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宴话说的极淡,几句带下来点到即止,确实由他单一叙述的故事能够自圆其说,而至于他和顾敏之屋中交谈也已是死无对证了。
一旁皂隶的行刑也到了尾声,萧石细细碎碎的哀嚎不断,眼泪鼻涕汪汪得就赛一个没有心智的奶娃娃。蒋大人明白这人在他眼皮底下做了多少杀人放火的勾当,他做了多少年的清官,偏偏苦无证据将萧石绳之以法,如今机会就在眼前,多少冤屈可以洗刷,他手里的惊堂木竟有些握不住了。不过,他还是狠下心来,拍案问道:“萧石你可伏法?!”
萧石这时有些回神,方要再说下去,他头顶乍破一巨响,而萧石本人就像被劈了道天雷一般,才清醒过来的脑子在怔忡之后彻底疯癫,他含着拇指,只归自己开心地点头。
蒋大人于心不忍,丢下签简,缓缓道:“带下去,带进牢里,明日午时斩了。”
“你们几人都散了吧。”蒋大人摆摆手,从堂上一步一慢地下来。
秦旻和公孙宴本想和曾幺致谢,谢谢他的挺身而出。曾幺却一反常态婉言谢绝二人的好意,他趁着蒋大人还未回府,再一顿首,言辞恳切道:“草民曾幺有一案要告,草民本姓瞿,家族惨遭灭门后改姓曾。我今日就是要告他萧石祖上谋害我瞿氏祖宗!”
公孙宴愣了一愣,偏过头望了一眼潸然泪下的曾幺。
“走吧,阿旻。”公孙宴站了片刻后,还是扯着秦旻的宽袖带他离开是非之地。
秦旻还沉浸在曾幺状告萧石祖上一事,他步子虽急,脑子也转的飞快,“慎瑕,曾幺那事都是百八年前的了,这么一告怕是物是人非,还是桩无头案子。”
出了府衙,天色都由明变暗,公孙宴远走在秦旻前头,把他引向城郊走去。
“百八年前也罢,三千五载前也罢,有人能记着一个和灯灭的死人就是件不错的事了。曾幺这人背负太重,本可以过得快活些的。”
蒋大人听曾幺说完了一桩陈年旧事,故事如同一江春水已经流得所剩无几,早被一波接一波的新江冲刷得干干净净。他听完之后,安抚一二就请祝捕头送走了曾幺。
“大人不必自责。”祝捕头握着佩刀,站在蒋大人身后。
蒋大人合拢半掩的窗户,面色倦怠,“本官断案多年,今日这一桩断得最糊涂。”
“大人何必自责,萧石坏事做尽,从祖上起就没做过一件好事,九层轩本是瞿有成一家的,被他们强取豪夺之后也改为萧石祖父为大当家,他为二当家,如今不过是借个由头治他一罪。”祝捕头见夜风蚀骨,忙解下屏风上的外衣给蒋大人披上。
蒋大人抖了抖肩上的外衣,转到桌前坐下,“只是顾敏之一案真凶仍逃之夭夭,本官想及此处就心头不安。”
“此事也并非大人力所能及,也只能交给白云山上的那个道士许笛了。”
蒋大人斟了杯茶,不再说话。
公孙宴领着秦旻在城郊一处破庙里安身。
今夜晚风尤其欺人,秦旻冷得不禁打了个哆嗦。他觑了一眼衣衫单薄的公孙宴,也冻得嘴唇发紫。秦旻拾了些枯草,从怀里取出火折子,道:“慎瑕,外头天冷,你快进来,我生个火咱们一起暖和暖和。”
公孙宴照理是不惧这严寒的,可他眼下也冷得头皮发紧。破庙虽破败,里头却供了尊土地,他这种妖邪一般的存在,恐怕进去了就要原形毕露了罢。
“阿旻,我在外头守夜,你先睡,不必管我。”
公孙宴这话伪中掺真,如今不比在洛阳的九层轩,荒郊野外又是黑幕降临,多少与他一样见不得人的东西会出没。秦旻身上阳气盛,指不定就会挑起些游魂的胃口来。
秦旻见劝不动他,只得自己抱着腿在火堆旁干坐着。
一个人无事可做的时候,就容易胡思乱想,秦旻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秦七王爷这桩事情。
“慎瑕?”他试探地喊庙外的人,得到一声干脆的应答后他才道:“你说你给我的这个玉佩是秦七王爷的?”
等了许久,公孙宴才短短地应了一声。
“玉佩,这玉佩你当初说是我的,现在又说是秦七王爷的,我与、我与秦七王爷有什么干系吗?”秦旻拨了拨火堆,问得支支吾吾。
庙外有人声走动,步履急切。秦旻还当公孙宴不悦之下要走远了,正当他要回头一看究竟的时候,就听见公孙宴像是朝地上吐了口什么的声音,又听他道:“没关系,一点关系也没有。”
火堆里的火愈发旺,跃在秦旻脸上把他英挺的五官也挤弄得扭曲起来。秦旻彷徨不安,却说不清这股不安从何而来。按他脑中的情景,秦七王爷与他共享一张脸,共用一个姓氏,除了名字不同,气质不同,二人如同一人。而公孙宴早前赠送玉佩时的话,似乎也印证了这一点。
那么,白衣与秦王爷、公孙宴与他,又是怎么理还乱的关系?
秦旻懊丧地挠了挠头,“慎瑕,你别骗我,我全信你。”
庙外的公孙宴已经在泥土上坐定,他揉着才被击中的小腹,望着头顶璀璨的北斗七星,缓缓地缓缓地道:“我定不负你所望。”
26、白云千载空悠悠
次日尚早,秦旻就因睡得不踏实早早地醒来。他揉着自己酸痛得不能侧头的脖子,念叨自己素来不是什么娇贵身子,再艰苦的环境也都呆过,偏偏就是昨晚躺了一晚上草垛,翻来覆去也都睡不安生,弄得现在眼下乌青一片。浅浅睡过去,又急匆匆从惊吓中醒来,秦旻后来干脆半睁半闭着眼透过头顶一块穿了的屋顶,依稀盯着亮眼的北斗星惺忪地发愣。
秦旻撒手不再揉脖子,勉强支持着墙面从草垛上爬起来,脚下不稳地走到庙外。他如今被白衣缠的风声鹤唳,生怕一闭眼脑中就要不受控制地浮想联翩。
“阿旻醒了?”公孙宴盘腿在破庙外的空地上打坐,头发都上沾落了些早露。他仍合着眼,冲西南方一指道:“我昨夜拾树枝的时候发现那儿有条清水河,你先去洗洗吧。”
这时候的天还蒙蒙亮着,远处的轻雾渐渐荡漾过来,公孙宴深陷其中,整个人都像出了水一般。秦旻站在他身前,不禁看得有些愣了,他记得公孙宴本家在常州,最是江南好风景,就连那里出来的人也都是平淡如水。若说女子如出水芙蓉,那男子呢?秦旻做贼心虚一般,瞄了一眼坐如磐石的公孙宴。
男子大概就如雨后竹吧,清健拔长又谦谦君子态。秦旻乐呵呵地想着,一转身拨足往西南的小河边跑去。
端坐在湿冷土地上的公孙宴这才悠悠地打开眼,微微一侧头,含笑看着忙于洗漱的秦旻。小腹的抽痛再次疼得让他清醒,他不得不回过头来看着叫嚣的腹部。手掌轻轻一按,就有一道黑气蹿出而后又神速地钻回自己的腹中。公孙宴摊开掌心,和着昨天被秦旻震出来的疤痕,有几道走向不明的暗流在掌中各条掌纹里撞击。
许是听到了秦旻轻快的足音,公孙宴当即收手负在身后,一个打挺从地上跃了起来。他看起来容光焕发,精神头甚足,“阿旻,昨夜里睡得可还好?”
秦旻这下露出为难神色,吞吞吐吐又吞吞吐吐才道:“睡睡复醒醒,可能是才换了个地方所以不太习惯。不过慎瑕,你昨夜里可有听到什么动静,像是急促的脚步声一类的。”
公孙宴一惊,折过脸去显是躲闪秦旻投来望闻问切的眼神,“我在外打坐了一宿,倒也没听到什么动静,可能你听到的什么些虫鸟弄出的响声吧。”
“不该啊,分明是走来走去的脚步声,忽急忽慢的。”秦旻眼神直追着异样的公孙宴,他上上下下尽数打量一番之后,不由地叹了“啧啧”几声,“慎瑕,你肚子那里怎会有一块脚印。”说罢,抬手就想替公孙宴拍拍干净。
公孙宴见状,不管三七二十一劈手就拍开,护着腹部贴着秦旻的衣袖擦了过去。
“有何,有何不妥吗?”秦旻攒掌成拳,眼神低了低,问得小心翼翼。
公孙宴尴尬地看着茫然无措的他,强扯了个笑来,“没事,省的脏了你的手。”
“慎瑕。”秦旻压低声音说着,始终没能抬起脸来与公孙宴对视,他解下斜背的包袱絮絮道:“这是我昨天趁你解手的时候去成衣铺买的估衣,里头一共有三件,我身上银两不够也只能让掌柜包起这几件粗衣。”
秦旻说着说着却登时脸红了起来,他总觉得自己这番话似乎也可以理解为他此刻想让公孙宴当着自己的面宽衣解带,于是他赶忙笨嘴拙舌地解释道:“你可不要多心了,我只是、只是见你有出远门的意思,我们两个细软也没收拾,衣服也没的换洗,所以、所以这才……”
公孙宴一个侧身提步上前,才想拍拍秦旻,可那肩头就像是块热铁一样还没来得及伸手就逼得他在仓促间收回袖中。他终究只是站在和秦旻相距咫尺的地方,像故交一样撞了撞肩,而后笑道:“多谢阿旻好意,不过你这解释未免有些越描越黑了。”
秦旻只管低着头,被硬生生磕了下肩头才抬起头来。见公孙宴一脸打趣,秦旻自己也绷不住笑起来,仿佛刚才一小点摩擦也随着愈发透亮的天色驱逐。
“慎瑕,不知接下来你准备游洛阳城什么地方?”秦旻顺手接过公孙宴褪下的外衣,替他递了件干净估衣过去。他双眼又落到灰败土地上打转,脸上两坨锦簇色更是添了花一般。
公孙宴正好重套上的外袍,遥指前头一座蓊郁青翠的高山道:“前头是白云山,正好出了顾敏之一事,游游青山赏赏山花也能静下浮躁的心。”
“顾敏之最后是因为和萧石谈不拢才被害了的罢。他虽然为人刻薄了些,但总归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人,九层轩是他领我们的,让我开了这辈子兴许再也开不了的眼界;还有吃食方面,他也一直关照后厨切莫亏待了我们。其实再多想想,他这人还是性本善的,他为了你送我的这块玉佩,还不惜和萧石翻脸,以至丢了性命。”
秦旻几叹几咏,一脸的歉仄遮也遮不住。
公孙宴停下领路的步子,不解地审视秦旻,反问道:“你当真是这么想的?”
“恩,也算是出自肺腑。短短十天半月的时间里,我所认识的人里不论好坏这也都是第五个丢了性命的。”秦旻不禁回忆起自己双亲过世时的景象,那时的自己哭得天昏地暗,恨不得哭死过去也好过一睁眼这世上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不过事到如今已是十多载前的了,秦旻早就眼堂里掉不出眼泪来了,他只是想及这个问题时习惯性地揉揉眼,道:“一个人寿终正寝也罢,意外身亡也罢,留在世上挂念着他的人才是真正伤心欲绝的。”
“不过也还好。”秦旻突地握住公孙宴的肩膀,与他相视一晃后放眼望向不远处层峦叠嶂的山脉,倍感释怀地道,“挂念也总有一天会消弭,它每一天都少一点,而不是一下子消退干净。等到有天世上没人在想着故去的人的时候,他们就能再投胎转世了,这是我娘告诉我的。所以我现在总是告诫自己不想去惦念着我爹娘,或者过多流露出对江郎中的愧歉,我的日子还长……”
“我也由衷希望他们能重新开始,即便相逢不识。”
公孙宴表情微僵,他眯着眼与秦旻看向同一处山峦。眼中倒映的是如画峻岭,公孙宴表情愈发严肃,他不置一词就没人能堪破他的心思,同样也不会有人看到他隐在袖中微微发颤的左手。
即便相逢不识,公孙宴听到这寥寥又漫不经心的六字时就有股和秦旻大干一架的冲动,把他擒到地上然后声嘶力竭地告诉他,这六个字不是每个人都承受得住的,这比被人挖了心还要难受上百倍。
可公孙宴说什么都没有这么干,他抬了抬下巴道:“白云山是我们在洛阳的倒数第二站,最后一站我想去一处故居,去完之后阿旻你就动身回到小镇上,去找安得当铺的老掌柜说以我的名义帮我去取样东西出来。若是赶巧,你在中秋前就已经在小镇上了,中秋的时候再回一趟露水桥,慎瑕便在那里等你。”
秦旻听得有些不舒服,平日里公孙宴很少以表字自称,今天这段话却一反他常态。秦旻故而问道:“你不同我一起回去,自己去安得当铺?”
“离别伤情也正如人之食寝,再正常不过。你我同甘共苦了许多日子,也终归要各奔东西,若有缘再聚也不难。”公孙宴揉着自己小腹,缓缓道。
秦旻的伤怀也不过一瞬而已,下一瞬就眉开眼笑,“也是中秋就能再见了,小别而已。慎瑕到时可不要耍赖不肯来了。”
“岂会,我说过定不会负你所望。”公孙宴小歇之后再度领路,他将后话道在心里,笑容发苦,“我也说过会还你临仙楼下的齐衍文。”
白云山山麓是几家茶肆,茶棚顶上举着面黄土色的皱巴小旗,就当作是自己的招牌。
公孙宴和秦旻走了一上午,肚中也不曾进食,互相看了一眼默契地走到其中一家茶肆里歇脚。
“两位公子可是远道而来?”整间茶肆只有一个老儿在忙活,他殷勤地拿出烫好的一壶粗茶给两人都倒了些许,又笑吟吟地自拉家常,“这白云山啊,风光好,风水也好,是个好地方。”
“老人家你这里可有什么垫饥的?我与兄长一早未曾用过东西,腹中空空如也了。”秦旻见公孙宴面露疲色,冲老子使了个颜色将他招呼走。
白发老人依旧笑吟吟,他驼着背从棚里取出几个新鲜的白面馒头,边走回秦旻他们那一处,边有力道:“白云山上啊,现在花开得正好呢!山下看不到的花,山上还都开着呢!”
公孙宴接过馒头,道了声谢,问道:“老人家,白云山这几年可有什么变化?”
“变化可大哩,那叫什么,哦天翻地!”老人捶着腰端来一只旧碗,自来熟地插在二人中间的小长凳上坐下,“人三五年不见都会有变化的,山也是这样的!”
“兄台有所不知,白云山其实大变没有,小小变化倒是层出不穷。”
秦旻目瞪口呆地看着来者。
“你这小子现在才想着回来,喏,老儿的碗给你吧!”老人家将碗推到来者面前,自己则慢腾腾地站起来。
“许笛?”秦旻掂量着这人的打扮,头顶扁平四方的混元帽将高束的发髻盘在其中,一身青兰道袍煞是惹眼。双目如黄杏,开口便是少年音,即便如此权衡下来,秦旻还是问得不干不脆。
小道士接过老者投来的海碗,大大方方将碗中茶水一饮而尽。他尽兴地咂咂嘴,冲公孙宴明晃晃一笑,道:“这其中一变呢,就是白云山上起了座道观。”
秦旻从板凳上一跃而起,抢在公孙宴前面咋咋呼呼开口:“你这个道士,怎么之前还骗人是仵作!”
“贫道于白云山清和观修行,乃全真道万千弟子中一,何时说过自己是个仵作了?”圆润的少年之声非要故作老道,听得人很不是滋味。许笛却娴熟地再舀上杯粗茶,看似不经意地说:“贫道与二位也算是同路,不如就结伴而行的好。”
“许师父此行也定是有要务在身,我与阿旻只是游山玩水,并无修道心思。”公孙宴说罢起身,不愿多做停留。
许笛搁下碗,接过靠在一旁的长剑,突地出手如惊鸿游走,直指公孙宴大开的后背空门,“贫道问你,你是假无心,还是真害怕。”
秦旻慢了一拍前去制止,未能抵挡在许笛厚积的剑势,叫许笛那柄青光环绕的利剑刺入公孙宴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