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归——林落风痕

作者:林落风痕  录入:07-07

文案:

罗隐是剑客,

在好友亡故后,

一人远走漠北。

别后经年,返回桃红柳绿的江南

昔年不为人知的情感,尽数埋葬在心间

一年后荒郊,

透体而过的短剑犹有余温,

竟让无知无觉的魂魄也似有眷恋。

余生不长,

惟有相伴一人左右,

抚平他此前漫长孤寂的等待。

内容标签:强强 江湖恩怨 灵异神怪

搜索关键字:主角:罗隐,叶子昀 ┃ 配角: ┃ 其它:

一、喝酒的人

明月夜,短松冈。

罗隐一个人,在荒郊独坐饮酒。几步之外是一片乱坟堆,野草杂生,断碑坠地,蝉噪声中,间或一两声夜枭的啼声,凄清得叫人心悸。

饮酒的人却毫不在意,仰起头,单手扣着酒坛,冷酒倾泻而下,落入了他的口中,也溅在了他的脸颊上、前襟上。

如水的月色下,他一身玄色的衣裳,冰冷肃穆如铁。

酒坛已干,随手一抛,就轻巧地落在了数尺之外的地上。他垂下头,额上的发垂下,覆在半闭的眼帘上,说不出几分寥落。

不知何时起,虫鸣渐消,忽而一阵风吹过。

这个时节,入夜暑气方退去少许,未觉寒意。然这阵风过处,竟让人浑身都起了一阵寒颤。

罗隐抬眼看去,明月藏入了云层之后,眼前夜幕中的景色迷离了起来。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四周充斥着看不见的东西,令人寒毛直竖。

他却不为所动,环顾四下,身后几丈之外,斜挂着一盏白纸灯笼,不知是何时来此祭扫的人留下的。凝目而视,几以为可见那微弱的光照四周影影绰绰,仿佛黑夜中暗伏着不知名的生物。

罗隐轻嗤了一声,他从不信鬼神之说,但眼前略显诡异的情景,无端让人想起古贤所言「耻与魑魅争光」,于是随手挥出,掌风到处,那灯笼噗的熄灭了。

四周昏昏,偶有萤火微芒闪耀,再有者,飘飘荡荡的鬼火忽远忽近,随着这一片坟冢起伏。有新土还可见供奉的迹象,也有野坟孤冢与杂草齐平,碑碣破败,葬于此间之人的生平早已湮灭无闻。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谁人身前能知身后之事?

他伸手去摸酒坛,却空空如也,才想起酒已饮尽,正欲起身离去,忽听得半里之外一声惊呼,他神色不惊,提气纵身,几个起落间,身形已杳。

前方通往大道的岔路口有人伏倒在地,依稀辨出是一个妇人,应是方才惊呼之人,瞧着像是在昏暗之中不辨脚下之路而绊倒。

然而罗隐心头忽而又起了奇怪的感觉,凝目观之,那妇人毫无声息,看似早已人事不知,而她的周围竟似漂浮着雾气状的黑影。

未及细想,应敌时的本能让他探手去握剑,却忆起先前饮酒之时,早已将长剑解下搁于一旁,方才走得急了,竟忘了取来。

「你这性子,只怕有一天与人决斗,上阵时才发现剑没带在身上呢。」脑海中不经意地响起了一人的朗笑声。许是方才喝多了酒,一时竟觉头痛欲裂。

他动作微顿,随后从怀中摸出一把短刃,连着剑鞘一起掷出。短剑穿透了黑影,随即直直地下坠落地,四周漂浮的雾气随之向八方消散。

罗隐走过去拾起短剑,又俯身查看那妇人的状况。事急从权,且他行走江湖独来独往,心中并无礼教之念,当下就伸手去探那青年妇人的气息与脉象。

他于医道不过略通一二,但犹可分辨出那妇人脉象如常,以常理而断,倒像是受了惊吓而昏厥,不过片刻,但见眼睑微动、呼吸起伏,似乎就要醒来。

此时不远处传来了男子的呼喊声,像是寻人而来,渐渐地近了。罗隐站起身来,一个起纵间,身影悄然没入了夜色中。

他浪迹至此,隐约听得附近的村庄为精怪鬼魅所扰,此前并未放在心上,然在目送那一男一女的身影远去后,转身回去拾起长剑,却听得一阵奇特的铃声,在空寂的荒野突兀地响起。

于暮色之中,朦胧可见如雾气一般的生灵,原是四散逸开,却又再次聚拢起来,向着铃声传来的方向而去。起先他只有异样之感,现下却仿佛真能瞧见其形状,尤以其中一团黑影最为清晰。

摸着怀中的短剑,竟觉得隐隐发烫,仿佛是方才穿过那团黑影时,不知刻下了什么印记。

十里之外,篝火堆旁,有个装束奇异的法师,正一边喝酒吃肉,一边嘴里骂骂咧咧的,时不时地还对着一旁踢上几脚。常人的肉眼看去,除他以外空无一人,因而这情景透出了几分诡异来。

「说得当年多么威风厉害,结果每回都给我坏事,简直是百无一用!」虽是失去神识后难免愚笨不堪,但比之寻常的凶鬼怨魂竟也远远不如。提到恨处,那法师转动手中的法器,盯着几尺外的一处,脸上渐渐露出了得意的笑容来。

「任凭身前是何等英雄,变成了鬼还不是让我奴役驱使……」

罗隐赶到时,正好瞧见了这一幕。四周似乎漂浮着很多他看不清的生灵,畏畏缩缩的不敢远离,似皆为这法师所制,而那团他瞧见过的黑影,蜷缩在那法师脚下,不知为何,那仿佛烙印在灵魂之上的痛苦,竟似在这一刻也传到了他的胸口。

那法师正在下狠手折腾,忽然惊觉有人接近,抬头喝道:「谁人在此窥探?」

篝火堆十步之外,有位玄衣青年,神色冷峻地站在那儿。法师心中一突,直觉此人不是易与之辈,于是悄悄地转动手中法器,想要催动周围环绕的一众鬼役。

只听一声龙吟,然后是玉碎的脆响。那法师一时只觉寒意侵体,打了个冷颤,与此同时,所恃的法器已然断裂成两截,这一惊非同小可,手一松,仅余的半截玉柄也脱手坠地。

他忍不住退后了半步,震惊、愤怒与心疼的神色混杂纠结在脸上,最终还是按捺下了怒意,向后一个翻身,匆匆忙忙使了个烟遁之术逃之夭夭。

「可惜可惜,来迟了一步,让这恶道人跑了。」

那人前脚刚走,就听着有人后脚赶到。罗隐转头看去,只见来的是个云游道人,穿得破破烂烂的,一见了他就咧开了嘴,笑呵呵道:

「多亏了这位侠士毁了那人的法器,不然贫道对付起他来也颇为费力。」

说着环视四周,啧啧道:「竟有如此之多……当真作孽。此番虽是被他跑了,但既已失了法器,今后当无能力再驱使鬼怪魂魄……」

罗隐见此间事了,就转身走了,直到他走远了再也听不到身后之人念叨,那道士仍在滔滔不绝地说着:

「……只可惜这些鬼役们,虽幸不曾害人性命铸成大错,但终归有违天道,怕是入不得轮回了。」

罗隐慢慢地走着,恰逢月穿云而出,清晖似水,洒落青林间,惟旅客披霜而行,神情孤清,独寞寞于天地间。

「原来世上当真有死后之灵,为何你的魂魄却不入我梦中?」

二、出鞘的短剑

太白楼有三绝:女儿红,状元蹄,说书人。

罗隐坐在太白楼上,只要了一坛酒。

一别经年,再看江南景致,明媚秀丽依然。连那说书人手中竹板一打,满楼的酒客齐声喝彩,都与当年一般无二。

也曾把臂同游,往事历历在目,物换星移,仿佛不曾改变了什么,除了他如今形单影只。

这家请的说书先生,在此地说书已逾二十载,他说的故事都是在别家很难听到的,既非桃园结义刘关张,也非古之荆轲聂政。他说的,乃是百年内江湖中的奇人逸事、侠客生平,因此不但吸引着看腻了传奇话本的人,也有不少江湖客慕名而来。

今儿台上正说着的主角,是一年前身故的前武林盟主叶子昀。

叶子昀十七岁时,带着一干志同道合的朋友创立「易水盟」,三年后成为江南第一大帮派,等到他二十三岁那年,已然众望所归地接掌了武林盟,在江湖中崛起速度之快,可谓绝无仅有,然令人扼腕的是,其后才逾半载就陨落了。

说书人正说到精彩处,情绪高涨,口沫横飞,这一段说的是叶子昀二十岁那年,携好友挑上前辈绝顶高手穆成风一役。

满座的酒客,无论听过的或是不曾听过的,皆是神情专注,听得津津有味,除却罗隐一人。

叶子昀的生平之事,再无一人比他更清楚。他也就是说书先生提到的与叶子昀同上「百丈崖」挑战穆成风的那个黑衣剑客。

那年武林中有个道貌岸然的之徒,背地里为了一样至宝,做出灭人满门的凶残之事。事迹败露之后,那人逃匿至「百丈崖」,托庇于有「武林第一人」之称的穆成风。

穆成风二十年来未出百丈崖一步,但江湖中还从未有人敢驳他的面子。传言中他性情孤僻,然非邪魔之类,早年也颇有侠名,武功更是深不可测,隐退之前在武林中未遇敌手。他既伸手揽了此事,谁人还敢上百丈崖拿人?

偏偏这一代武林中,出了两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少年侠客。当日,叶子昀带着罗隐上了百丈崖,未能以言语打动穆成风,遂订下赌约,比试两场,以武功论输赢。

第一场是叶子昀与穆成风比试内力,第二场则是由罗隐与穆成风比试剑法。

穆成风早年掌法与剑法双修,二十年未出江湖,不知风云变迁,如何将两个二十出头的小子放在眼里?于是一开始就心存轻视之念,却不知叶子昀自幼所习的心法玄妙无比,且天资过人,年纪轻轻,一身内功修为已足以傲视武林。待到穆成风惊觉不妥之时,颓势已现。

因是以二敌一,叶子昀自觉胜之不武,更无意伤人,故点到为止就收手了,却不想穆成风盛名之下其实难副,非但性情偏激,更是气量狭窄之辈,竟在恼羞成怒下反而趁势下了重手。

叶子昀最后虽仍是勉力赢下这一阵,却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其后三年内伤一直未曾痊愈。

那年罗隐打听得有圣药现世,遂出门远行,辗转寻觅多地,不曾预料到,叶子昀旧伤复发之际,为宵小所趁而丧命。

罗隐二十岁遇上叶子昀,五年间几乎朝夕相伴,却不想半载分离,就此阴阳永隔。

伸手去够酒坛,在不愿再想、也不能再想下去的时候,他只能喝酒。但酒也帮不了他,故老相传,酒能解忧,却浇不尽满心的愁苦。

他不想听说书人的故事,然这世上除他以外,仍有旁人记得那个人,在他活着的时候,能听到那个人的故事仍在尘世流传着,不能不说是幸事,更是慰籍。

至少不会在他酒醒之时,不知去何处凭吊,待到他垂垂老矣,记忆都已模糊,再也无人记得那人鲜活的姿态,在这世间存在过。

身旁的酒客却不知他的心思,不知已是第几回听这故事了,仍忍不住唏嘘道:「如此英雄人物,可叹年纪轻轻就……」

罗隐再呆不下去了,将酒钱搁在桌上,就默默离开了。

才步出酒楼,就听着身后有人呼喊「罗兄留步」,他转头看去,追上来的那位却是认得的。

那人姓娄名珩,是他与叶子昀的故交。身旁跟着一位穿淡绿衫子的少女,不错眼地盯着罗隐看。

她在酒楼中时,见兄长频频打量那独坐的玄衣人,好奇之下也探望了两眼,却只看到一个侧影,脸被凌乱的长发遮着,远远的也能感觉到那人浑身冷冽的气息,让人不敢靠近。

此时打了个照面,不成想是这样的好容貌,明明一身风尘,脸颊略带沧桑,还可见淡青的胡茬,与她兄长这样的翩翩公子截然不同,却有种说不出的吸引力,让她一时竟看呆了。

娄珩与罗隐一年未见,当下寒暄了数句,这才想起同行的少女,笑言道:「舍妹娄琬,罗兄未见过吧。小琬,来见过罗大哥。」

少女上前盈盈一礼,复又退回兄长身后,她脸上微现绯色,但目光始终在玄衣青年的脸上徘徊。

纵是江湖儿女落落大方,如此盯着男子看也实在太过了些,娄珩不由轻咳一声,略觉尴尬地转过话头:

「罗兄返回北地后,算来也有一载未见了,自从叶盟主……」

罗隐将手探入怀中,触到了藏在胸前的冰冷剑鞘,也让他的注意力从面前之人的话语上转开。他虽然希望有更多的人记得叶子昀,却不意味着他愿意听人一遍一遍地在他面前提起……

神思不属间,已取出短剑,在掌中轻轻摩挲。这是叶子昀所赠,听闻乃当世之神兵利器,却再无出鞘之日了。

娄珩的目光落到短剑上,讶然道:「此剑莫不是叶家的不世之珍?」昔日叶子昀与人交手从未用过此剑,他也仅对那古朴含蓄的剑鞘留有印象,此时在罗隐手中得见,目光中不由地透出了几分好奇艳羡来。

罗隐将拇指顶住剑鄂,微微用力向上推,明知此举徒劳无功,故而并未用上几分力气。

却只听「铿」的一声,剑身被推出寸许,罗隐怔怔瞧着,剑的光华折射入眼,竟觉轻微的刺痛,一时视线也有些模糊。

娄珩迭声称赞道:「好剑!昔日只闻此剑之名,却是未得一睹其锋芒,不想今日在罗兄这开了眼界——咦,罗兄你?」甫一抬头,却被罗隐的神色吓了一跳。

但见罗隐面色骤变,不发一言,就这样头也不回地狂奔而去。

娄珩与他相交数载,何时见过他有情绪大起大落之时,不由呆住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想起了一事,跌足叹道:「最要紧之事竟是忘了,还未告知罗兄叶盟主的墓碑遭人毁坏……」

三、夙愿

叶子昀将短剑赠予罗隐那年,正是两人意气风发、天南地北携手共闯之时。

罗隐初出江湖时,无人知晓他的师承来历,但随着他声名鹊起,越来越多的人将他誉为年轻一代的剑术第一高手。然在罗隐心中,直至他用手中长剑重创了穆成风,也始终清楚叶子昀的家传剑法不在他之下,内功修为更是在他之上。

他未生出过争强好胜之心、想着与叶子昀一争高下。只有在他用尽全力也无法将剑拔出,却看到叶子昀轻易就做到的一瞬,也忍不住怀疑过两人的实力差距是否远胜他的想象。

好在叶子昀并没有多逗弄他,而是直言相告,此剑是幼年时所得,似乎有种奇妙的灵性,从来只认他一人的气息。叶子昀在罗隐面前将剑开封后,罗隐再拔剑亦是不费吹灰之力,不在叶子昀身旁的半年里,他也常在月下独自观剑,寄思千里之外。

但等到叶子昀身故后,此剑仿佛一夕间成了块凡铁,剑身与剑鞘就如同连成了一块,再难将之分开。

罗隐没有太在意此事,在那以后,他怀揣着短剑,走过很多地方,看遍天下的景致,结识不同的人,内心却始终波澜不惊,仿佛不再有能让他在意的,也未曾有什么在他心头刻下印记。

直到看着短剑再次出鞘的那一瞬间,仿佛血液都上涌到了头顶。一想到犯下的错误,可能酿下此生无处追悔的遗憾,连平日里最稳定的握剑的右手也轻颤起来。他竭尽全力地奔了回去,终于回到了途经的荒郊,看到了尚未熄灭的篝火。

与他攀谈过的那位云游道人居然还在那儿,依然是一身破破烂烂的衣裳,看到他就咧开嘴笑了起来,

「贫道与少侠倒是有缘人……这七日贫道留在此地超度这些亡灵,虽明知徒劳无功,但放着不管也是于心不忍。」

罗隐却根本没有听进他的话,他双目尽赤,声音低哑得不正常,像是从肺腑中用尽了所有的气力挤压出来的:「还给我,把他还给我——」

道士不明所以,愣愣问道:「还什么?」

罗隐不再说话,他的目光直直地盯住了前方的某一点,道人情不自禁地随着他的目光看去,也是一呆,心中大为惊奇,暗自寻思这青年分明只是个寻常人,难不成还能视鬼神?

屈指细细算来,不由心中长叹一声,暗道:「冤孽!」

忍不住劝道:「施主与他生死相隔,已是殊途,不如忘却今日之事,各奔东西——」

罗隐不答,只上前了一步。他的神情略带狂乱,凌厉的气势比之平常更胜几分。那道人竟是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心中哂道:面对妖魔鬼怪都不曾怯阵,如今面对一个人,倒像初出茅庐没见过世面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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