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长大了,懂事了。臣一定会时常回去看望殿下的。”孟义笑着摸他的脑袋。
刘朔嘿嘿一笑,与他打对勾,又将怀里藏得小玩意儿一咕噜倒出来,“这是孤前些时候寻的好玩儿的,你拿去,你缺什么都可以跟孤说!”
孟义看着怀里那些玲珑的小东西,虽都是些挂件配物,与他从皇帝那儿得的赏赐是比不上,却让他心中暖意大涨,“臣感激殿下,殿下需要臣,臣也一定万死不辞。”
“那我们说好了!孟大哥你要记得哦!”
“嗯,一定记着。”
刘朔见他面有郁色,终于问,“孟大哥,你如果不想娶长史家的姐姐我可以去和父皇说。父皇不会强迫你娶的,你是有喜欢的姑娘了吗?”
我喜欢的是你父皇。孟义摇头,“不是,这件事殿下不要掺合好吗?臣答应殿下,一定会记着和殿下的约定。殿下也答应臣,不需要为臣多费心思。”
“那好吧,”刘朔不愿意见他为难。
皇帝这一次铁了心要孟义娶亲,还将长史家的二小姐画像拿出来。于是两人彻底闹僵。
孟义心里难过,认为皇帝并非真心待他。于是再不去与青釉联系,也不见温室殿召见。这样赌气作为倒头来闹得他自己辗转反侧,白日里还好,夜晚睡不着竟喝起酒来,相思害病,想着那人的脸渡过漫漫长夜。
所幸天意虽难测,却到底没有颁一道圣谕来。婚事就一直拖着。
天要大凉了,裁军的名单落实。皇帝详细问了陆昭一应事宜,又与他说孟义的事情。要他劝劝孟义接受婚事,免得拖久了耽误人家女孩子。
陆昭见皇帝的意思是大致也就是定下了,便应诺,“臣会劝劝怀瑛的。”
皇帝和颜悦色,颇有点长辈敲打晚辈的意思,“子明,你去与他说,大男人成家立业是正道。整日里说什么陪着朕一辈子这样的任性话,是他这个年纪该说的么?人看着长起来了,心性儿还和孩子一样怎么行。”
“怀瑛的脾气一直是如此,认准了就不回头的。”陆昭也笑,心里其实很赞同皇帝的话的,“陛下说的是,臣替怀瑛向陛下谢罪。”
“谢罪倒不至于,没那么严重。”皇帝摆摆手,并不在意,“他这人子,朕还看不出来么?也就是知道他是真心诚意,又是跟过朕的,要不然哪有闲情给他操这份儿心?”
“是是是,还请陛下多担待。”
皇帝眉目婉转,神色温和,“朕现在可以护着他,以后还要看他自己造化。”
陆昭低笑着点点头。
“裁军的事情办到现在,等过了年节就可以正式落实了。北军一旦立起来朕还指望着怀瑛去带,但就算朕有心要提拔他,也总要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才是。他倒好,一点也不给朕省心。”皇帝轻斥了两句,那语气就像真的是在劝导个不懂事的孩子,“长史家的二姑娘颜色是极好的,虽说是庶出,但朕的面子也到这儿了,那还是抬举他。他再不肯,要叫朕寒心了。”
谈话到此,陆昭自然不能不找孟义。
两人从军营回陆昭的府上,一路上孟义都沉着脸。京都的街角十分热闹,到了傍晚市集还未散去,商贩来往,吆喝声回荡,到处是浓浓的日子味儿。他们转过街角,疏忽对面一辆马车疾驰而来,那驾车的家奴粗暴喊着“让开——让开——”孟义激灵将陆昭拉过,堪堪退了两步,避开车架,一时间只听到身后一阵鸡飞狗跳,吵嚷声不绝。
陆昭将身上尘土拍开,见孟义脸色更不好,只笑笑,“算了吧。”
孟义点点头,离开。
晚霞在天边涣散。他们抛开了身后的人群。
陆昭说,“怀瑛,你当真不想娶吗?”
孟义看看他,“嗯。”
“陛下今日请我劝劝你,赶紧将婚期定下来。我看你找个时间去长史家提亲吧。”
“陛下真的对你这么说?”
“嗯。”
孟义不应答了,走着走着疏忽停下,猛地一拳砸在身边的灰墙上,那墙体略震了震,抖落些尘土下来。陆昭见他身影颓丧,神色萧条,也叹了一口气。
那一拳似乎已经尽力。孟义垂着头慢慢坐下来,靠着墙根,一手疲惫地扒了扒脸。连着将近半个月的冷战已让他神思倦怠,精神不济。这样的日子实在难熬,将一个人的心思都拖垮了,他却一直坚持,以为总有回转余地,以为皇帝会不了了之。
倒头来这一切的折磨难过、绝望伤心竟都是徒劳。都是白费。
他一手手指深深陷在地上,指甲抠进灰土中,毫不知疼痛,紧紧攒着,最终那沙土于指尖流逝,只是抓了一把空。
“怀瑛……”陆昭不忍,蹲下来拍拍他的肩膀,“为了皇帝,不值当的。”
孟义攒着拳头不由分说一把挥了过去,直将陆昭打在地上。他仿佛受伤的野兽,发出愤怒的低吼,“滚!”
陆昭爬起来,抹了抹受伤的唇角,苦笑,“你这是何必?”
孟义红了眼睛,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有些坎儿迈过去了就迈过去了,不迈过去就永远也迈不过去。
“你看看你如今是个什么样子!整日里邋里邋遢,没点精神,就为了个病怏怏的男人,你是要做将军的人!”陆昭揪着他的领子将他拽起来,“起来!”他指着地下,“你要有个端端正正的样子,才对得起你地下的爹娘,不然你要他们地下不安吗?!”
孟义呜咽了一声,捂着脸竟抽泣起来。
他爱上了皇帝,尊严荣誉和对亡故亲人的承诺都不要了,只要他的爱人。
“怀瑛,皇帝是皇帝,他是天子!永远不可能变成你的爱人的!”陆昭气得脸色发青。
事实却是,他的爱人从来不是他的爱人,没有人要成为他的爱人。
……
“你明白皇帝为什么一定要让你娶亲吗?你娶不娶亲,娶哪位姑娘他为什么一定要操心?自然是对他有用处他才插手。你想想,年后皇帝想升你为南北新军统帅,你总要给人家一个能升职的理由。你现在没有大的功劳,不娶亲,怎么让你顺利往上升?”陆昭慢慢地说,轻轻地说,“长史是丞相府的肱骨,娶了长史家的姑娘,你就等于在丞相府里有了靠山。对改革会大有帮助。所以才让你去娶她。”
陆昭自己的婚事与这一桩如出一辙。
“你不要怨恨皇帝,他其实并没有错。”陆昭比孟义看得清楚,“如今要改革,自然是用人的时候。公孙大人的事情你也看到了,皇帝下了决心一定要做的事情,作为臣子,你就只有帮他的义务,没有反对的权利。何况他为了你还卖了面子,让长史来抬举你,看重你点明了要你帮他,你能驳他的恩宠吗?”
这件事也许皇帝很早就开始谋算了。陆昭想着今天皇帝的话,更确定了自己的猜想,“就像方才那辆马车,它疾驰过来,我们便想着要退两步让道。但皇帝不是这样想的,”他目光温柔地落在孟义脸上,意味深长,“怀瑛,他是天子,没有人应该挡他的道,这天下所有的一切都必须为他让道。你若是挡着,你觉得他会怎么做?”
……
于是婚事就这么定下了。长史家的请了人算日子,拟在年节过后。孟义这边的礼是皇帝给他备的,十分丰厚,带着去丈人家提亲叫丈母娘见了原本还十分不乐意,也只剩下三分了。
孟义到底还年轻,在朝中根基不稳,长史家不比张承敦厚,孟义属于倒插门。幸而是他南北军统帅的调令有消息了,叫他在丈人家不自于丢面子。
这期间发生了一件大事,便是姜华莹自尽了。
寒冬腊月就快过节了,姜华莹还在廷尉属没放出来。那薛香步早就被绞死了,又没有人来做对证,这件事竟一拖好几个月。直至有一日看守的卫士来报,太乐丞姜华莹自尽。
这倒还不足以惊动皇帝,最多也就是个畏罪自尽。但姜华莹死法不太好,他砸了烛台,将那陶片割断颈脉血尽而亡,临死竟在墙上血书清白二字,致死不能瞑目。那血字实在骇人,陆昭不得不上报,于是惊动了圣上。
此事翻案重来,皇帝伤心之下震怒非常,下令彻查,不能冤枉了人。
合欢殿。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青釉恭恭敬敬低着头,目无表情,“夫人不要紧张,奴婢也只是奉旨行事。太乐丞自尽以证清白,陛下实在伤心,要重查此案。所以恐怕要劳动夫人时常走动廷尉属。但陛下想着一来寒冬时节走动辛苦,二来夫人也要多避讳外人,就吩咐奴婢来传旨夫人这些日子就不用出合欢殿了,永巷协理权职会交给掖庭属的。等廷尉属查清此事自然会让夫人出门的。”
霍夫人笼在一袭厚重的墨色大袍中,冷淡道,“陛下这是在问本宫的罪啊。”
“夫人言重。”青釉道,“这只是必要的形式罢了,只要夫人不出合欢殿,一切还照旧,夫人还是耐心等等,想必很快就会水落石出的。”
霍夫人遭软禁。陆昭这边查案子。一日青釉带着人来,要走了这件案子的所有资料,并告知这件事皇帝要亲自看。陆昭心里留了个底,知道皇帝是不想让廷尉插手这件事。
年节时候皇帝筵宴,霍夫人没能出席,只剩下刘朔显得有些孤单。大过年的母子两人不能团聚,刘朔难过得险些病过去。他几次要求见皇帝,为母亲求情,却被皇帝拒绝。刘朔闷闷不乐在长信殿寝食难安,竹筠请了孟义进宫陪了好几日这才有好转的迹象。
其实皇帝自己也是孤单一人过的年节。
除夕当晚青釉挑了帘子进来,见皇帝负手立于窗下,背影孤高萧条。青釉端了热汤来,又收拾妥帖桌案,为皇帝披上披风。
“陛下今夜不传侍寝么?”青釉低声问。
皇帝摇摇头,“罢了,都是些过眼的热闹,听了一天曲子还没折腾够么?”
“奴婢觉得还是有贴心人能时常陪伴陛下才好。”青釉笑笑。
“哪里有那么多贴心人呢。”皇帝轻笑,由着她更衣梳头,“朕倒是觉得道隐说得对,这天下只能有一个天子。所幸朕也不算太爱热闹的。”
“您不去看看大皇子殿下吗?奴婢听说大殿下最近闷闷不乐,要不您还是去看看吧。”
皇帝若有所思,“朔儿还在为她母亲的事情担忧?”
“是的,听说孟大人去了几趟,一直陪着呢。”
“嗯,”皇帝点头,又将心思收了回来,“怀瑛去陪着朕可以放心。”
“殿下为母亲担忧也是常理,您别多想。”青釉知道皇帝眉头那一点下不去的思量,“到底还是年纪小,往后日子长了,您的苦心殿下一定会体谅的。”
“他要能懂事,不枉朕如今为他做这一切了。”
第十五章:战事
三个月后。
孟义终于熬过了人生又一个寒冬。春风吹开了桃花,三月的一个早上,他推开窗子看见枝头吐艳,近处开着轻薄的粉色;他的新妻站在桃树下,绯色裙子,眼如水杏,眉似远山,身段窈窕,体态娇柔,正回眸,好一副早春美人图。
“怀瑛。”她是个温柔坚定的女孩子,从小爱慕英雄。
孟义拈去她头上的花瓣,为她披上披风,“早上风大,进屋里吧。”
这女孩子叫谢龄,因是个庶女,在家里不得重视,少时受了许多委屈,养出愈发外柔内刚的性子。如今大了颜色渐渐压过长姐,招了不少王公贵族的心思。谢龄现十五了,年纪稍大,好在不仅倾城殊色,还是个稳妥能当家的。
而今孟义与新妻住的是御赐新造的统军中尉府。府邸在冬日里竣工,现后园还有一小块儿没收拾妥当。孟义娶妻的时候府邸空落,杂物混乱,家具器物都是新的,就几个上赐的丫头婆子,大婚当天连宴请的桌椅都办不齐。好在谢龄入了府,也就是一个多月的光景,上下没有不妥当的,账目支取、出入用人、迎来送往都能上手,孟义也放心全交给她,于是这谢龄更有当家人的做派。
“昨儿丞相夫人来,送了些干果,我见那些晒的桂肉都是顶好的,早上叫丫头拿去熬了了粥。你吃吃看,味道好不好?”
孟义是牛嚼牡丹,哪有个精细功夫品粥,两口下了肚子,觉得有丝丝清甜,“好吃。”
谢龄捂着帕子笑盈盈的,又拿着手绢儿去擦他的嘴。
孟义脸有些红,说话也拙,“家里的事多亏有你,我才不用操那么多心。”
谢龄摇摇头,细心地替他打理衣物,“能嫁过来是我的福气。”
她低头间眉眼柔和,竟有一派脉脉风情,孟义不自觉去抚摸她的头发。谢龄抬起头来,温温柔柔地看他,“怎么了?”
“你很好看。”孟义说。
谢龄红了两边脸颊,原本手里的活计都不利索了。那娇羞落在孟义眼里更有一番韵致在。
孟义看她手里的针线,“这是绣的什么?鸭子?”
“噗嗤,”谢龄嗔了他一眼,“这是鸳鸯,想着给你绣个钱袋,上次不是说旧的磨破了么?”
孟义点点头,觉得女儿家手上这些精细功夫十分了不起,心中竟有暖意,想着母亡过后十几年不曾有女子为自己做绣活儿,“这就是鸳鸯?”
“嗯,这就是鸳鸯。”谢龄指着那鸟儿,“相思鸟儿成一双。”
说着脸越发红,悄悄去瞄孟义,正撞上孟义投过来的目光,赶紧又低下眼去。
“这是你,”孟义明白了,他又指另一只,“这是我。”
谢龄笑起来,心中甜蜜。
婚后一个多月,孟义白日里在军中打理事务,忙着整合南北军,夜里回来有谢龄温柔相待也算是一切适意。前些时候上元节休旬假,他陪着妻子回娘家探望了一回,其余时间都在家里,两夫妻和和睦睦也算相敬如宾。
期间陆昭来了几回,带着张苑。两个女人讨论些婚后的事情。谢龄喜欢张苑,当她是个可爱的小妹妹,手把手教她怎么打理家务。张苑也喜欢谢龄,便认了姐姐,时不时过来玩儿。要不是她怀着孩子,肚子渐渐大起来了,陆昭倒乐得见她活泼爱玩儿些。
“这辈子能看到这样的光景,算是福大了。”陆昭说。
孟义想,说不定再过些日子他也能有自己的孩子。从前竟没想过有生之年能看着自己的妻儿和乐,兄弟相亲,一家人平安康健。
孟义点头,“你放心,我会对龄儿负责的。”
所谓幸福,大约是最稀疏平常事。
相比于院墙内的脉脉温情,皇城内却是另一派光景。
皇帝的病又犯了,整日汤药不离口,只是喝多少也不见得好的,脸色一日日没有血色。看得青釉急得嘴上冒泡。
这其中有两件叫皇帝烦心的。一则南军才削了人,为安抚军心花了好大一番心思。二则年初鲜卑与匈奴打了起来,匈奴王发来书信请求天朝皇帝增援。皇帝去年才嫁了个公主去匈奴,正是两个民族最和睦的时候,皇帝想想便派了一员朝中老将领西河兵员共五万人去了匈奴打仗。结果打了两个月没打完,突然派消息回来说老将军深陷敌军腹地,请求再次增援。
这次没人敢请缨出战。皇帝头疼不已。
今日匈奴派消息回来,说那五万人没了一半,老将军仍在死撑。最后一句,仍是请求援军。皇帝叹了一口气,召大司马大将军霍延和光禄勋杨英,三人在书房里谈了一下午无果。皇帝出书房的时候,眼睛一黑,竟直直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