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人的声音低沉稳重些,在林中遇见那一行人时,见到有两个师爷打扮、中年微须的人,想来这人就是其中的一位,此时不疾不徐地答道:
「如今再回想交手的情形,虽是黑夜之中看得不甚清楚,但那人言行举止确不似当年遇到的天池老怪,惟有武功路数看着是一样的。」
殷公子当年栽在天池老怪手中,吃足了苦头,原也觉出了异常,不是没有疑心过其人真伪,但他们此番折戟沉沙、谋事不成反被人羞辱了一番,到头来发现找错了仇家,平白惹来了另一个难缠的对头,难免让他恼羞成怒。
「那老怪物的武功路数与旁人都不相同,没听说过他师承何人,就连个传人也没有,还有谁能假扮得了?」
「少庄主有所不知,那老怪性情孤僻古怪,极少现迹江湖,也无几人说得出他的来历。但老庄主昔日曾着人暗中探访,提到过他的师门中还有一人,正是二十年前就有武林第一人之称的穆成风。那老怪极少在中原武林现身,故而穆成风扬名天下二十余年,却鲜有人知道,他还有个师兄。」
「穆成风?说什么武林第一人,还不是败在了两个后辈手下,一世英名尽付东流。真要论起来,我爹霹雳刀客的名头也不在他之下,我们殷家人还用得着怕他吗?」
他说的这个名号,罗隐倒也是听过的,殷其正殷老爷子在关外赫赫有名,也不知道他的儿子怎么去学了剑法,还只学了个花架子。
师爷口中称是,心中却不以为然,暗道:你若是敢让老庄主知晓此事,咱们还会像眼下这般形同丧家之犬吗?
那位殷少庄主,殷非,却不知道面前垂手而立、一派恭敬的人正在腹诽他,负着手在屋里烦躁地转了几圈,忽道:
「不对不对,穆成风不是从不下百丈崖的吗,怎会出现在苏州城里?」
那位中年师爷斟酌着答道:「这就不得而知了,传言当年穆成风被迫立下过誓言,终身不离百丈崖一步。」
殷非脚步一停,转身问道:「有这等事?」眉头一皱,轻蔑地笑道:「若真是他顶着天池老怪的名头南下,难不成是为不敢破誓言?我呸,真是虚伪透顶,不愧和那老怪是一对师兄弟。」
「穆成风当年败在两位后生晚辈手下,此后一直不曾在江湖中露面,若是他乔装改扮来到江南,想是要讨回昔日这笔账的。叶子昀已死,罗隐却回来了,近日传言他正在易水盟中做客,想来穆成风是去找他的麻烦的。」
殷非不以为然道:「手下败将,何复言勇?我不曾见过罗隐,但想来他纵是剑法通神,也未必在我们遇见的那位黑衣剑客之上。穆成风既曾败在罗隐剑下,那剑客也未必对付不了天池老怪,故而我才一心想要招揽。」提起此事他仍是懊恼不已,再忆起途中再遇时被那人看见了他的狼狈之态,眉宇间不由多了一抹阴沉。
他不曾发作出来,而是脸色难看地坐了下来,手指轻敲着桌案,半晌沉吟道:「我自幼跟在爹身边,天下的高手见得多了,但此人出手那一剑的速度与巧妙,可谓平生仅见,无论对付天池老怪还是穆成风,少说也有五分把握,可惜,可惜,却不肯为我所用!」他的武功虽是不入流,眼光却还是有的。只是殷少庄主从小骄奢惯了,在酒楼看到那个衣食简朴、沉默寡言的青年,只当他是困窘落魄之人,想来不会不为钱帛所动,怎想得到那人会是昔日的叶盟主的挚友、名满天下的罗隐。
师爷看出少庄主心情不佳,进言道:「少庄主何必烦恼,那人若是穆成风,眼下势必要与易水盟对上。叶子昀虽是死了,但江湖中谁也不敢夸口闯易水盟如履平地,何况还有罗隐那煞星在,咱们坐山观虎斗即可。」
「若能如此,自是再好不过,也可消我心头之恨。但那些自诩正派之人做事太不爽快,若穆成风只是去寻罗隐的麻烦,却不曾伤了易水盟的人,只怕他们会给前辈几分薄面,两边劝和不了了之,罗隐当年也只是重创了穆成风,如今这节骨眼上,难道他会在易水盟的地界上惹出人命?」
他越想越是烦躁,眼中闪过了一抹狠戾,「那死老头的师兄是我的死敌,他本人又是个睚眦必报之人,纵是我不报今日之仇,他也绝不肯干休。须得先下手为强,除去了他,才能腾出手来对付天池老怪。但如今他必有了防备,又该如何下手才是?」
罗隐远远地看到客栈的伙计往这边来了,轻巧地从屋顶上翻下,借着夜色悄然离开了。
屋内那师爷上前了一步,悄声道:「少庄主莫担心,道上的头号杀手已有消息了,只要价钱谈妥,这一位杀人可是从未失手过的……」
罗隐回到屋内,将听到的对谈择要说了。
叶子昀言道:「穆成风当年被你重创,武功一直未能恢复旧观,靳言对上他也未必会落了下风。杨绍最是谨慎之人,穆成风与殷家少主来到苏州城,还大动干戈,他应是一早就已知悉,想必已有妥善安排。若是连程然也想插手此事,他生性促狭,穆成风此趟怕是讨不了好。」
他淡然一笑:「易水盟虽非铜墙铁壁,却也非任谁都能来去自如的地方。」
罗隐听到最后一句,低头默然不语。
叶子昀看了他一眼,心下已是了然,语气放缓,轻声道:「当年之事是个意外。」罗隐肩头微颤,仍是没有做出反应。
叶子昀深知此事是罗隐的心结,但身前种种,于他俱已是过眼云烟,亦不愿看着至交好友一直走不出来。
叶子昀的武功声望,当日武林中无人可望其项背,纵是在他养伤抱恙期间,也从未有人敢前往挑战,谁都不曾料到会有人潜入易水盟向他下手。彼时六大堂主只有一人留守,罗隐远行未归,又有隐藏极深的细作将刺客引入了叶子昀静养的院子。也许是仅有一次的疏忽,种种机缘凑巧,才酿成了无法追悔的后果。
九、往者不可谏
过往横亘心中,非三言两语可以释怀。罗隐并非拿的起放不下的人,但死生之事本就无几人能勘透,何况还连着责任、道义与难言的情愫。
故人咫尺之遥,往事却非如梦如烟,在破晓之后可如朝雾一样散去,发生过的事无法更改。
人已回到他的身边,然而曾经的痛彻心扉,曾经的追悔莫及,俱是岁月留下的刻痕,如同身上的伤痕一样,寂静无言,却沉默地昭示着存在。
叶子昀微微一笑,将手中茶盏微倾,杯中的茶溢出少许,他以指蘸水,一笔一划地在桌案上书写了两行字:往者已矣,来者可追。
他自幼习得一手好字,苍劲有力,雄浑刚正,然而此次醒来后,偶或提笔写字却觉腕力稍欠,写出的字笔力不足神韵全失,但此刻案上水迹未干的几个字,却隐有当年的风骨。
江湖人人皆知,罗隐冷静少言,他此刻望着桌面上的字迹,未及开口已觉喉头哽咽,低头掩去了眼底的温热,平复着涌动的心绪。
他沉默许久,终是问道:「你可会怪我?」不问他的意愿,就擅自决定了他的命途。
叶子昀凝视着他,言道:「我不想你的苦心白费,余生必会珍惜。」
他的余生有多长,无人能知晓,就如同他如今是生是死,再无一人能说得清。但依然可以坦然自若地站在人世间,陪在一生的挚友身侧,无惧前路,不问结果。
罗隐还记得云游道人当日所言「得失之间,仍需三思」,当日他一意孤行,究竟改变了怎样的命数?道人有留下话,说若有疑难,日后可去寻他。
但那道人却没有提及,应往何处去寻他。
罗隐在苏州城中时,想起此事,也有托人打听过。但江湖中的汉子大多不信道士法师之言,平常对那套装神弄鬼的把戏嗤之以鼻,一时想要寻人也无头绪。
后来遇到一位外地的客商,说起有位道人曾为他们村子里的人祛邪。问过相貌举止,再推算行程,有几分可能是他要找的那道人。再追问其下落,那客商却也说不出来,只说当日是往北边走了。
他们往江宁府寻船渡江,进城后找了家茶馆坐着,午后时分,正是最容易困倦的时候,茶博士慢吞吞地送上一壶茶后,又缩在角落里打盹去了。
罗隐饮尽一盏茶后,与叶子昀低语了一句,就起身走了出去。正此时,忽然涌进来一群佩剑的青年男女,一下子将这个小茶馆挤满了。
他们也未在意迎面走过的黑衣剑客是何人,只顾彼此招呼着落座,原先在打盹的茶博士也来了精神,忙前忙后地沏茶伺候着,竖起耳朵听他们七嘴八舌说着的都是「苏州」「易水盟」云云,他也听前几日经过的江湖客议论过此事,想来是近日江湖中的大事了。
这天是十二,易水盟发往各大门派的帖子上写明了八月十五赏月之期,但江湖中还有不少门派没收到英雄帖却也想去凑热闹,有的得到消息迟了些故而还在路上磨蹭。
这群青年弟子看上去江湖经历尚浅,说起一路上的见闻都难掩兴奋之色,此时茶馆中除他们外,只有一个穿白衣的青年在低头饮茶,他们也就只管旁若无人地高声议论。
叶子昀听了几句,就已明白他们是山西玉剑门的弟子。一行人七男一女,男弟子里年纪最长的也不过二十余岁,同行的那位少女约莫十七八岁的样子,众位师兄弟都对这位蓝师妹很是殷勤。
那蓝姓少女神情冷淡自矜,对着师兄们都不假辞色,却在瞧见了那位独坐饮茶的青年后,苍白秀丽的脸容上多了一抹淡淡的绯色,微微垂下了头。
「都说易水盟广发英雄帖,是要当着天下英雄的面,擂台比武争夺盟主的位置。」
「二师兄你见多识广,可知易水盟中眼下谁的武功最高?」
「钱师弟,你这可是难倒我了,咱们玉剑门与他们素无往来,连师父也未亲眼见过那几位堂主与两位副盟主出手,如何说得出他们的武功高低?」
旁边一人插嘴道:「二师兄此言差矣,虽未亲眼瞧过,但也听说靳堂主和沈堂主两位的武功是已故的叶盟主亲自指点的,想来他二人的武功是要高出其他人的。」
那位二师兄的脸色有些难看,「三师弟你江湖阅历还浅,不明白传闻不可尽信的道理,别的且不论,那位沈堂主可是一介女流之辈,怎可与其余几位一较高下?」
他有心教训这位驳他面子的师弟,却忘了在场的还有一位「女流之辈」,若是平常时候,他的蓝师妹定然不悦,但她此刻却是神思不属,总是情不自禁地偷偷看向叶子昀,竟是浑然不曾听到身旁师兄们的议论。
却有人在一旁替她不平,反驳道:「谁说女子就不能武功高强了,师父还常夸赞蓝师妹天资过人。」此人二十上下的年纪,骄傲自矜的神情与那位蓝师妹如出一辙,只是少了那份冷若冰霜。说完这句话后,他忍不住瞧向蓝师妹,却未见她有何反应,心中忍不住一阵失望。
那位二师兄不知是自觉失言、不想再惹师妹不快,还是对这位师弟有几分忌惮,当下嘿嘿一笑,将话头匆匆带过。
三师兄却向那少年笑道:「论起习剑的天赋,自是路师弟最高了,假以时日说不定可以与罗隐一较高下。」这位路师弟平时自视甚高,但听闻罗隐的名字,还是忍不住双目发亮。
他们却是不曾想到,方才擦身而过的黑衣青年就是那位传说中的剑客。至于叶子昀,他在与穆成风交手之后,就极少在江湖上露面,一心在易水盟中处理事务,即使在接任武林盟主后,除却与各门派议事之外,平常也是深居简出。这并未使他的声望稍坠,反而在其后三年中达到了无可企及的高度。但那几年中连易水盟的不少新进弟子都不曾见过盟主真容,何况是素无往来的门派中的年轻一辈。
忽有一人道:「在进城时不是听人说,在江宁府见到了易水盟的沈堂主,若是要比武争夺盟主,她怎会不急着赶回去?」
二师兄冷笑一声,还未等他说话,又有一人插话道:「方才三师兄提起罗大侠,听说他眼下就在易水盟中,若是他也上擂台比武,岂非盟主之位十拿九稳?」
余人听后纷纷道:「罗大侠并非易水盟的人,这不合规矩。」「想来易水盟的人不会心服吧。」
那位路师弟却有些不服,说道:「四师兄所言极是,易水盟在江湖中偌大的名声,何必拘泥门派之见,盟主之位理应能者居之。」
二师兄嘿嘿一笑,「可不是嘛,若是咱们路师弟也能出场,盟主之位还不是手到擒来。」
他话语中的讥嘲,旁人都心知肚明,那位路师弟却听不出来,傲然道:「若是得此机会,路铭定要以手中长剑,与罗隐一较高下。」
叶子昀听到这句,忍不住一笑。他的笑容落入那蓝姓少女眼中,她心头一震,瞬间就失了魂。
路铭说完那句豪言壮语,忍不住又看向那少女,却见他的蓝师妹全然不曾看他,双目直愣愣地望向那位独坐的陌生青年。
他顺着蓝师妹的目光看去,见那人正悠然自若地喝着茶,唇边却有未掩去的笑容。一时妒意难捺,铁青着脸,径直走了过去。
他瞪着叶子昀,手按长剑道:「兄台可是笑我不自量力?既是如此,路某就向你讨教几招。」当下不由分说,长剑已然出鞘。
叶子昀十七岁扬名江湖,平生未有败绩,何时惧过他人挑战。
但今时不同往日,那人站立的姿势与起手的剑势,在他眼中破绽百出,但若论当真动手,那人随手一拳就可击倒他。
他的目光落在眼前的长剑上,看得出是把好剑,应是出自当世的铸剑名家之手。
他七岁习剑,六载有成。若论剑术造诣无人能出其右,放眼江湖可比肩者不过罗隐一人。
但如今,他连握剑也做不到。
剑法非一朝一夕可成,纵是天资过人,仍需无数个寒暑,重复无数次枯燥乏味的挥剑动作。每一条肌肉中爆发的力量,每一次呼吸吐纳的配合、以及心脏血脉可以承受的冲击的极限,都与剑招相辅相成。
他的容貌虽与往日一般,躯体内却早已不复昔日的力量。不再有身体对挥剑时每一个动作的记忆,经脉中更无半分真气流转。
一袭黑衣出现在对峙的二人之间,从外头回来的青年放下了手中的包袱,转过身,神色冷淡地对路铭说道:
「想比剑?随我出去。」
一〇、似曾相识
罗隐说完后,不等他作出反应,就转身先走了出去。
路铭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竟不知道这黑衣青年是何时出现的,还未等回过神来对方就已下了战书。他既没有机会拒绝,更怕被人笑话他不敢应战,只有握紧了手中长剑跟了出去。
余人的目光紧随着两人向外望去,才惊讶地发现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雨。
路铭踏出茶馆时,脚下略有些犹豫,他年少傲气,又有心仪的师妹在侧,平常十分注重自己的仪表,而要在雨水中大战、在泥地上腾跃,在路少侠眼中显然有失潇洒。但此刻也由不得他退缩,毕竟在众目睽睽下接受了挑战,与比剑的胜负相较,其他事都不值一提。
他磨蹭着跟了出去,冰凉的雨丝打在身上时,仍是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一心留神脚下,以免靴子上溅上了泥水,未顾得上向对手望上一眼,也就没有注意到,与他比剑的黑衣青年方才在雨中走回来,没有打伞,衣袍与发丝却不曾湿了半分。
茶博士往外面张望了一眼,除了与那黑衣剑客同来的青年,其他人也都情不自禁地站起,聚在屋檐下观战,一时挡住了视线,在屋内看不清外面的情形。茶馆一下子又空空荡荡的,他闲下来后又有些犯困,想着外面下雨或许不会有客人上门了,也不知道那两人比剑要打到什么时候,不知不觉眼皮越来越沉,却不成想外面的打斗很快就无声无息地结束了。
玉剑门的人离开的时候,一个个都默然不语,全然不见来时的豪情恣意。路少侠跟在师兄师妹身后,走时整个人看上去都不太好。他身上并未带伤,但双目发愣,神情恍惚。
他的师兄们素来都知道,这个师弟性格虽不讨喜,但本门剑法确实练得都要比他们好。玉剑门在江湖上名气不大,但他们一直在门内练剑,无几人到江湖上闯荡过,眼界自然就窄了,总以为天下的高手,也不过与师父师伯师叔们在伯仲之间。然而,那位黑衣剑客手中的剑还未出鞘,居然就打败了路师弟。一招之间,胜负已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