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是未料到路铭有访客在,话语声顿住了,而目光落在叶子昀的身上也凝住了。
路铭望见她先前的神色,又听了半句话,已然知晓事态紧急,也未曾留意她的异常,追问道:
「蓝师妹,二师兄何时出城去的,可还有其他师兄弟或是门中的长辈同行?」
女郎听到他的问话,才回过神来,答道:「他是一人离开的,如今太原城外可不太平,已有不少赶赴品剑大会的门派遇险遭难了,昨日才听闻有个金刀门的,赶赴太原的四五十位弟子尽数死在了城郊。」
罗隐与叶子昀相视一眼,均是默然无语。
纵是在那小镇之上制止了一场火并,到底还是没能让金刀门的人稍有收敛,不知他们又招惹了何人,终至魂断异乡。但将四五十人尽数击杀,不留一个活口,这样狠辣的手段,不知是何人所为。
昨日易水盟的人抵达太原后,召集各大门派商议,派遣高手组队在太原周边巡视,防止再有流血之事接连发生。玉剑门本不在与会之列,但他们二师兄抱怨说玉剑门在太原也是小有名气,却被人如此轻视,发了半夜牢骚,今儿一早就不见了踪影。
太原近郊的剑庐前,有人宽袍缓带,带着侍从立于门前求见欧阳大师。
一位青衣小童缓步而出,一揖道:
「铸剑正逢紧要关头,炉火不可差了分毫,师父老人家分心不得,无暇见客,钟盟主请回吧。」
合上门后,一面往回走,一面心中叹道,这已记不清是近日来回绝的第几拨人了,前来求见之人个个身份不俗,如今更是连此次品剑大会的发起者、武林盟的钟盟主也亲自登门造访了。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全神贯注地守着炉火,外面的一切纷扰仿佛都不曾入心,只有炉中之剑是他的命。
青衣童子随侍在侧,对他的习惯了如指掌,待到他的神情略有松弛,才得隙问道:
「这把剑,可在初十出炉么?」
老人点头,缓缓道:「算算时辰,应是不会有差池。」他望着一生中最后的心血凝注而成的剑,忽然问童子:
「你可知易水盟已故的盟主叶子昀?」
「弟子只闻叶盟主其人慷慨豪迈,谦和仁让。」
老人长叹道:「我毕生所愿,就是为这样的的旷世英才铸一把剑,可惜天不假年,让人嗟叹。」
二六、铁羽卫
罗隐平卧在树上,一老一少的对话清晰地传入耳中,在听到叶子昀三个字时也是一震,思绪起伏之际,就听着青衣剑僮又问道:
「这剑可有名?」
「此剑无名。」
童子不解其意,老人喟叹道:
「这柄剑是为叶盟主而铸,然其人已归于尘土,更有何人能为此剑命名?」
罗隐将目光缓缓投注于炉火之中,有一柄长剑若隐若现,未见其锋芒。然而,既为欧阳大师的封山之作,出炉之时却不知会是何等的惊人。
他这边思绪翩跹,忽然耳边听得嘿嘿一声,有人在剑庐外冷笑道:
「听闻欧阳大师铸剑之术天下无双,我兄弟二人特地不远千里前来求剑。」
那笑声阴鸷诡谲,带着异域的口音。罗隐已然听出,正是当日救下那位不知名姓的华服青年时,在山道上打过照面的那两人。
近来往剑庐求见之人不知凡几,却无人直言为求剑而来,而此时在庐外之人的口气轻慢,倒像是这剑非得为他们双手奉上一样,却是好生无礼。青衣剑僮眉头一皱,正待走出去呵斥,却被欧阳大师制止了。
欧阳铁看着童子,心下叹息,这小徒儿跟在身边已有数载,也不知是否随了他的性子,长成这般不通人情世故的样子,待他撒手人寰之后,却还有谁能护住?只愿世人念在他年幼莫要为难,也莫要在他身上惦念欧阳氏的藏剑与铸剑之术才好。
他一生醉心练剑,不问世事,孑然一身,更无后人。晚年只有这么个小弟子相伴,有心为他谋划一番,却已是时日不多,唯恐怀璧其罪四字,将其牵连在江湖纷争之中。
他在人生最后的时刻,决意散尽平生所铸之剑,然而或被他人利用此事大做文章,或是又引起一场风波,却非他所能预料。
青衣剑僮却不知师父心上的考量,连武林盟主前来求见也依足了礼数,想不出武林中有何人会对师父不敬。他正在不忿,却听着一声巨响,那两人竟是不耐烦等人应门,就这么破门而入。
来人一看穿着打扮就非中土人士,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双手中都拿着长短不一的铁拐,虚虚一揖,大大咧咧地开口道:
「我兄弟从西域来,江湖上的朋友都以阴阳拐相称,给欧阳大师见礼了。」
青衣剑僮心中不快,出言讥嘲道:「果然是远道而到的,难怪如此不知礼数。」
欧阳铁却已看出这两人绝非正道,恐其被童子的一言激怒,未等二人发作,抢先问道:「你二人既有阴阳拐之名,想来手中的铁拐才是趁手兵器,却要我所铸之剑何用?」
矮个的胖子桀桀一笑,「别的确是用不上,但求欧阳大师炉中所炼之剑。」
欧阳铁沉吟道:「这就怪了,此剑并无特别之处,何况还未出炉,成败尚且是未定之数,何以非向老夫讨要此剑?」
那人并不为他言辞所动,笑道:「既然没有特别之处,送与我兄弟又有何妨?」
武林中早已传得沸沸扬扬,有相剑之人来剑庐看过,言道欧阳大师炉中最后的这一把剑,气象不凡,当是古今未有的旷世神兵,得剑者日后必能号令武林。
得到一把剑就能号令武林,这样的事谁也不愿意轻信,但有贪念之人却也不肯轻易放过。
欧阳铁在剑庐之中,足不出户,却不曾听闻此等缪传之言。他从未请人相剑,传言有何而起,是何人刻意而为,就不得而知了。
他性情刚硬,宁折不屈,就是刀斧加身,也不肯讨饶。但许是人到老来容易心软了,看着一旁不知人心险恶的童子,叹息一声,缓声道:
「时辰未足,此剑不到出炉之时,还请两人静候三日。」
他这话虽是缓兵之计,却也并未掺假,但那两人却如何肯信。到了十月初十之期,武林中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这把剑,又如何能到他们兄弟手中。
高个的那人上前一步,「欧阳大师既是不肯割爱,那只好得罪了,只是我兄弟下手不知轻重,万一伤了大师却是不好。」
罗隐在树上,将下方的动静看得一清二楚,那二人果然是阴阳拐不假,前次身份未明,还不曾弄清林中争斗的原委,才放任其离去,如今见这二人逞凶欺人,断无再放过之理。
青衣剑僮见两人目露凶光,一时也惊住了。但终究是师徒情深,见那高个子的欲对师父无礼,就挺身挡在欧阳铁的身前。高个子冷冷一笑,右手中的铁拐顺势砸下,想要杀人立威,不怕那老头不肯就范。
那人手上刚有动作,罗隐也已握紧了手中长剑,方欲现身,耳边已闻得弓弦声,一支羽箭疾如流星,精准地钉入了那人的手臂,强劲的力道使那人浑身一震,险些向后摔倒。
他的上身后仰,手中的铁拐脱手后,刚好砸在脚背上,又痛得歪下腰去,说不出话来。
矮胖的同伴也变了脸色,惊怒道:「何人暗中偷袭?」循着箭矢的来路望去,见逆光中多了一个英伟的身影。
一身着玄色戎装的青年执弓而立,英姿勃发,气度沉稳。现身后未看阴阳拐二人,而是向欧阳铁行礼道:「易水盟展竣,见过欧阳大师。」
他话音方落,矮个子已然变色,他们久居西域,却也听闻过易水盟之名。再看的这青年气定神闲的模样,显然是早有准备,当下不敢硬拼,携受伤的同伴一起遁去了。
欧阳大师叹道:「虽是惊退了这两个凶徒,但除恶不尽,未免贻害无穷。」
那青年躬身一礼:「未敢玷污了大师的宝地,在下已布置好人手,必不会让二魔逃脱。」
欧阳铁这才欣然点头,心中赞叹,又听那展姓青年道:「方才一时分神疏忽,致使大师受了惊扰,是在下之过,今后断不会再让他人擅自闯入,欧阳大师可专心铸剑。」
易水盟的铁羽卫,果然名不虚传。传闻中这支队伍纪律严明,人人有百步穿杨之能。所到之处人人敬畏,也是易水盟内部执行帮规已经维持秩序时必然出动的人马。
不想此次也来到了太原,如今看来有人想在此生事却是不易了。
那青年躬身退下后,剑庐再次恢复了往日的宁静。青衣童子心有余悸,但他自幼随着师父清修,性情寡淡,脸上仍是四平八稳的神色。他将门虚掩上后,走了回来禀道:
「门栓已断,可要徒儿到城中寻人前来修整。」
老人摆手道:「不必了。易水盟号令所至,无人敢上门生事。」纵然门户大开,料来也无人敢擅闯一步。
剑僮想起先前那青年的英姿,怔怔出神,问道:
「武林中人使刀枪棍棒司空见惯,却从不闻以弓箭立足江湖者。」
弓箭乃是行军布阵、两军对垒之际不可或缺的,然江湖之中纵是暗器,也多为人所不屑,直至唐门在蜀地崛起之后,才让人不得不稍有改观。
欧阳大师失笑道:「铁羽卫皆身怀绝技,非一般武人可比,他们的弓箭也非同寻常。若非身怀上乘武学,如何能一击之威就让那西域魔头心惊而退。」
剑僮不懂武学,不明了其中的道理,却想起一事来,「师父,徒儿听闻天下英雄齐聚太原城,是应武林盟主召集而至。易水盟的势力一贯在江南,如此行事难免有越俎代庖之嫌,岂非授人话柄?」
欧阳铁捻须颔首,不禁心中感慨,说他这徒儿不通人情世故吧,偏偏道理上又是极为分明的,遂问道:
「童儿,方才性命攸关之际,搭救之人是武林盟的钟盟主安排之人,还是易水盟的铁羽卫?若是方才的一幕重演,你是安心等待着武林盟的救兵呢,还是希望易水盟的铁羽卫及时相援?」
童子愣愣道:「方才救我们的是易水盟的人,徒儿当然更信任他们。」
「正是了,当你身处危机之时,方知急人之难的方是真英雄豪杰。」
欧阳铁朗声大笑,仿佛回到了二三十年前,满怀豪情壮志之时,「人生在世,若不能做几件大快人心之事,纵活百年,也是枉活一生。而能担大任、成大业之人,何在乎世间小人的毁谤之言。」
师徒二人说话之际,罗隐也悄然离开了。
先前玉剑门的蓝姑娘前来传讯,路铭交代清楚始末后,就与她匆匆离去了。罗隐思及眼下局势复杂,欧阳大师的剑庐也未必不平静,故而悄然潜了进来。
他方才藏身在树上,没有错过那展姓青年退去前的一瞥,连他的藏身之处都能发觉,想来剑庐在铁羽卫的守护之下,当能万无一失。
十月初十,晴。
到了期待已久的大日子,武林盟早已安排好了场地,有品剑帖的门派大多赫赫有名,排场自是不小。
罗隐抵达时,只见已聚集了上千人,然而秩序井然,有各大门派的高手在周遭巡视,无品剑帖者无一能混入会场。
他停下马车,正在沉思如何入内,只听身后有人惊喜地呼喊道「罗兄」,回头望去,却是几月前曾会过匆匆一面的娄珩,其后跟着一位身穿淡绿衫的少女,是其妹娄琬。
二七、娄家兄妹
「匆匆一别,已有数月,罗兄近来可好?」娄珩也是世家子弟,言行举止风度翩翩,极易让人有好感,但目光中的热切却不掺假,可看出他委实是将眼前之人视作朋友。
「那日见罗兄有急事离去,不知如今可处理妥当了,若有小弟可以效劳之处,尽管吩咐。」那日忘了向罗隐提及叶盟主之事,然而一别数月,易水盟在中秋会上弄出那么大的动静,罗隐必然也有所耳闻,当不可再提起让他伤怀。
罗隐看着他,却想起了一桩往事。
那年为叶子昀寻求医治内伤的良药,却总是阴差阳错屡寻不获,一日偶遇离家的娄珩,二人多时不见,被他拉了去喝酒。
罗隐生长在北方,酒量极好,但他为了避免误事,已禁酒多时,见了朋友也不肯破戒。娄珩也不勉强他,一人喝得酩酊大醉,醉意朦胧中问起叶子昀的情形,听罗隐说了寻药之事后,随口就说起长白山有千年雪参,练武之人吃了可以增进功力,更有延年益寿之功,药效非凡,区区内伤何足挂齿。
罗隐待要追问,然而娄珩说完后就酒醉不醒。
罗隐寻药半载,踏遍了南方各地,多次失望而返,既得了这个消息,当即就准备远赴长白山。他见娄珩未曾带着家人随行,就将其送往易水盟在当地的分舵,却不想此行却惊闻了噩耗。
而前次相遇,正值他灰心失落之际,前尘往事尽皆在心头淡去,也就不曾记起这个小插曲。然而也正是娄珩问及短剑,才会让他无意中令短剑出鞘,不至错失机缘追悔莫及,这莫非也是那道士所言冥冥之中的缘分?
娄珩不见他回应,这才停下话茬,仔细打量发觉青年的神情略微有异。罗隐为人冷峻,常年是面无表情,若非与他相交之人还真是极难分辨他的神情变化。
娄珩不知他心中所想之事,上前一步正待询问,目光无意中扫过了他身后的马车,心中忽的一动,正在沉吟之间,却听罗隐忽然道:
「娄兄,借一步说话。」
娄琬的目光一直落在那黑衣青年的脸上,却不见他看自己一眼,心中正泛起了淡淡的哀怨,却见他拉了兄长到一旁说话去了。
少女心中砰砰直跳,想着他明明不曾看我一眼,如今与兄长说话却为何要避开我?他与兄长说的话,可是与我相关吗?
娄珩与罗隐走出二十步远后站定,未等罗隐开口,娄珩笑问道:
「罗兄行走江湖多年,可曾有过红颜知己?」
罗隐一怔,不明白他为何有此言。
娄珩含笑道:「小妹娄琬,已到婚配之期,家父也让小弟为她留意适宜的人选,只是天下却难寻罗兄这般的人品。」
罗隐不想他会提及婚配之事,当下全无准备,一时回不过神来。
娄珩将他的神情看在眼中,已知他对小妹全然无意。按说江湖好友之间相互说起亲事,本也是寻常之事,他原也是以轻松的姿态提及,无论成与不成都不伤彼此的颜面。然而不知怎的,话才出口,心中就有异样的感觉掠过,此刻瞧见罗隐的神情,更是没有不明白的。
他视线微移,又落在了那辆马车上,他眼力过人,早已瞧出那是济南府的吴木匠的手笔,而能入那怪人眼的天下却无几人,昔日的叶子昀可算是其中一位,若说他肯为罗隐造车也就不足为奇了。
罗隐素来独来独往,除叶子昀外,从未与人结伴而行,然而他方才感觉到马车中另有一人,却不知是谁,此刻不知怎的灵光乍现,猛然醒悟过来,想到莫非罗兄别后已有了家室?如此小妹这心事……
正思绪纷乱之时,耳边听着罗隐语调平平地答道:「娄兄错爱,罗某并非良配。」
若是平常听闻此言,娄珩必定还会好好说合一番,但他心中既有了猜测,不免有些尴尬,于是应了几声就将话头带过了,又道:
「不知罗兄另有何事吩咐,小弟定将竭尽所能。」
罗隐略作沉吟,才道:「昔日曾听娄兄提及长白山千年雪参一事,不知娄兄可知雪参的下落?」
这下却是娄珩呆了,那日酒醉后的情景他全然不记得,但细细想来,必是那次酒后失言,将千年雪参将问世的消息说出。
当日虽是无心之言,但既是罗隐相询,他也无意隐瞒,只是忍不住又往马车那边看了一眼,问道:「罗兄仍在寻雪参?可是与罗兄同行之人有些干系?」
罗隐顿了一下,点了点头。
娄珩了然,直言相告:「罗兄可往长白山凝碧山庄一行,或有所获。」
娄家与凝碧山庄素来交好,娄珩父子皆是凝碧山庄主人的座上宾,深知以采参之道而论,天下无出其右。
现今两家更有联姻之意,娄琬在家中略有所闻,才会让他带到江湖上游历,暗地里却想缠着他往凝碧山庄一行,亲眼看过未来夫婿的品行如何,怎奈途中见到罗隐之后念念不忘,却终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他摇了摇头,将自家小妹的心思隐去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