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晚上,青釉已哭红了眼睛。皇帝才醒来,看着这丫头红肿的眼眶淡笑,“怎么哭了?”
“陛下把奴婢吓坏了,还问为什么哭。陛下不顾自己身子,奴婢替陛下哭哭还不成?”
“你这傻丫头。”皇帝抬起手来,去抹她眼角的水滴,抬了一半,又咳起来。
青釉忙去端参汤,“陛下好歹进点东西吧。”
皇帝眼昏耳聩,喝了点汤汤水水进去,连味道都分辨不出来,“什么时候了?”
“日头早都落了。陛下昏了大半日呢。”青釉扶着他,苦劝,“陛下再休息会儿吧。什么要紧事都先搁着,龙体重要啊。”
“你是不懂。”皇帝苦笑,“外头还有两万将士等着朕发兵,朕睡过去一日,焉知多少将士要耗去宝贵生命。”他想了想,“罢了罢了。你去找怀瑛来。”
“孟大人?”
“嗯,去吧。他闹脾气也该闹够了。”
自打决定娶亲,孟义非军务不见皇帝。两人三个月内只见了两次,还是在书房和光禄勋一起议事。皇帝就当他是为着婚事闹脾气,也不想去理,只是闲来时总是少个人按按肩膀脚底,找了好几个师傅,手艺都不比当今统军中尉的好。
援军助匈奴的事情孟义也知道,但是他一直领长安军,对内郡兵员之事打听得就少了。连带着连皇宫里的事情他都打听得少,甚至乎耳不闻为净。他的心思直——既然成亲了,不能对不起妻子,从前之事皆浮云,往后好好对谢龄就好。只是当他拿着谢龄为他绣的鸳鸯,不免心里怅惘,还想着温室殿里那凉薄无情的人。
青釉仍是半夜请了孟义过去,走的仍是旧时那条甘泉宫的密径,一路上千叮咛万嘱咐了皇帝身子不好,什么事都只要顺着说就好,千万不能惹得人动气。
孟义哪里知道皇帝身子落败成这样,心中还痴想着或许宣帝对自己是有心思的,自己成婚宣帝也是一样的苦。他一进内室,便看到宣帝半倚在塌上养神,鬓角更添了几从灰白,脸色失质,唇角发青,面容祥和安稳,竟是有大势已去的征兆。孟义心中大恸,酸楚来得又急又狠,连带着步子都不稳了。
“陛下。”他牵起皇帝的手,掌心冰凉。
皇帝好费力睁开眼睛,气若游丝,“是怀瑛啊。”
“臣有罪,陛下病重如此臣竟全然不知。”
“不怪你。”皇帝咳了两声,没什么力气说话,只温柔地打量端详着他的脸,又抬起手去撩拨他鬓角的头发,越看越满意似的,连带眼角都有微微笑意,“谢龄可还得你意?”
孟义摇头,恨不得满心的相思爱意都倒出来,“臣不要谢龄!臣只要陛下!”
皇帝听着低下眼来叹了一口气,放开了他的手,“怀瑛,你要朕说你什么好。”
皇帝是真不明白,他能给孟义的都给了——官职、权力、金钱、女人,这个年轻人还要什么?他是需要孟义来给他守卫江山、巩固权力的,这孩子一门心思只在些伺候人的小事情上怎么行?看着是个做大事的人,怎么情理上就一点也不通?
孟义把他的手牵回来,“陛下要臣做什么,臣都会去做。”
皇帝听了这话,方觉得心头舒服一点,到底没养出个白眼狼出来。他看着孟义的手,年轻人的掌心大冬天里都是火热的,握着格外舒服,他勉强撑起个笑容来,“朕要不是没法子了也不想劳动你。”
“陛下只说要臣做什么。”
“如今鲜卑与匈奴相战,”皇帝停了停,他似乎真的力气不多,说一句要停上许久才有下一句,“李老将军被困,要人去解救……这是关乎两万将士的大事,朕知道你从前在边境与匈奴交过手……大约对那里的地理人情都还了解。这件事……朕只能靠你去做。”
孟义来的路上大约也想过皇帝会与他说这件事。他点头,“臣在梁王手下时曾与匈奴王来往,只是鲜卑一族臣并不了解。陛下要是放心臣去,臣就去带李将军和将士们出来。”
皇帝点头,“是,此去凶多吉少,所以朕才一直下不了心派人去。”
“诺。”
“军报上说的是李将军陷入敌军腹地,在匈奴和鲜卑交界处的山后,那里已经被包围了。你要去救人少不了一场恶战,”皇帝看看他,“赢了就能出来,输了朕也不好说。”
孟义心领,“那臣什么时候出发?”
“明早吧,天亮了你带着朕的旨意先去定襄,调集兵员,然后出去先去找匈奴王会和,然后和他商定上山救人的事情,咳咳咳咳……”皇帝说着,猛咳了一阵子。
孟义赶紧拿水去喂他。
“怀瑛,你记着。这是第一要紧的事情。”皇帝紧紧扣着他的手,脸上因为咳嗽而泛出鲜红,艳丽得很,“一定,一定要做到。”
等皇帝睡下了,孟义仍坐在床头看着他。青釉悄悄儿进来,正看到孟义低着头,那样子似在沉思一样。走近了瞧,却见孟义眼色深沉,隐隐竟有一股情深不渝。
青釉也为难,她心中明白孟义对皇帝的情谊,不忍将他拉开。直到孟义恋恋不舍终于起身,她才松了一口气,将他引出内室。
“陛下的病太医说若是熬过了春寒也就无事了。”青釉抽着鼻子,“将军若是能将好消息带回来想必陛下一定会欣慰,身子也会有所好转的。”
孟义神色却暗淡,“我知道。”
“将军是怕此去凶险么?”
孟义摇头,打了那么多年仗,他身体里有对战场的向往。宣帝要他去打仗,他兴奋地发抖,仿佛当年沙场快意又都回来了。只是他担心皇帝,又不免忧心忡忡,两头不得安生。
“陛下这边奴婢一定尽力照看着,就等将军的好消息了。”
孟义捏着拳头,“还劳烦姑娘照顾陛下。”然后他想了想,从护腰上抠出刻有他名字的铁牌来,交到青釉手里,“烦姑娘帮我把这个给陛下。”
“这是?”
“要是臣能班师回朝回来,就来陛下这里取回铭牌。若是不能回来……”他一咬牙,字字铿锵有力,“就请陛下将这铁牌扔了,只当臣从来没有与陛下相识。”说罢他单膝跪下,行大礼,“臣孟怀瑛誓死效忠皇帝陛下,生当复归,死则已矣!”
青釉大惊,忙将他扶起,“将军这是做什么,快起来,说什么不吉利的话。”
她自然是不懂的,将士上战场前总要宣誓。生当复归,死则已矣。
孟义也不管她懂不懂,行了三次大礼,尔后径自离去。
第十六章:杀局
“呵,都是些年轻人的心思罢了。朕要他这一块铭牌做什么。”皇帝手里拿着那块铭牌,懒懒将它放在一边,“他还说了什么?”
青釉跪着为他捏腿,“孟大人说生当复归,死则已矣。”
皇帝一怔,半天没说出话来。
“奴婢觉得孟大人对陛下的心,”青釉小声提了一句,“倒叫奴婢想起昔年郑玉大人。想来他们对陛下的心都是一样的。”
皇帝若有所思,“你还记着潼安呢。”
“奴婢多嘴了。”青釉低着头,“奴婢知道陛下没有那个意思,只是郑大人当年先走一步,陛下伤心不能自已。陛下就不怕孟大人此去也不回来了吗?”
生当复归,死则已矣。皇帝叹了一口气。
郑玉,字潼安,是个无牵无挂的白面书生。宣帝还是皇子的时候与他一见如故,招揽到门下做内卿。此人文章了得,巧舌如簧,又攻心计,是宣帝参与夺储之争的最重要顾问。直至最后皇帝谋杀亲生兄长,郑玉坐罪顶替,主动为皇帝背黑锅,被赐绞刑,死了。
这些故事皇帝至今仍记得。他当年待郑玉很好,自己什么东西都要分一份给郑玉。郑玉也为他三番多次冒险,从不顾惜生命。宣帝也从没想过身边陪伴的好友对自己是什么心思。他以为自己对郑玉十分好,郑玉便对自己十分忠心。仅此而已。可最后郑玉在牢中不愿见他,只将家传护心玉同相思书信一封托青釉转出,皇帝才知道自己辜负了一个人的相思爱意许多年。
“潼安的事是朕的不是。”皇帝低低说了一句。
青釉是当年那个将郑玉遗书念给皇帝的人,“陛下没有不是,郑大人从来也没与陛下表白过,自然不是陛下的不是。况且陛下当年情状,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哪里由得人的心思呢。而今就不同了。陛下恕奴婢多言,孟大人心里苦得紧呢。”
皇帝很无奈,“朕这个年纪了,还谈什么情爱呢。”
青釉也没再说话。她心里看得明白。皇帝善于给予好处——金钱、权力,这都是能收买人心的好东西。他也习惯这样。孟义伺候的好,那也就仅仅是“伺候”,轮不上什么感情在里面。皇帝要是觉得好,赏的东西也就更贵重。但到底都是要走正途的,谁想着会做一辈子靠爬皇帝的床攒功名呢?
本是互利互惠的好事,如今掺了感情进来倒像是欠了债似的。皇帝本没有这个心思,现下硬生生给人塞了一笔情债,自然是无奈。
“大约朕真的是老了,”皇帝看着那块铭牌,唏嘘,“不明白也不想跟着年轻人的想法了。”
青釉笑,“陛下怎么会老?正是壮年时期呢。”
“罢了罢了,”皇帝也笑,笑自己跟着年轻人瞎闹,“他也是有心的,你替朕收着这铭牌罢。战报朕每日要亲自看。”
这是皇帝能做到最大的关心了。青釉释怀,“诺。”
十日后孟义发回军报——与匈奴王会和前往边境山区。皇帝看着战报心里也有点悬。
此时春寒稍稍褪去了些,皇帝咳得不那么厉害了,能下床走动走动。青釉扶着他去甘泉宫后院的温泉池泡澡。正泡着听见小门后有女孩子嘤嘤啼哭,青釉看皇帝脸色将那女孩子找了来问。原来是合欢殿的一个宫女,早上打翻了霍夫人的茶碗被打了一顿赶出来了。
青釉问了原因又安抚了一番将人送回去了。
“说来朕有些时候没去合欢殿了。”皇帝起了身让人更衣,“最近夫人如何了?”
青釉答,“夫人在合欢殿静养了三个月,常胸闷失眠,传了两次太医都没用。这些日子大约是想大殿下想得紧,饭食也进得少了。”
“那你陪朕去看看吧。”
合欢殿前门庭萧瑟不少,连个看门的宫女都没有。皇帝一路走进去,在正殿前碰上个小宫女,哆哆嗦嗦地行礼,看着也像是被打了赶出来的。
青釉将这宫女拦下来领着一起往里头走,刚到门口一只茶碗横空飞了出来,呛地一声正砸在左边的梁上。就听见殿内有骂声,“都给本宫滚出去——”
皇帝见着那茶碗已经脸色不好。青釉忙出口,“陛下到!”
里头的人赶紧住口。皇帝沉着脸进去,就见霍夫人浑身颤栗跪着,“陛下万安。”
那内室一片狼藉,砸了不知多少杯碗器具。皇帝冷笑,“夫人这是做什么?朕从来不知道合欢殿如此没有规矩。”
霍夫人噙着一把哭音,“臣妾知错。”
皇帝见着旁边跪了一排宫女宦官,各个都是受了惊的样子,朝青釉递了个眼神。那青釉即刻会意,带着一众不相干的人退下去了,又将殿门关起来,只留皇帝与霍夫人两个在里头。
皇帝说,“你起来吧。”
霍夫人这才起来,脸上妆都哭花了,看着有些滑稽。
“朕将你关在这儿三个月,你是怨恨朕的吧。”皇帝说。
“臣妾不敢。”
皇帝笑,“太后怨恨朕,霍家人都怨恨朕,你怎么会不怨恨朕呢?”
霍夫人茫然,“陛下在说什么?”
皇帝摇摇头。他瞧着合欢殿的格局布置,又想起当年他迎娶霍夫人的时候。那时他还给不起霍夫人这么华贵辉煌的宫殿住,霍夫人刚嫁给他的时候,两人住在一处。霍夫人每天亲自给他煎药,还要打理他宫里的出入用度、迎来送往,那段日子过得很扎实。
后来宣帝做了皇帝,第一个封了霍夫人为夫人,赐居合欢殿,拟‘合欢’二字以表夫妻情深。永巷自此都是她打理,再没出过比她名头更高的女人。再加上霍夫人还带着大皇子,那时她荣宠冠绝,无人可比,派头更是大,每日身边簇拥不少人,一切用度比制都接近皇后。甚至有谏议大夫为这事儿还和皇帝说,要么陛下您封她为后,要么您也让她收敛点,不能这么没有规矩。皇帝只是笑笑了事。于是合宫内外都知道,霍夫人得宠,前途无量。
“阿淼,你要怨恨朕也是应该的,其实是朕对不起你。”皇帝说,“从朕娶你的时候朕就知道一定会有今天的,现在想想时光竟过得如此快。”
霍夫人心中隐隐有不安,“臣妾从来没有怨恨过陛下。臣妾怎么会怨恨陛下呢?”说到刚成亲的时候,她还怀着甜蜜的心情,“与陛下刚成亲的时候是臣妾这辈子最开心的日子,陛下每日都陪着臣妾做绣活儿,还与臣妾一起对赋、下棋、在小池塘钓虾……”
她这样怀念从前,像是早就将往昔种种摸熟了一样,说着说着竟哭起来。
“是呢,从前住的地方并不比如今好,但朕也过了一段愉快的时日。”皇帝唏嘘,“如今朔儿都这么大了,再有一年都可以成亲了。”
“臣妾有朔儿就是最大的福气了……”
皇帝听了这话倒是挺赞同的,“这倒是。连朕都不曾想我们会有孩子。”
“陛下……”
“朕原本是没有打算与你有孩子的。”皇帝看看她,“但当时没有孩子朕就比不上皇兄了。所以只能让你有一个孩子。其实本来你就不应该与朕成亲,你该嫁给皇兄的。至少舅舅是这样打算的,不料朕坏了舅舅的计划,先下了手。”
霍夫人面上大骇。
皇帝挑了个干净地方坐下,“坐吧。朕也给你讲讲当年的故事。”
那是好久好久以前了。宣帝还是个病秧子,先皇几个皇子都有人押宝,就是宣帝因为身子弱所以没有人在意他。于是为夺储,宣帝干过很多事情,最重要一件就是娶霍夫人。
霍延当时已经是霍家的当家,与自己的姐妹,也就是而今先去的太后商量着将家族里最合适的女孩子霍淼嫁给大皇子,以示支持。太后看过霍淼,觉得很是不错,便答应了。谁料这件事被宣帝事先知道。当时宣帝为与霍淼成亲,可算费了好多精力,先是设局利用霍淼入宫请安的时机与她碰面,然后便让郑潼安笔下生花代写了无数书信给霍小姐。一来二往两人‘情思相对’,霍淼连大皇子的面都还没见着就先喜欢上了另外一位嫡子。
霍小姐当年气性不比如今要软和,闹着非宣帝不嫁。霍延无法,最终阴差阳错成了婚事。大皇子则娶了另外一位霍家的庶女。
两人娶亲后,庶女很快有了孩子,而宣帝则总因为身子不好避免床事。他当年觉得与霍淼有个孩子以后必然是个累赘,要处理掉也很麻烦。可不曾想皇兄这么快就会有孩子。他别无他法,只能和霍淼先生一个,然后再做定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