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的温度降低了好几度。
“所以我才这么讨厌你的。”
“什么?”
大侠仔细检查他的手后,松开他,“没什么,不许乱跑,我有皇宫的地图。”
“要你给。”司徒澈翻了个白眼。
“沈咎登基为皇,修整了皇宫,幽翳宫对他而言是污点,已经被彻底封了起来。”大侠偏过头,“你以为凭着你这点身手能进去么?”
“……知道了,大侠,等你回来啊。”
虽然没看到他的脸,司徒澈却感觉大侠笑了一下。
受到蛊惑似的,他举起手来,拽住大侠的面纱,一把把帷帽拉了下来。
“看来你还是学不乖啊。”
听见清朗的声线,司徒澈怔怔地抬起头来,眼前的童子面具深深地震撼到他。
司徒澈囧了囧,“那啥,我不是特别想看你的脸,可你别总是蒙着,还两层。”
大侠还是很高冷。
“看你的年纪应该还不大吧,蒙这么厚的话会长一脸痘的,以后该怎么娶媳妇哦?”
大侠没说话,从他手上取过帷帽戴上,把闷闷的司徒澈和刚赶到的小七留在房间里。
“你们门主挺麻烦的。”司徒澈很搞不懂黑衣变态在想什么,说是盟友吧,自己也没什么可利用的,说是敌人吧,自己这样随时都能被咔擦一刀解决掉。于是他说:“话说你们鹰犬不是为皇帝卖命么,何必趟这趟浑水。”
“你以为是为了谁啊?”小七没好气地说,“你来中荣国的那条路,我们暗杀阁还是冒着雨给你清理山贼,打扫道路的,连着我的床板也被拆了去铺路……等我知道是哪个干的,非杀他全家不可!”
司徒澈垂下眸子,思索半晌,挥挥手:“小七,我要思考人生,你给我出去。”
“不要,门主让我看着你。”
“那我脱衣服了。”老阳很不要脸。
小七立刻出去了。
于是大侠提着吃的东西回来时,看见闷在被子里的老阳。他往床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在离老阳两三米的距离,用剑挑开了被子。
司徒澈正握着匕首睡觉。
“起床,吃完去取狻猊之心了。”
老阳立刻睁大了眼睛,大侠把食盒放在他面前,打开了盖子。
一看里面的东西,司徒澈的脸立刻垮下来。大侠坐在他面前,用勺子搅了一下白粥,“大病未愈,别吃那么油腻的。”
“关你屁事!”
“吃完告诉你皇宫的守卫布局。”
司徒澈翻了个白眼,“啧,我自己问沈咎就好了,用不着你操心。”
男人的声音当即变得很冷,“你难道一点也没有意识到你自己的处境么?”
“什么意思?”
“沈凌天死后,有一只灵占据了他的身体。只是降下的天罚还在,一直在削弱这个冒牌货。”
司徒澈皱起了眉,“关我什么事。”
“沈咎要借助你的力量对抗天罚,一旦被他抓住了,你的下场可想而知。”
“哎?”
司徒澈眼尖瞄到男人的手指攥紧了,而他的声音还是一如平时般冷静。
“你的身体太虚弱了,你也不可能答应这种事的。答应与否,都是死路一条。”
这个人,到底是谁呢?
司徒澈目不转睛地看着大侠,后者感觉到他的目光,按了按帷帽,背过了身子。
明明知道他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不知怎么的,一下子就相信他了。
******
大侠不愧为大侠,胳膊往外拐的事做起来一点也不诛心。
带着司徒澈爬墙进了皇宫,那熟悉劲就像自家后花园。司徒澈看着皇宫,心里说没感觉是假的。这里是他从小就来的地方,司徒家灭门时他才十八岁,在各个国家中辗转,回来的时候已经二十四岁了。
这六年间,沈咎成为中荣国的君王。
不仅如此,皇宫的格局完全改变,狙如不知去哪里了,食人花也拔走了。虽然讨厌那两东西,但是好歹也是他的童年回忆。
大侠和他悄声落地,潜入幽翳宫,外头虽然都是侍卫,但是里面一个人都没有。
“当今的太妃,就是清鸣公主,已经皈依魔族,每天拜祭魔族,所以并不住在这里。里面没有人,狻猊之心就在地下室。”
大侠从怀里拿了个火折子给他,“沈咎不去找你,是因为他知道有狻猊之心在这里,你肯定会回来。附近设下了结界,使用神力他就能立刻知道。”
司徒澈的胸口很热,他看着男人,轻声说:“我应该相信你么?”
“不要相信我。”大侠的目光停留在他的脸上,缓缓开口:“我最讨厌的,就是你毫无理由的相信。”
他微愣,男人已经抓着他的手,走进大殿,然后停下来,示意他往前走。
“为什么?”
为什么要帮助毫不相识的自己?
为什么要背叛他的主人沈咎?
为什么要为他做到这种地步,却连名字都不告诉他?
为什么说……讨厌自己相信他?
男人松开他的手,离开大殿的脚步声不轻不重,刺激着司徒澈的耳膜。他微哂,透着一丝隐约的自嘲。
“因为睚眦。”
司徒澈瞳孔一缩,快速转过身,目光落在大侠背后的剑,那是小时候,他送给清让的虹剑。
他的脑袋里空白了一瞬,嘴唇颤抖着,“清让……?”
大侠的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
司徒澈朝他消失的方向张望了一阵,有些失望地收回目光,往幽翳宫深处走去。
地下室漆黑一片,楼梯长得没有尽头,只有司徒澈的脚步声回荡在寂静的空间里。他看着墙壁上,恢弘瑰丽的狻猊原型的画像,前面是饕餮、狴犴、赑屃,最前面的是龙型的青苍天君,如同天空般的颜色,又如清澈的水流,是一种纯粹的浅蓝色。
只不过上面不知道是谁用毛笔写了大大的几个字:老子十八年后还是一条好汉!狻猊绝笔。
司徒澈:“……”
肯、肯定有谁栽桩陷害自己,他怎么敢在父神脑袋上写字……
空气中弥漫着水汽,昭告着地下室的最底下是与失魂海底相连的。
他沉下目光。
自从他进入地下室开始,他就被一种压抑的情绪统治着。墙壁上那洒脱凌厉的行书无疑是他自己写的,可是在他的记忆之中,狻猊是个恪守自律的神明,还一度成为上位神。
背上的狻猊之纹半红半蓝,是因为他和睚眦是契约伴侣的关系。那么天早该降下天罚,将违反规则的他和睚眦消灭。
离暗为什么背叛天界,当年的自己为什么恨青苍入骨。
为什么魔族会让自己去拿狻猊之心。
以及……每次身体虚弱时,封印记忆的神力衰退的原因。
或许解开一连串谜团的钥匙,就是他的心脏。
前方有一个强大的结界,他顺着那方向看过去,是一片蔚蓝色的海洋,其中有一块被奇异隔开的大陆,里面火红色的发光物尤为耀眼。
掌管火焰的神明,心是太阳,血是烈焰。
他抬起手,在他的意料之中,轻易地穿过了结界。两侧环绕着海洋,司徒澈的心境出奇地平静。
当年将心脏放在这里,是睚眦陪他来的。
他走到祭台前,向心脏伸出了手。
无数的记忆挣破束缚,涌入脑中——
好久不见了,狻猊天君。
——第三卷·江湖篇·雪泥鸿爪·完——
第四卷:回忆篇·沧海巫山
第七十二章:狻猊天君
二千二百年前。
青苍天君的宫殿外有两个小小的身影,一个头顶着水桶,另一个双手提着水桶,可怜巴巴地挨着墙角站着。
鼓着个包子脸,手臂都快僵了,刚满十二岁的狻猊扁着嘴,“都怪三哥你将天山雪莲给偷吃了,害我也要受罚,父神不是说了不能吃么……三哥,三哥,你听我说话了没有!”
顶着水桶的小童扭过头,嘴里塞满了糕点,他吧唧吧唧地咽了下去,对呆掉了的狻猊笑道:“你说什么?”
狻猊看着往这边走来的青苍天君,声音绝望:“我说……饕餮你这个不靠谱的家伙……”
******
传说狻猊喜欢蹲在炉边旁吞云吐雾,还一度成为人界香炉的纹路,幼年的狻猊确实这么干,但是原因却是……
“三哥,这样烧好了吗?”狻猊将手里的鸡翅膀递过去,眨巴眨巴地看着他。
饕餮想也不想就咬了一口,“可以吃了。”
“……三哥你吃过了我怎么吃。”狻猊看着缺了一大个口的鸡翅膀,低落下来。
“那就给我吃!”
狻猊看着饕餮大大咧咧地坐在地上,捧着鸡翅膀使劲嚼着,偷偷把他的尾巴点着了。
“痛痛痛!狻猊你这个没良心的!”
饕餮抱着尾巴打滚,狻猊忙把自己的鸡翅膀抢回来,咬了一小口,难吃得差点吐出来。
狻猊自诩脑子好使,虽然厨艺被饕餮鄙视了一番,想着跟着饕餮做,肯定能做好,没想到还是……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为什么他能将皮烧焦,里面却是带血的。饕餮吃得津津有味的,还以为自己的技艺提升了呢……
他表情复杂地看着饕餮,“三哥,这种东西你也能吃下去。”
“还不是为了不要打击你啊!”
饕餮无奈地说,将一个烤好的鸡腿递给他。他接过来,眼睛直看饕餮,心里暖暖的。定云天的神都知道,龙三子饕餮擅长做美食珍馐,狻猊总跟在他后面,完全拜倒在他的厨艺之下。
饕餮大口地嚼着那烤焦的鸡翅膀,抬头看狻猊在发呆,便朝他笑,“吃啊!”
“饕餮天君,狻猊天君,你们看到从人界带回来的白羽鸡了吗?”祝融辅神步入大殿,朝围在火炉旁边的两个小童问道。
狻猊口里的鸡腿掉在地上。
饕餮假装四处看风景。
当天,饕餮和狻猊在神殿跪了一晚上。饕餮依旧是头顶一个水桶,跪了一会就发出鼾声。狻猊半夜饿得睡不着,转眼就看到地上有个苹果,捡起来就啃了,没告诉饕餮。
******
两千一百五十年前,那年狻猊一百五十岁。
定云天的神龙一族一般在十岁左右化为人形,之后就一直以人的形态存在,饕餮和狻猊年龄相近,便自小就玩在一起。
等到三十岁时,便可以选择某位上位神作为自己的“灵引”,引导修炼,狻猊选择了青苍天君,而饕餮选择了离暗天君。
幼年的狻猊性子很好,温柔又体贴,就是玩闹了些,但定云天的神都认为他长大后肯定会成为优雅而强大的神只。
而事实上也是这样。
自狻猊完成修行,从青苍天君的神殿缓缓走出来时,大家所看到的,便是一袭红衣,眼中带着缱绻笑意的青年。眼角上挑,艳丽的桃花眼是多情的迷离,唇角会习惯性地勾起,让人移不开目光。
精致,完美,如同最高明的匠人雕刻的木偶。
见过狻猊的,都会说他和青苍天君十分相像,而狻猊只是微笑,没多言语。青苍高傲冷淡,而狻猊却拥有着温暖的笑容,这二者如何相似?
狻猊被称为最出色的神只,他忠实地履行着命令,将妄图入侵天界的魔族杀得片甲不留。所经之处,地狱业火焚烧天地。和后来诞生的睚眦相比,狻猊不嗜杀,杀戮对他来说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就像呼吸一样是自然而然的。只要被吩咐到,他就能毫不迟疑地举起剑。
让他行动的不是欲望,而是指令。
所以,当饕餮被凤鸣剑指着的时候,他并没有多惊讶。
“饕餮天君,勾结魔族,违逆天道,私自打开天界之门,率领魔族攻打天界,罪大恶极,此罪当死。”红衣青年用平缓的声线念到,仿佛是叙旧的语气。
饕餮苦笑,“狻猊,你果然被青苍天君教育成冰冷的杀人器具了。”
狻猊不再言语,提剑向他砍来。
饕餮自然不弱,每每能躲过狻猊的攻击,他认识狻猊一百五十年了,这是足以完全了解一个人的时间。
饕餮尽管法力高强,甚至还比狻猊更胜一筹,但是只守不攻让他逐渐处于弱势。
握剑的手紧了紧,金色的眸中是空洞的神色,狻猊脚尖点地,左手持长剑朝阳,右手短剑凤鸣,没有任何防护地往饕餮袭去。饕餮一向知道他刁钻诡异的剑法,使剑格挡住他的攻击。
而狻猊平静的面容上出现了一丝笑意,他收起剑,毫无防备地迎上去。饕餮大惊,下意识地停下动作,剑刃险险地避开了狻猊,却意外地看见那妖异的桃花眼中盛满的是,冰冷的杀意。
凤鸣短剑格开了饕餮的剑,左手的朝阳长剑狠狠地刺穿了饕餮的腹部。
狻猊静静地看着饕餮倒在自己的面前,把剑抽出来,便听见饕餮虚弱的声音,“狻猊,听说你的地狱业火十分纯熟,怎么不用?”
“饕餮天君神力非凡,也不见你用法术。”狻猊擦拭着长剑,微微笑着说:“莫不是饕餮天君念及兄弟之情,对我手下留情了吧……果然如青苍天君所说一般。”
饕餮听见他的称呼,不由得一愣。在青苍天君的引导下,狻猊……早已成了冷酷的木偶,他不叫饕餮“三哥”,不称青苍为“父神”,是因为,在他眼里,没有了这些关系了么。
那绯衣青年将右手的朝阳换到了左手,眼神仍是一如以往的柔和,“不用地狱业火,是因为青苍天君吩咐我,要将你的头颅割下来。和顾忌兄弟情谊的你,是完全不同的。”
饕餮看着那失神的瞳孔,缓缓闭上了眼睛。
狻猊,再也不是那年跟在他身后的弟弟了,荡漾着温柔的桃花眼之中,那是和青苍天君同出一辙的,枯槁的感情。
一百五十年,确实是足以完全了解一个人的漫长时光。
只是,饕餮面前,是形同行尸走肉的,堪称真正神明的狻猊。
本以为了解狻猊,企图在他的剑下逃脱,殊不知对方也打着同样的算盘。狻猊是多么了解饕餮的,因为知道了饕餮会在意,会不忍心伤害他,故意不躲闪,逼着饕餮丢盔弃甲,自寻死路。
那纯净的金色眸子中倒映出饕餮灰白的脸色,狻猊握住凤鸣短剑,贴在饕餮的脖子上。
“那么,永别了,饕餮天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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饕餮陨落后,离暗并没有怪罪狻猊——当然,他也没有理由责怪他。
自从狻猊杀死饕餮后,魔族被震慑住,很久一段时间内不敢进犯,天界倒也得到了短暂的安宁。狻猊理所当然地躲起来偷闲,离暗从从前就和他关系较好,狻猊也不怕他对自己下杀手,时不时往离暗的神殿跑。
几百年来,结界下的神殿温暖得如同三月春天。青绿的柳枝随风飘扬,樱色的花瓣时不时从树上落下,一袭素袍的离暗坐在院中,弹奏着古琴。
狻猊在离暗的劝说下,学习了弹琴。
睚眦诞生时,狻猊二百岁。前一天晚上他睡在离暗的神殿中,第二天醒过来后他还没睁眼就听见离暗的声音。
“离暗?”他推开门,身着白袍的离暗正在布施,他倚着门,懒散地看着离暗,“好早啊……”
“醒了?”离暗走到他跟前,揉了揉他的头发,“听闻今天有龙之子诞生,不去看看你的弟弟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