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义不甘心,“陛下难道喜欢他不成?”
皇帝怔了怔,爆出一声笑,“哈哈哈哈哈,”他摇摇头,拍拍孟义的脑袋,仿佛很开心,“你啊你,你叫朕说什么好呢?”
孟义黑着脸不是滋味。
皇帝细细端详他沉毅俊朗的脸,抚摸鬓角,很是温柔,“他是朕的友人。他师傅仙去了,怕是三年五载回不来。朕与他多年友谊,就像你和陆子明,你明白了吗?”
孟义捉着他停在鬓角的手,将他的指尖含在嘴里,又怕化了只敢轻轻啄吻。他很喜欢皇帝温柔看着他的眼神,也喜欢皇帝轻轻地和他说话的语气,喜欢皇帝在他怀里的样子,在床上的样子,梳头的样子,看书的样子……
不知不觉,心里全是他的样子。
皇帝微笑,“朕有你陪很舒心。”
孟义将他拉到怀里,满心柔情蜜意,“臣愿意永远陪着陛下。”他知道了,皇帝是在伤感和友人离别,要是换了他和陆子明分开个三五年,他心中也会时常惦念的。现在他只是高兴皇帝心里没有别人,高兴皇帝说这些话,高兴他们共处一室,这样低声地聊天,这样亲密地拥抱。
他心中第一次这样为情爱欢心。
第十章:改革
春祭过后,天气渐渐热起来,皇帝脸色也跟着好些,不再是手冷脚冷。清凉殿里总算撤走了厚厚的裘毯、火盆子。等到了春末夏初之交,皇帝出来走动得更多,衣服换了薄的料子,也不再是冬日里整日沉沉的颜色,人显得轻盈精神不少。
万物复苏,生机勃勃,人也活泛。适逢北方匈奴王带着特使过来朝拜,于是又折腾了一番。建始殿好几天礼乐不断。皇帝很高兴,还留人多住了几日,并选了已故嵩王的遗孤平烟公主和亲,赐丰厚嫁妆,随匈奴王一道北归。
匈奴王离开的前一日,皇帝与朝臣后妃在建始殿送行,大张歌舞。女孩子们穿着宽大的裙子,赤着脚挽着水袖跳舞。后头拉了个帘子,里面有人弹琴,弹的是师旷的清角。这曲子很难得,内有高山巍峨,流水绵长,又兼夹杂飞鹤风雨等音,恢弘阔大,如真如幻。
皇帝惊讶,便招青釉来问,“那弹琴的是谁?”
答曰,“乐府都尉姜培。”
皇帝想起来了,“是华莹啊,怎么还拉个帘子?”
青釉说,“姜大人为排此曲费时数月,人消瘦不少,形容不好,所以不愿让陛下见到。”
皇帝笑笑,“师旷的清角高亢宏丽,古来少有人敢一试,难为他能排得如此好。不过这花好月圆的,朕倒更想听听湘君。”
青釉立刻领会过来,行礼告退,“诺,奴婢这就去安排。”
当晚皇帝着实荒唐了一夜。
本来太后丧期,宫内禁礼乐,皇帝好不容易忘了这么个人物,而今大有卷土重来之势。皇帝一高兴,赏了姜华莹不少银钱,还赐了宫外一座宅子,又提拔做太乐丞,恩宠一时无两。这么一来永巷不宁,霍夫人听说皇帝当晚召姜华莹入宫过夜、二人胶着似漆、白日里还在后花园又是扑蝶又是弹唱,在合欢殿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而此时孟义带着刘朔在城郊南军选新兵,对宫内情况毫不知情。
到孟义回来的时候,皇帝因风吹得多些,犯了咳疾,在清凉殿内。孟义请见,皇帝正要问选新兵的事情,便召了他来问。
“招兵不足是一大问题。如今是和平年代还好,若是起了战事,城内的兵还是稍有欠缺的。陛下若是有办法,不知道能不能增加军费?”孟义说。
皇帝翻了翻新选的兵造册,笑笑,知道他着急,便把他招过来,让他坐在自己的坐具旁边,“你也累了,这件事你办的很好。朕会好好嘉赏你的。军费的事情不是这么简单,不能说加就加。不急,朕会想办法的。”
两人分离足有半个月之久,孟义思念深重,但又是大白天,脑子里到底还有些纲常伦理,只是痴望着心上人,“陛下这几日还好吗?”
皇帝好笑,“朕能有什么?”
“不是……”孟义拉着他的手,摇摇头,最后叹了声,“臣很想念陛下。”
他说得这样情切,皇帝也回握了他的手。
两人便亲昵了一会儿,皇帝问他,“军中还好罢?可有什么为难的地方?”
“倒也还好,不曾有让臣为难的地方。只是……”孟义想想,有些犹豫。
“无妨,你说罢。”
孟义沉声道,“臣奉旨主持新兵选用一事,也去兵营看过,南军每半旬早操,鸡鸣则出,是不论上下都要到的,但臣去看了,大部分时候下面的卫士还能得齐,别部司马,都尉等则少有到的,大多都是报个病假便不来了,有时甚至连骑督都是不到的,早操就这样懒过去了,一点样子都没有。如此下去,宫里的安全往后如何托付这些人?”
皇帝沉吟片刻。
“虽说只是些小事,但臣以为,治军之严最要紧是这些地方。早操都这样躲懒,更不要说平日里训练。军中更有内郡私自调换兵员,收受官家贿赂举荐入军等事情。”这些事也不完全是孟义发觉的,平日里在南军也能听到一些卫士们的议论,就一起报上来了。
“嗯,朕知道了。”宣帝点头,“朕会找人查查报备一份上来的。”皇帝想起来,“论到治军,梁王宫中从前的兵是怎么选的?”
孟义说,“倒也是一样的程序,当时是栗琪将军带,栗将军年纪比较大,在军中威望很高,因为中年丧子十日倒有九日呆在军中,所以没人敢造次。”
“栗末良,朕也是听过他的名字的。梁王手下人才不少。”宣帝笑笑。
“栗将军幕府食客曾有一千人之多,后来梁王供不起他这样养食客,就都遣散来了。”孟义也笑,“梁王不喜欢将军幕府有很多食客,总喜欢向将军们哭穷。”
谁都知道梁王从前是最不计较军费的,投入大量养兵,为的就是养精蓄锐,要不是后来幕府过大、招人是非太多,连京城里都传得沸沸扬扬,哪里又愿意在食客这种小事上费神呢?
自然孟义是不懂这其中关窍的,他虽跟着梁王的时间不短,但是到底年轻,梁王许多事情都不曾和他说,只让他专心练兵打仗,这些朝政上的事情便不通了。
宣帝也懒得解释这些前尘旧事,只说,“食客多了不是好事,大部分也是不中用的。”
孟义跟着点头。
“朕要你去选兵,是希望给你点机会露脸。”宣帝一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军中的弊病也不是一两日了,这个朕心里有底。但南北军是太祖皇帝当年带出来的贵族精兵,先帝在时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朕不能急着动刀。”
“诺。”
“无妨,你是懂得这些的,你去了这些日子,倒说说看有没有什么法子解决?”
“臣……不敢妄议。”
宣帝摆手,“说罢,你是带过兵的,总有些经验。”
孟义心里其实有想法,但这个想法未免有些大,不太好出口,“臣心中有一想法。只是听来有些荒谬了,不好说与陛下听。”
“你只管说,若是荒谬,朕也只当玩笑。”
孟义点头,“臣自上次春祭护卫一事想起,南北两军自建朝伊始不睦,双方平日里虽各谋其事,互不相干,一旦出现统一征调的时候便难以协调。以致出现了春祭这样的尴尬事情。臣心想,能不能时常互调一下南北两军的将领统帅,一来可以让彼此熟悉,预防春祭这样的尴尬,二来也能彼此监督,有利于治军。”
他这样说完,心里一时也没有底,便不敢望向宣帝。
南北两军内部多是长安贵胄,故一时被称为贵族军。两军相互制衡的局面是太祖皇帝刻意制造的,其中内部关系错中复杂,多有派系牵扯。孟义自己也知道,互调两军统帅这样的事情并不实际,所以对皇帝说是“荒谬”。
但这想法也有缘故。一来地方军统帅也时常调任;二来,孟义原在梁王封地时,都城兵不分内外,统一指挥,行事方便。孟义就比较熟悉那样的军制。他说互调统领的事情其实也是往从前封国军制上靠拢,本质上还是习惯统一征调军队的制度。
宣帝读懂了他的心思,露出些满意的神态来,“怀瑛果然得朕心。”
孟义以为他玩笑,“是臣谬语。”
宣帝摇头,“虽与朕想得还差了些,但也情有可原。你从前习惯做三军将帅,要统一协调,才能事半功倍。只是南北两军的渊源要说到太祖皇帝打江山的时候,不能按你在封国的那一套来。这其中暂且不表,日后要有时间再同你细说。”
意思就是要统一两军太不实际。
孟义听懂了,“那陛下的想法是?”
“朕打算裁剪南军。”宣帝叹了一口气,“南军而今两万一千兵员,你说尚不够,那是因为对一支能独立的军队来说,这样的兵力做京师兵确实欠缺。但是如果只负责宫里的安全,就绰绰有余了。朕想裁掉一半,并入北军,打破南北平衡的局面,将北军独立培养起来,建立全新的长安城防军系统。”
孟义立刻抬头,眼睛亮起来。原来皇帝真与他想到一处去了!
宣帝点头,“但打破南北军平衡并不容易。所以,朕需要有人来带这只新组的北军。”
说罢,宣帝的目光停在孟义身上。两人目光撞在一起,孟义心中一震。
宣帝知道他有所领悟了,这才是他今天要说的重点,“朕希望,以后新组北军由你来带,你不要辜负了朕的期望。”
孟义当即跪下,“臣愿为陛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两人畅谈军事也十分愉悦。孟义刚刚回宫,半月来疲惫一扫而光,只恨不得与宣帝多亲昵一会儿才好。皇帝便索性吩咐晚膳与他一道在清凉殿用。
不想应诺的奴婢后脚才出了内室,便有宦官前脚进来道,“陛下,太乐丞姜大人求见。”
宣帝前几日与姜华莹着实如胶似漆了一阵,但当下有孟义陪着便也懒得多出一事来,“什么事?朕与孟都侯正议军事,若没什么急事叫他明日再来吧。”
宦官犹豫了一下,答曰,“姜大人面上不大好,只说有急事。”
宣帝只好对孟义说,“你先去吧,朕去见见他。”
孟义虽不是个通透的却不会连自己情敌都不认得。他刚回宫也听到些风言风语,方才一番怜情蜜意登时便没了,心下不大高兴,只沉着张脸。
宣帝知道他不高兴,一手握着他的,安抚说,“朕只是见见,没有别的。说了要与你一起用晚膳的,一定是天子无戏言。你也回去换洗换洗,到时候了朕再让青釉去传你。”
孟义听他这样保证,才松了松脸色,搂着他索了个吻,“那臣晚些来。”
“嗯,去吧。”
孟义出去后,那宦官将姜华莹带进来。
且说道姜华莹前些日子为排曲,形容削瘦不少。他本是个极标致风流的人物,如今这一瘦下来,更添病西子的味道,举步顾盼,款曲娇媚,真真是个谪仙模样,饶是永巷最秀丽的家人子,不见得有他十中之一的风情来。
宣帝见他进来时,低垂着头,半掩着面,又微蹙眉,眼下带红,那样子倒叫天可怜见,忙将人搂过来,“这是叫朕心都碎了,朕的好华莹,好好的如何为难成这样?”
那姜华莹方才还能忍着几分,如今到了皇帝怀里,嗓子抽了两下便嘤嘤哭起来,“华莹命苦,本是卑贱腌臜的下流东西,得了天恩眷顾能伺候陛下,想来也不剩多少时日了。”
他本来就是个弹琴唱歌的,哭起来也咿咿呀呀,一句倒有三唱,又是最会拿捏哭腔的,如此梨花带雨,心疼得宣帝忙叫人去拿帕子,又是哄又是劝,总算是知道怎么回事。
原是今日午后姜华莹带着人在荷亭排曲子,撞上霍夫人经过。这二人本来不睦,三两句不通吵起来。霍夫人以姜华莹顶撞后妃之故,要他自己打脸。姜华莹气性极高,当然不愿意,最后霍夫人硬是叫奴婢们按着赏了几个巴掌。
这打完了原也该完事了,谁料霍夫人又遣了奴婢们将姜的宝贝谱子毁了,说那曲子是艳曲有污圣听。这下姜华莹什么也不顾了,急急忙忙来求见皇帝。
“华莹本是不足惜的,只是那谱子……”说罢,他竟是气儿也抽不上来似的,“那谱子是我写了好几个月的,原是要献给陛下,如今都没了……”
宣帝搂着他,将那鳄鱼泪拭了,耐心哄,“没了便没了吧,人还在这儿就好。”
“是华莹没用,保不住给陛下的谱子……”还哭。
宣帝给他哭得心烦,叹道,“你的心意,朕知道。”
姜抹抹眼泪,如若春风蒲柳靠在皇帝怀里,情意切切,“陛下不怪华莹么?”
“你懂事,朕心中有数。”宣帝摸他的头发,点头,“这原是霍氏的不是,朕找人将她叫来,当你的面发落了如何?”
姜摇头,“夫人尊贵怎么能是华莹可以比的。”
宣帝笑,“毁了朕这心肝儿的宝贝谱子,再是尊贵又如何呢?”
“陛下就会玩笑。”姜努着嘴锤了捶皇帝,“臣觉得委屈,只要陛下愿意听臣哭一哭臣就觉得万死不辞了。不敢叫陛下为难。”
宣帝很满意,“朕就知道,还是你懂事。”
于是叫人来打赏,又赐了太医御药仔细他的脸,更添了许多珍宝重器去,“你且记得,你是朕封的太乐丞,莫要与小女子一般见识了,嗯?”
那姜华莹讨了赏又讨了安慰,也知进退,急忙谢了恩。
“你而今年纪轻轻,便有莫大才华,又这般懂事,朕心甚慰。”宣帝说,“朕还等着你再排曲子听,听惯了若是少了你,怕是要可惜了。”
“臣一定好好排。”
“嗯,朕今日挪不开身,过两日去看你。”宣帝将他搂过来,手勾着他的脸,低声说着甜蜜话,“且不许哭丧着脸,不然朕就不去看你了。”
姜弯嘴媚笑,“陛下又打笑臣。”
……
第十一章:针锋
因为姜华莹的事,皇帝这段时间冷落了霍夫人。
此事引来谏议大夫们的不满,几位大夫上表陈诉皇帝耽迷佞幸,应以尊卑为重。
最终大司马大将军霍延到皇帝面前求情,又请旨让霍夫人母亲入宫好好劝了一番。隔日霍夫人写了陈情书上来,为姜华莹的事情道歉。
“是臣妾失德,臣妾这些日子不知怎么的总是惶惶不安,心里焦躁,言语行动都冒进了,还望陛下赎罪。”霍夫人帕子捂在眼角,低着头默默垂泪。
这两个月她脸色看着确实不好,妆容都淡下去了,发间插着一支绿玉,簪花都是素银的,宫装也换了庄重沉稳的深青色,与她从前艳丽的打扮大相径庭。
皇帝将她扶起来,叹了一声,“起来吧,瞧着这样也不像你了。”
霍夫人坐到皇帝身边,“臣妾以为陛下不再喜欢臣妾了。”
说着眼眶又红了。皇帝看着不忍心,便抚摸她的头发,“向来永巷朕都放心交予你打理的,你再怎么犯错朕也从未真正怪罪什么,怎么就不喜欢了?”
“臣妾老了,样子不像从前那样漂亮了。”霍夫人抚着脸侧,“陛下自然就不喜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