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一些无事的家仆都离开,只剩下君府的管家和一名小厮,君墨情这时才将话题转到了吟欢身上。
“你过来。”
君墨情向吟欢唤道。
吟欢很给面子,没有违逆而是乖乖走了过去,站到了管家与小厮的旁边。
两个人他都不认得,但是那个小厮却在瞥到他的那一瞬间脸色骤变,想来也该是认识的秋恒的人。
“这个是君府的老管家君安,这个是小厮茗青,以后若有疑问或不懂的,可以问他们。”
“是。”
吟欢干脆地应下声。
于是君墨情转而再向那两人介绍:“这是‘银票’,要在君府上住一阵子,你们要好生招待。”
那两人本来应该也可以好好回答,不过吟欢知道他们没有答应反而一脸怪异的表情代表着什么,银票——任谁听了这个名字都会傻眼吧。
“咳咳……银票是少爷赐的别名,对吧?墨、鱼、少爷?”
吟欢露出牲畜无害的笑容向君墨情求证。
可没有得到答案,只是屋里的氛围更加僵化了。
身为家仆的两人觉得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暗地里向自家小少爷求救,谦诚也想缓解这两人间的争锋相对,可他话还没出口,仅仅一个说话的动作,竟然就被两个大人齐声制止了下去。
“桃子(少爷),(请)不要出声。”
“……”
话完后,两人继续对视,吟欢笑眯眯笑眯眯,君墨情冷冰冰冷冰冰。
而旁观的人只有……无奈无奈……
因为“别名风波”,“吟欢”这个名字被仆人们熟知那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而君府的众人正式认识吟欢是在第二天,君墨情向大家介绍,对于过去以及吟欢的身份,他没有一点隐瞒,并要众人以待宾之道待他。家仆们知道他是秋恒的哥哥,反应各式不一,然而关于这种事吟欢不计较,反正他没有常住的打算,就当是寄宿罢了,只是别名一事带了一点点小麻烦。
以前秋恒在君家的别庄里,人家下人好歹称他一声“公子”,可这一次,“银票公子”这称呼实在不怎么样,于是为了方便,下人们不知不觉就直接称吟欢为“银票”,这样叫着叫着还真叫顺了口。
吟欢不拘小节,有吃有住也就不去顾及那些琐碎称谓,没想到他大大咧咧平易近人的性子反是引来了君府里几名丫鬟的喜欢。
“银票、银票,你看,昨天我拜托伯伯扎的纸鸢,好不好看?”
眼前这个拿着纸鸢的姑娘叫花梨,是时常来找吟欢的几个丫鬟之一,因为年纪尚小,吟欢喜欢叫她疯丫头。
“我来看看。”
吟欢凑上前去,细细打量了一番,不由点头道,“嗯,不错不错,应该能飞得很高吧?”
“呵呵,是啊,我们一起去试试看吧!”
小丫头提出邀请,吟欢闲来无事,也就跟着去了院子。
在院里头,除了花梨外,还有两三个小丫鬟早就等在了那里,见到吟欢一起,她们也笑呵呵地凑上前去,银票银票亲热地叫着。
022
“银票、银票,你看我昨日买的胭脂,哪个颜色比较好看?”
“朱红的比较好看,可是粉色的那个适合你。”
“银票、银票,我头上的发簪怎么样?”
“唔……好看是好看,不过如果你换一边插,我觉得会更好。”
“银票银票……”
“是是是……”
院子里,小丫鬟们围绕着吟欢,都快忘了初衷,一个劲儿就向吟欢询问妆扮衣衫。
因为君墨情没有隐瞒任何事,大家也就都知道吟欢是从女支院里出来的男倌,闻讯后不屑轻蔑的人有,但像这群丫鬟们亲近照顾的也有,而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在秋恒身上。
到了君府,吟欢从丫鬟们口中才知道,原来十多年前秋恒的事,君府上下都了解真相,因为下人们必须替君墨情掩盖他已经成婚了这个事实,所以说君府的众人都可以算是“帮凶”。
但为了能让事情更加顺利,君墨情直至最后也没有将秋恒带回君府,而是一直留在了别庄,这就避免了有人因为同情而通风报信。
这群小丫鬟们当时也就七、八来岁,所有的话都是从大人们口中听得,因为年幼单纯,根本不懂什么人际事故,直到现在她们也坚定地站在同情秋恒、无奈现状的立场上。
“哎……我知道少爷很了不起,一个人撑那么大个家业很辛苦,可是在‘齐家’这方面,他实在是不怎么精通。”
丫鬟们中最大的碧瑶说道。
花梨连忙点头支持,“是啊是啊,虽然我是这府的丫头,但是若将来还有少奶奶要进门,我一定劝她一百个不要嫁。”
“呵呵……你们说得太夸张了吧。”
吟欢不以为意地笑笑。
纸鸢不知何时被扔到了一边,一群空闲的小丫头坐在亭子里和吟欢一起聊起了家常,虽然没有茶水点心,可姑娘们一打开话匣子可是怎么收也收不住的。
“才没有呢,银票的弟弟是那样,生了小少爷之后不得善终,以前的少奶奶也是那样,虽然有了名分,但少爷却一点儿也不爱她……”
“啊?不是吧?”
吟欢反问道,“我可觉得墨鱼很爱她娘子的……”
“噗……”
一说到这个称呼,几乎所有丫鬟都先笑出了声。
然后名叫紫檀的小丫鬟先止住了笑意,回答了他的问题,“才不是,管家爷爷还有那些看着少爷长大的伯伯们都说,少爷他呀,根本就不懂‘爱’,最多也就是明白个‘喜欢’。”
“就是就是。”
花梨接着道,“少奶奶与少爷指腹为婚,少爷就觉得娶她是理所当然,婚后也尽了丈夫的义务,可就是没放一点儿自己的感情,换句话说,如果当时老爷和夫人为少爷指了另一门亲事,他还是会以同样的态度去对待另一个姑娘。”
“也就是说,他不是因为妻子是水流琴所以对她好,而是因为水流琴是他的妻子,所以才……哇啊,这个男人真不可理喻。”
吟欢琢磨着,“那下一个要进门的新娘子还真是悲惨。”
“可不是,不过还好,小少爷一点儿也不像少爷,可爱得要命。”
“不错不错,很难想象那样冷冰冰的少爷居然能养出这样的乖宝宝……果然是像秋恒吧……”
“听说秋恒的性格很好呢……”
“应该吧,不然茗青也不会那么耿耿于怀了。”
“茗青啊?”
吟欢念叨着,“他好像很怕我,总是躲着我。”
“才不是,茗青是内疚。”
与茗青较为熟稔的璎珞向吟欢解释,“十多年前,他骗秋恒骗得最多,以前不在乎,可近年来,他却时常悔不当初,得知秋恒因为这事死了,他大概比少爷还要自责吧……”
听了她的话,吟欢想了想,立刻就露出了翻白眼的表情,“墨鱼才不会自责,他满肚子坏水,不要来害我已经谢天谢地了。”
“哈哈哈……”
说道这里,小姑娘们实在是忍不住,毫不犹豫地笑了出来。
她们喜欢吟欢,因为他总是能让人开心,就算是再忧郁的话题,三两下他都能让人笑出来。
“对了,银票,你这次来是为少爷选少奶奶的是吧?”
几个小姑娘话题一转,眼睛闪闪发光地围了上来。
吟欢一看就知道她们在打什么主意,挑了挑眉假意问道:“话是不错,不过最后人选我想还是墨鱼定的吧。”
“啊呀,不过要让少爷选也得先过你这关……银票你发发慈悲,可怜可怜我们这几个弱不禁风的小丫头吧!”
慈悲?可怜?弱不禁风?她们?开玩笑是吧?
“那么敢问各位弱不禁风的小丫鬟,你们想要我做什么呢?”
“要选个温柔大度的。”
“美丽大方的。”
“体贴亲切的。”
“关照丫鬟的。”
“……”
那还选什么,直接去庙里接尊菩萨回来不就好了!?
023
吟欢君府的地位很特殊,主不主、客不客,又不能和下人相提并论,平日大家没有格外重视,君墨情也不常与其碰面,连带着谦诚也不让他见,这样不上不下的尴尬位置还有朴素平淡的无奇打扮,常常会惹出些令人哭笑不得的误会。
比如,他曾被送货的人误认为君府新招的佣人,强拉他去搬运送来的水果;晚上上个茅房,被人拉着聊了好一阵,原来人家是把他当做了倒夜香的同伴;还有最离谱的是他好端端坐在门口看风景,居然不知哪里跑出了个老道士,拉着他硬说他有仙缘,要和他一同修仙……
真是他奶奶的多事之秋,他一定是八字和姓君的相冲,才惹来一身莫名其妙的麻烦!
“叔叔,是我。”
“……!”
吟欢在屋子里抱怨得正起劲儿,一个稚嫩的声音却打断了他的思考。
打开门,熟悉的笑容摆在眼前,可爱的孩子手里端着一盘月饼献宝似的将它送到了吟欢的面前。
“叔叔,过些日子就到中秋了,这是别人送给爹爹的莲蓉月饼,爹爹给我,我就拿来和你一起吃。”
不是吟欢自作多情,这个被他称为桃子的小家伙真的是很喜欢他。
“多谢,要不要进来坐坐?”
谦诚闻言,应得飞快,“嗯!”
让孩子进屋,吟欢依照习惯倒了茶水,然后一大一小两人就坐在桌前,很认真地……啃月饼。
在君府住了一段时间,吟欢也算是了解了一些君墨情的个性,该用的用,该防的防,似乎是因为顾及到吟欢男倌的身份,自从回府后,那个男人就不太让谦诚与他见面。
可偏偏在这点上,小家伙拗足了劲儿和他老爹唱反调,时不时就拿些好吃的送来给吟欢,就算吟欢不和他说话,他也一个人乐在其中。
“哦,桃子,你家墨鱼老爹的人缘不错……这莲蓉月饼可是很有名的。”
吟欢咬了一口赞美道。
谦诚也咬了一口,不过在他看来,这月饼盒以前的也差不多,“这样啊,我都不知道……如果叔叔喜欢的话,我再问爹爹……”
“免了免了。”
吟欢立刻摇摇手,“这月饼固然好吃,可吃多了也腻人,偶尔尝尝鲜就好。”
谦诚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点点头也就不再接话,继续啃自己手里的月饼。
看孩子这么乖巧,吟欢也有那么一点点羡慕起自己的傻弟弟,看男人没眼光的弟弟倒挺能生,生出的儿子不帮夫家帮娘家,很好很好。
就冲着这个孩子对他的一点感情,他也该好好报答才是。
“欸,桃子,我说你想要个什么样的娘亲?”
吟欢想了老半天,还是这为谦诚选个合格娘亲的事,他最能帮到忙,“要求说来我听听,之后好帮你选个你喜欢的。”
被问到这个问题,谦诚忽然停住了动作,他沉默了片刻,然后静静放下手里的月饼,端正地坐在椅子上,低着头轻声回答:“……没有。”
“啥?”
吟欢没听清。
谦诚在此时抬起头,水汪汪的大眼睛坚定有神,“我没有想要的娘亲。”
吟欢愣了愣,随即笑着岔开话题道:“小孩子家装什么成熟,哪个娃娃不想要娘的?”
“我娘亲已经不在了,谁也不能代替。”
谦诚还是摇了摇头,“虽然我不记得他,但他生了我,就算爹爹不允许我这么叫他,但他始终是我娘。”
听前面半句,吟欢还以为孩子在说水流琴,但后面的话却着实出乎他的意料。
按照君墨情的话,秋恒与孩子相处的时间不到两个月,但这个孩子居然为了这两个月而如此执着,这究竟是何等的羁绊。
不听吟欢回话,谦诚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或许叔叔觉得我很不懂事,毕竟从小照顾我的是另一个娘亲,养育之恩大于天,可是……”
话说着,孩子的表情不禁黯淡下来,“我就是忘不了……为什么爹爹一定要让其他人来做我娘亲?真的娘亲不好吗?”
谦诚一直不懂,却也一直不敢问。
为什么秋恒就不能做他的娘呢?他们很像,爹爹长夸他聪明懂事,也很喜欢他,那为什么爹爹就不能喜欢上秋恒呢?
“因为秋恒没有资格做你娘亲。”
面对孩子的疑问,吟欢直接却也残酷地回答。
“欸?”
谦诚似懂非懂,一片茫然。
不在意孩子的表情,吟欢觉得应该快刀斩乱麻,秋恒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不该有任何人因为他的关系而驻足不前,他的孩子也是一样。“秋恒说穿了只是一个玩物,和你爹送你的镇纸什么差不多,你说这种东西怎么可能做你的娘亲?”
这话十分难听,但说到了重点。
谦诚听了就算有些不明白,却也清楚吟欢做了怎样的比喻,虽然他喜欢吟欢,但这并不代表他可以随意诋毁他心目中的亲娘。
于是,孩子难得板起了脸孔反驳道:“秋恒不是玩物,也不该和镇纸相提并论!”
没想到吟欢还是悠悠道:“没什么不一样……你还小,等再大一些就会明白你爹的感受了。”
说他吟欢无情也好、狠心也罢,但在这一点上,他始终是站在君墨情的一边。
或许当时秋恒还小,不能明白,或许如今谦诚也小,不够理解,但吟欢知道,入了花街,进了窑子,就算是从前再白也不可能被当做普通人对待了。
君墨情没错,他为孩子的未来设想,不想让旁人知道孩子有一个做男倌的爹,那会令孩子难堪。
吟欢也觉得应该如此,所以他说:“你是君家的小少爷,你的娘亲应该是大家闺秀,温柔端庄,这样将来才不会被人笑话,你应该感谢你的爹爹。”
谦诚还是不懂,小小年纪不能将人情世故看透,也不明白旁人会怎么看他,在他的世界里,一切依旧单纯如一——生育他的是敬爱的母亲,养育他的是伟大的父亲。
“叔叔……你不能这么说,也不要再那样说秋恒了!”
谦诚提高了嗓音,言语间急促夹杂着不满,吟欢知道他很生气。
“他是我娘,也是你弟弟,你这么说不就是在说自己吗!?”
说完这些话,这一向笑脸迎人的孩子失去了笑容,眼睛水蒙蒙地看了吟欢一眼后,急急忙忙冲出了房门。
面对此情此景,吟欢不急,反而慢慢地捻起他留下的月饼,一口一口慢慢吃掉……
当盘子里的月饼被吃得一块不剩,吟欢这才缓缓起身,锁上了自己的房门。
“秋恒和我才不一样……他是镇纸,而我么……最多也就是砚台里的一滴墨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