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不是,人家老子在京城做的可是大生意,结识了不知道多少高官,看不上眼谁不是手起刀落的事。也不晓得是哪个不要命的也有胆子对顾家唯一的男丁下手。”
搭话的人声并不耳熟。秦旻和公孙宴均是一脸错愕地寻找声源。秦旻远远近近寻了寻,把目光定在一个不知何时蹿进他和公孙宴中间的人身上。这人可说是既显眼又显眼得很低调,头顶笠帽,身披一张破烂草席,席上全是结块的烂泥,脚下的芒鞋开裂,露出几截乌漆墨黑的脚趾头来,好不邋遢。
“得,又是个怪人。”秦旻嘀咕了一句。他匆匆对来人扫了几眼,也大抵有了估量,他勉强在人堆里抱了个拳,客气道:“兄台真是知之甚多。”
那男子说是男子,全然是因为他高出秦旻等二人半个头的身量。可他乍一开口就漕着浓浓的少年音,软软糯糯的调子像是不过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罢了。男子乖张轻浮,他抬了抬碍眼的帽檐,双手交叠在胸前,抖着左腿非要露出他脏到无可见人的脚板来。露出一双机灵的大眼,他眼前顿时开阔了不少,男子张嘴一笑,又是与他不修边幅不符的一口亮眼银牙,“我也不过是来看个热闹,闲来无事再来猜猜真凶是谁。不知你们二位是和我一样来凑热闹呢,还是、”
男子故意一顿,一番话分明说给秦旻二人听,可他眼神却直勾向一旁默默无言的公孙宴。他吊人胃口似的慢慢道来,仿佛只缺一把折扇一壶好茶,“还是你们做贼心虚了?”
“少胡说八道!”久不开口的公孙宴骤地厉声喝斥,他一张俊脸冷得似直往下掉冰渣子,盯着古灵精怪的男子更是眼里迸溅出冰凌,他寒声道:“我与表弟一同在这楼里订了住房,回来看看出什么事了,就叫做贼心虚了?真是可笑!”
听完这席话后,男子低低一惊呼,手忙脚乱中不小心抖落了身上盖着的草席,露出后背接二连三的草席。秦旻尚以为他是被唬住了,没料到这邋遢男子却摆出玩世不恭的腔调来,他猛吹了口刺耳的口哨,一双水目看似多情地望着公孙宴,口气依旧轻佻媚态:“我叫许笛,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若今日污蔑了你们二人,尽管来找着我讨回个公道。”
“许兄弟这么一口咬定,那不妨留下个住址,这公道看来日后是不讨不行了。”秦旻憋着一口气,硬是从人群里挤到公孙宴跟前,攒紧他人值钱的衣袖,冷冷道:“话不投机半句多,我与表兄先行告辞。”
“不急不急,我住哪儿这事儿吧,你身边这人自然知道我是哪来的。”许笛掉头,与二人背向。他嘴里叼着蓑帽上散下的一根干草,斜睨着秦旻笑道:“我一向心善,为了救你逃出苦海,以后还有的是机会碰面。”
23、自在飞花轻似梦
“什么驴唇不对马嘴的。”秦旻就是个息事宁人的人,听不懂许笛说的是什么深意,对他来说大可以不用再听。他嘟嘴抱怨了一句,头也不回地拉起公孙宴就往九层轩里头挤去。
密集如网的人声铺天盖地而来,将秦旻他们的耳朵可谓堵得严严实实。二人毫不留恋身后言行诡异的男子,只留心眼前黑压压的济济人头。
许笛瞥了一眼,又怜又恨地摇头叹气。他重重地打了个呵欠,提步往反方向走去。他嘴里念念有词,声音不大却能恰巧让秦旻和公孙宴足以听清,他说:“无妨无妨,替天行道一大乐事,胜却人间无数。”
不知那个削尖脑袋往里钻的秦旻可还分神注意到了他身边公孙宴——那攒成拳的手背上,根根暴起的青筋。
“闲杂人等,统统散开,不要妨碍公务!”洛阳的捕快就板正许多,办起公务来一丝不苟,眼看着周围被引来看热闹的百姓愈发增多,对查案百无一用,忙握刀指挥起来。
秦旻和公孙宴踏着周围小声的谩骂,好不容易挤到了人群前列,还不及喘口气,就被之前在九层轩里的侍候小二一句话牵绊了过去。
小二承着一脸哭意,眼尖地发现满头大汗的二人,指着他们颤抖道:“官爷,这两个住店的客官和顾少爷关系匪浅,您也可以找他们问话,小的保准没有作假。”
捕头狐疑地瞥了一眼已在干嚎的小二,暗道这小二的插科打诨之技已至炉火纯青,便径直走向秦旻二人。他长相端正,严肃到面色铁青,腰杆子挺得笔直,骨子里就遵循着一切清规戒律。捕头徐徐走来,手里提着佩刀,细细打量被指认的二人。
“二位与顾敏之相识?”捕头望着公孙宴问道,看来是准备从这位仪表不凡的公子哥下手。
公孙宴拱袖以示应答,只是衣袖一紧,显然是有人拉扯。他微微偏过脸去,直截了当向秦旻轻言解释道:“进去一探才能还我清白。”
不等秦旻跟上,他就迈步进楼,朗声答道:“我们二人几日前来洛阳寻春,恰巧在洛阳春里的花会上遇见了兴趣相投的顾敏之,因此结识,此后应他邀请来九层轩住个几日。至于他被害身亡之事,也是方才在口口相传中得知。”
“你就是那个公孙宴?”捕头眉头蹙起,身子一偏,露出他身后被捆着的人,他严声问道:“萧石,你说的凶手另有其人,这人可与我面前这位有关?”
萧石此刻垢面蓬头,嘴里还含了口鲜血,身上的华服尽是尘土,哪还有半分酒楼二当家的风范,恐怕他浑身上下唯一不变的也就是他精于算计的小眼。
他瞪着显然入魔的双眼蔑视周遭一切,甫觑见好整以暇的公孙宴就恨不得冲上前撕碎扯烂那张清秀的嘴脸,得亏好几个捕快联手才将发狂的他按住。萧石斜着眼,粗声诅咒道:“公孙宴,是你害死的敏之!你手刃我挚友,还将罪名欺压在我身上!我要你不得好死!”
“杀人越货是要下地狱的,我在十八层地狱等你,等着你看我如何不得好死。”
日光背向,公孙宴那么一站正好挡去了未能钻进来的日光。没人看得清他脸色究竟是好是坏,因为楼里阴暗,所有人看来都是如出一辙的酱菜色。公孙宴低着头,认真地理着右袖。他说话的时候甚至都没看过萧石一眼,云淡风轻地丢出来一句话后还是垂头正襟,仿佛天地间的俗事都与他无干。
萧石本还甩着一嘴的血沫,被他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堵得无话可说。他怔怔地盯着公孙宴不放,起先呆滞的眼神突变的如攒聚着熊熊烈火,似直要用这烈火与公孙宴同归于尽。
萧石不知哪来的气力挣开了同样目瞪口呆的捕快,长腿一跃身子就扑飞到了公孙宴面前。
秦旻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在一看见萧石面目狰狞时腿脚不可抑制地颤抖,于是畏畏缩缩地躲在人堆里只敢远观着。但这一刻他毫不思量,一冲到公孙宴身前挡住了进犯的萧石。
秦旻的腿还在猛烈地抽着,心悬在半空里揣不住握不稳,但他仍旧装出一副当先的样子,气息不稳地喝道:“萧石你不要胡来,你如今都是咎由自取!你和顾敏之意见不合也不是头天了,我劝你还是趁早认罪吧!”
萧石并作爪形的手渐渐放了下来,他展臂仰天狂笑,一阵恣意后看着跟前的二人,叫人措手不及地喷出一口浓血来。眼看着热血直要撞上抵在公孙宴前的秦旻身上,公孙宴连连挥袖去挡,好好一身白衣弄得满是腥臭血气。
“意见不合?也亏你这张嘴能胡说的出来!我看恨不得敏之早死的是你们二人罢!”萧石双目赤红,俨然是神经失常,他一把擒住秦旻的手,恶狠狠道:“方才差点忘了还有你这小子,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你和我一起下地狱,看着公孙宴不得好死!”
秦旻眼下更关切的是被染的一身是血的公孙宴,知他好净就更是放心不下,聚着胆子一把推得萧石连连后退,倒在捕快迅即架起的兵刃里无法动弹。
“慎瑕,你、”秦旻后话全数吞咽,更确切的说是他之前被幽魂缠着的头疼毛病在这种箭在弦上的时刻又结结实实地犯了起来,让他无从说下去。他疼的直不起腰,也没有余力嘶嚎,弓着身子缓缓匍匐到地上,如同被人挑断手脚经脉一般,无声地抽搐。
今日的头疼旧疾再袭,像是有人拿了把弯刀将他的头当作瓢一样劈开,在被一分为二的脑内强要填塞一些与他本无干系的事迹。
“阿旻!阿旻!”公孙宴心急如焚,总算表露出正常人的脸色。他直抓住秦旻发颤的肩膀,却又狠狠被一股莫名的力道震开。他掌心一阵尖锐的疼痛,摊开才看到其中是嫣红一片,硬是被震开几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秦旻气若游丝,脑中有个人影挥之不去,纠缠了他不知多久。要不是苦于气力受限,他早就以首撞地来缓解激痛了。
白衣染红血,这样的场景不止一回的在秦旻脑中浮现过,而今他又真切地从头到尾感受了一把。
白衣,又是那个阴魂不散的白衣。秦旻痛到极致,并未能看清白衣的长相,只能透着虚无的白纱勉强看清他的动作。
白衣握着匕首蹑手蹑脚地闪进了一间主房,房中的主人正在榻上合眼小憩,睡得还算安稳。
秦旻这一回还是没有看偏,榻上那个不知大难临头的人依旧是自己。与今时今日毫无出入的长相,但却是输却千里的气度。那样的自己仅仅是撑着手安睡也都有不言而喻的贵气。
秦旻光瞧着榻上的人,再纵观全局的时候白衣已经摸索到了榻前。他几次要落下手里的匕首,却都举棋不定,只能看见他手腕一抖再抖,一颤再颤。
“旻有秋的意思,我阿母说过,秋天出生的人注定凉薄。”白衣几乎是嗫嚅着道了一声。
榻上的人感受到了他滚落的清泪,正如现在的秦旻心头也被重重一击。榻上的自己辗转醒来,看着近身的白衣竟惶惶然,“你怎么、怎么在这里!”
白衣高举的匕首在听闻这句话后终能落下,看着面前那张错愕的脸,他又哭又笑道:“让我看看你这心是拿什么做的。”
那人,秦旻暂且称榻上的自己为那人,没能躲过白衣的一刀,胸前被割了道浅浅的口子。他吃了一痛,却没在这时趁白衣不备出手伤及,那人捂着胸口,冷汗如激流滚沙,如暴雨摧城,他喘着气道:“你非要和我同归于尽不成?”
白衣好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得两行眼泪不断流,他手握着匕首又扑了上去,在那人左胸上使足气力划了一道,喃喃道:“右手废了……右手废了……”
那人听得脸色煞白,白衣那道许是不忍心还是执意刻偏,却还是要了那人半条命。他所受疼痛比起如今的秦旻有过之而不及,几次痛到将将昏厥,可他还是大口猛吸了几口气,想要保持清醒。那人强撑着道:“你的右手,右手怎么会……我分明关照过他们……”
白衣嗤笑一声,失神地晃了晃身子。他眼底蓄起了眼泪,又生生逼退回去,他抽着鼻子惨笑连连,“你不就是要我一命来替你顶罪吗?还说什么关照不关照。”
“秦老七,你这人真没意思,就不能骗骗我。”白衣手里死死地执着匕首,不过也不再出手伤人。他垂头丧气,俨然一败涂地。
让秦旻瞠目结舌的不是白衣的惘然,而是他方才脱口的那句“秦老七”,若是不错,秦老七就当是前朝的秦绰川秦王爷。
一个王爷的前尘往事又怎么如同惊雷一般非要在他脑中炸响。
秦旻忍着剧痛考量,脑中那出好戏已经演到了尾声。
屋外的侍卫听到里头的动静训练有素地齐齐冲了进去,拿下白衣并将他如丧家之犬般拖出去也都是眨眼的功夫。
秦王爷似看出了白衣有意求死,才要阻挠就听到了白衣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混蛋。”
尖刀就着鲜血泛着刺眼的光亮,秦王爷合上了眼,终于不置一词,任由侍卫将白衣拖了出去。
“混蛋。”
“混蛋……”
是有如梦魇缠着秦王爷的后半生,也苦缠着现在被拉下水的秦旻。白衣最后绝望的一声盘旋在他脑中,让他骤加一分不堪再负的心绞。
“走开!我求你走开!”秦旻拼尽全力,双手乱挥,正巧扫到再欲看完的公孙宴。
公孙宴错把这句话当做是对眼下的自己说的,踉踉跄跄地退了两步,面色白了三成。许久他才缓过神来,嘴唇隐隐地发抖,道:“捕头大哥,我这兄弟痼疾缠身,来洛阳其实是想造访名医,又怕被人知道后遭排挤,权衡再三为掩人耳目才说是踏春,还望包涵。”
“孰是孰非,是为治病还是为踏春,反正顾敏之这宗案子是不能独善其身了。你们二人随我去趟衙门,大人自会秉公办理。”捕头大哥大刀前倾,摆明了他们是不去也得去,又喝道:“带上这油嘴滑舌的小二,走!”
24、纷纷扰扰几时休
秦旻打着寒战在蚀骨的冰冷中醒来,他哆嗦了下脑袋,四处张望才反应过来这个压抑沉闷的地方竟又会是衙门。秦旻才被几个捕快用佩刀架进洛阳府的时候渐入昏厥,拖累着身子半昏半醒,洛阳府尹蒋大人见状,也是体恤地赐他一张靠背椅子,让手下人先将他扶上去歇息着。
整个府衙里坐着的只有府尹蒋大人和他这个使不出力的汉子,站着纹丝不动的也只有两旁六房三班的衙役,人人手握长棍凝重不语,其余的人都清一色地跪在地上,那几个人秦旻都熟悉的很,素日里油腔滑调却会为亡人偷烧纸钱而掉泪的小二、素日里精于算计眼下却罪名压身的萧石,还有一人便是公孙宴。
禀告事宜的捕头尾字收音,退回到两列的衙役之中,秦旻见自己既然已经转醒,也不必在不合规矩地与府尹平起平坐了,忙弓着腰向前几步走,双膝一屈跪倒在了地方,恭敬道:“草民秦旻叩见大人,还望大人恕草民失礼之罪。”
“无妨,你身体不适也是情有可原。”蒋大人通达地挥手,他凛着脸皮,又问向捕头道:“祝捕头,你可有传仵作验尸?”
祝捕头蹬蹬两步再上前,疾步下来佩刀的刀穗儿都擦出了“沙沙”声,祝捕头行礼道:“禀大人,卑职已派人去传,仵作在嫌犯和证人入衙之前就已经到了后堂验尸。”
惊堂木应声拍案,惊天地般好大一声,秦旻才有些出神就被它吓得回来了。
“传仵作!”
仵作迈着细碎步子,踢踢踏踏的声音从后堂由远及近地传过来。秦旻一时觉得新奇,斗胆略略昂起脸想要瞥清楚传言中与尸首打交道的仵作都是些什么样的风采。
他有过不少猜测,要不就是佝偻着背的,要不就是脸色发青渗白,要不就是眼泡浮肿,总之年过而立,当是长着一脸惨绝人寰。
这个被传上堂的仵作始终低垂着脑袋,都快要深深埋进前襟里去了。他迈的步子虽小,不过脚力倒大,一段不远的小路走下来,秦旻还是没能得见他真容一二,仵作就已经麻利地跪在堂前,听候差遣了。
秦旻盯着仵作后背发愣,原以为天底下的仵作都是个头矮小,没想到眼前的这个手长脚长,跪在地上比一旁的公孙宴还要高出小半个脑袋。
县官捋须打量了半刻,质疑道:“你并非是长乐巷的仵作老李。”
堂下的仵作方要应答,杵着不动的祝捕头就先出声道:“长乐巷的李仵作今日祭扫亡妻,听他左邻说昨日就动身出门了,起码要后日才能回来。卑职本想找其他仵作来验,堂下之人恰巧路过长乐巷,说是也有验尸的本领,和李仵作也有过交集,当时的邻里也都做过见证。卑职查问过后,发现所言属实就先让他验尸了,请大人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