻了:“知道了……”
张良起身准备离开,被安晟叫住:“去让他们把人葬了,自己人和襄城的百姓。”
“是。”张良朝安晟拱手弯腰,去找小鸡的时候听到人在虞姬马车里,叹了口气,转头去找龙且。
三天后,襄城城郊,上百座新坟冒出,枯树掩映,一片荒凉。
又休整了三天,项籍率军前往薛县,与项梁汇合。
安晟骑着马走在队伍最后,后面就是虞姬的马车,已经快要不能坐人。
“军师!”虞姬掀开马车侧边的帘子,叫安晟。
安晟勒马站定,在路边等虞姬的马车赶过来,然后并行。
“军师可否向将军通传一下,妾身的马车如此这般,能否整修一下,或是换乘一辆。”虞姬嘴角带笑,细嫩的脸上不见长途行军的疲累。
安晟淡淡地笑了一下:“夫人和将军关系这么亲密,怎么还需要安晟代为通传?或许安晟说了,夫人倒换不成马车了。”
虞姬用袖子掩住嘴角的笑意:“哪里,军师与将军自幼一起长大,妾身还听闻军师曾是那住茅草屋的乞丐,还是被将军救了呢,这般恩情定能使军师和将军情同手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