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旻眼尖,一眼就看到了从林中走来的人影。换下晨间沾上血污的外衣,又重新披了件苍青色的长袍,公孙宴一步顿一步上前,这一路他走得并不快,在秦旻看来他都要与周围莽莽草木混在一起了。
秦旻在重又看到公孙宴的时候,僵硬的面部表情总算有些松弛。将这些变化尽收眼底的公孙宴大彻大悟,把原本打好的腹稿塞了回去。
没有多余的解释,公孙宴抽出破扇替满头大汗的秦旻摇了会儿碎风,声音放低道:“阿旻,咱们今天也不必多赶路了,今天就先爬到白云湖那儿,晚上在那儿留宿一夜吧。”
“我从前就听人家说了,白云山的白云湖景色别致,要真能留宿一晚也是件幸事。”秦旻也心照不宣地不提方才一事,他拉着公孙宴更喜欢胡扯些山林湖波,“以往为了生计,我也不曾有过出远门的机会,和你结伴同行之后,去过洛阳春里看到了牡丹,住过奢华的九层轩,现在又能在白云山里嬉游一番,当真是不枉此行。”
秦旻自然地享受着一旁人的扇风,并且是一脸醉意朦胧,教公孙宴看了不禁捧腹。他收扇,在秦旻脑门上轻轻一击,道:“那还不快走?咱们也好早早到了那白云湖边早作歇息。”
白云湖离他们也算不得远,二人稍作整顿,用过些干粮就充做一日的午膳,也就又开始一番打打闹闹的上山游了。
秦旻嘴没个消停,跟在公孙宴身后怕他一路前行无趣,又拉着他从自己年幼无知时说起,一直说到了现如今的生活。公孙宴对秦旻的这些故事早已是滚瓜烂熟,就好比是自己亲身经历的一般,可他侧耳认真听着的模样,就像是头一回听秦旻大讲特讲自己的故事。
秦旻方又讲了一遍他小时候的青梅竹马,公孙宴趁他喘口气的机会,问道:“阿旻,你有情之所钟的人吗?”
公孙宴问出来脸不红心不跳,秦旻反被问得面红耳赤。他呆愣愣地看着与他齐高的公孙宴,任由脸红得烧起来,一时忘了作答。其实秦旻知道,自己究竟是被问着了而忘了回答,还是因为答案根本就在眼前。
这时候天色将晚,秦旻干脆一咬牙一跺脚,硬生生转回了身子,声音不小地咕哝道:“慎瑕你看这天也晚了,就要看不见了,我还是先去摸摸路吧。”
公孙宴被他莫名其妙这一躲,小孩心性也就上来了,袖子一抬堵住了秦旻前路。他懒洋洋道:“此事阿旻就不必费心了,我对白云山虽算不上熟门熟路,但要找到白云湖也不是什么难事。”
“那不找便不找吧。”秦旻搔着后脑袋,咕哝着又折返回来,踢了一路的碎石子。
公孙宴知他心里别扭着,轻笑一声,“又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问题,年过二十,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有个意中人自然得很。”
“我不是觉得难以启齿。”秦旻的后脑勺理好的头发都快给他挠得分崩离析了,他想了想又改正道:“不对不对,是有一点难以启齿。”
两人就此问题边走边谈,公孙宴始终都在给秦旻挖坑去跳,他不禁摸着自己已经不再作痛的腹部想到,时至今日事已至此,他是要任性一些去追求自己所想要得到的答案了。
“难不成会是个那个和你一起采果子的姑娘?”
“怎么可能!”秦旻亟亟开口辩解,甫看到公孙宴戏谑的表情时就知道自己又上套了。就在这百般尴尬百般逃避之中,他猛然瞥见了一处救急之地,又亟亟道:“慎瑕!白云湖到了!”
“就暂且让你逃过一次。”公孙宴无奈地跟在欢欣奔走的秦旻身后。
“公孙宴,昨日一别之后,可还安好?”
身后蓦地传出浑厚一声,誓要撕裂天地一般,将几十步之外的两人震住。
秦旻一听连忙回头,才出声喊了一个“慎”字,就已是倒地晕厥了过去。
身后原来并不止一人,总共三人并肩而来,其中一人脸色发沉晦暗,他瞥了公孙宴身后不省人事的秦旻一眼,冷哼道:“怎么把你的心肝给弄昏过去了?还真是狠得下心啊。”
“这是我与众鬼差间的恩怨,与他并无关系。”公孙宴退后一步,双臂舒展用宽袖掩住了秦旻的身子。他手紧握成拳,一场恶战一触即发。
几个鬼差干脆露出真身,其中又一个上颌上有两根奇长无比的青色獠牙的鬼差站了出来。他面目狰狞,獠牙带血,似乎随时都要扑过去死咬住公孙宴,把他的魂魄吸干。
只听他道:“我还当你只以为瞿有成是鬼差呢。不过,日后的鬼差里就没有他的份儿了。”
“他怎么了!”
三位鬼差一听公孙宴嗓门上拔,不禁相视过后哈哈作笑,答话的依旧是青色獠牙,“还能怎么了?帮你盗出阴阳命格簿,与游魂私通,这两个罪名够他承担的了。”
公孙宴目光一凛,腿里都有些虚浮,他顺了顺气,慢慢平复,问道:“那瞿有成现在如何?”
“永入十八层地狱之前,他托我带句话给你。”说话的这位鬼差面露哀戚,他在阴曹当差时和瞿有成算得交好的了,好友遇此结局,他也不禁神伤,“他说他没能好好给你道声谢,你那日烧给他的供奉是他这么久以来收到的第一份。”
听罢,公孙宴摇摇晃晃,终于支持不住单膝跪地。
他披散着头发,脸色煞白,也露出了自己的本来模样。一张干干净净的书生脸,现在全无血色,眼泡浮肿发青。公孙宴揪着自己的头发,失神道:“瞿有成,他怎么会、怎么会下阿鼻道……”
“亏你还好意思说!”瞿有成的好友一怒之下抽出银牙棒,直挥公孙宴脑袋上。那鬼差心中愤恨,出手狠辣,几乎是咆哮道:“若不是要你抵罪,他怎会沦落至此!”
公孙宴感受到耳鬓的劲风时,才稍稍清醒过来,侧身一躲,躲过头部一击,却不妨银牙棒暗中变走轨道,反朝他腰眼上重重一击。公孙宴没能逃过,咬牙硬挺着接下,生生被撞出去几米远。
他左手捂着血流不止的腰眼,几次试图依靠他毫无作用的右手站起来。公孙宴额头上青筋爆出,牙齿咬得吱吱作响,努力到最后也都只是脚底皮了皮,瘫倒在地上残喘。
黑脸的鬼差看着他负隅顽抗的模样,嗤笑了一声道:“你私自用邪术‘勾影术’,残害阳间数条人命,诱引鬼差盗走阴阳命格簿之事阎王爷已经知道,你三世不愿转世投胎已是重罪,现在又屡犯条规,就算有瞿有成替你抵罪又怎样!十八层炼狱你是逃不掉的了!”
“现在还不行。”
“就算以后把我往锅里煎油里炸,我都不会逃。就是不要现在就把我抓走。”
公孙宴昂起他那张青白的鬼脸,长期见不得日照的脸已经变得死气沉沉,原先端端正正的书生模样,也不禁想让人作呕。他恳切地望着眼前三个张牙舞爪的鬼差,眼睛动了动,盈盈的月色映在里面,化作一汪新泪。
青色獠牙举起赤牙长戟,直指公孙宴下颚,道:“走不走,轮不到你做主!”
“十日,就十日。”
腰眼的血水不要钱地淌下,在草地上积起一小潭乌烟瘴气,公孙宴身受重创,伤口血肉狼藉,他喘着粗气苦苦哀求。
黑面鬼差看不得他这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念起一诀就往他身上加了道电击。
“束手就擒吧,省得多吃苦头!”
公孙宴当即嘴里呕血,他却低低地笑了出来。
“我用了几百年时间,不惜等了这么久,你们以为我就是为了听一句‘束手就擒’的?”
公孙宴扶着一旁的老树勉强站了起来,伤口太深,他不得不始终弓着背。
“当年秦绰川欠我的,我就一定会连本带利的讨回来!”
“啊——”公孙宴仰天怒吼,周体迸发出阴森蓝光,他抹去嘴边汩汩流出的血水,挣扎着从挺直了腰板,“万劫不复,会痛得过心如死灰?!”
公孙宴没有别的路可以选择。
他走了几百年的歧路,已经没有康庄大道可以容得下他了。
这一路上,他风餐露宿过,遍体鳞伤过,为的不是一道弯路走到黑,他只是想赌一赌,拼上自己最后的筹码,就算要灰飞烟灭,他也想知道有没有那么一世的秦绰川会心甘情愿地对他说——
公孙宴,我其实挺欢喜你的。
三位鬼差也禁不住被他这股拼死一搏的煞气惊到,青色獠牙正色道:“你昨夜受了我们三个的法术,已是身受重创,今天难道还要不怕死的再来?!”
“已经是个死人了,还会怕死?”公孙宴双足蹬地,左掌发狠推出一阵凛冽掌风,夹杂着浑厚蓝光,直往那三人身上灌去。
蓝光来势汹汹,三人皆是身形一闪。瞿有成好友不幸被击中肩胛骨,捂着肩膀抖了三抖,嘴角慢慢渗出血来。他含着口浓血,道:“别手软,这东西发起狠了!”
三人两前一后,化作一阵,指尖迸出一道激光,将飞悬在半空中的公孙宴捆得死死。
公孙宴手足均受束缚,且这光做的捆绳一直往他的四肢百骸中扣进他力,他体内如同翻江倒海,几股不同的势力是要将他的肚皮胀破。他发狂地挣脱,突然激起自身的法力,将这几股外力顺着捆绳倒送回去。
几个鬼差手腕愈发颤抖,青色獠牙被震飞,捂着胸口倒抽冷气,其余二人也不占便宜,险些就要架不住公孙宴拼死的力道。他们相看一眼之后,明白根据现状平他们三人是根本不能将公孙宴押回去的。
那现如今法子只剩一个。
三人移形换影,只见得脚步匆匆,身影虚无,眨眼的功夫就由两前一后的阵仗,变作了三人包围的阵型。
“破!”
几道白光齐打进公孙宴体内,霎时而已,方才还气焰汹汹的公孙宴,就已经失去了蓝光护体。
“中!”
再几道更为磅礴的白光罩在公孙宴身上,就像是个倒扣的巨碗一样。碗中白光四射,有如白昼,公孙宴现在是真身示人,只听得他在里面痛呼嘶吼,钻心彻骨的哀嚎将方圆百里内的鸟雀都惊得振翅高飞。
碗中不时传来焦裂的声音,公孙宴的吼叫声也愈发无力,声音越发干涩,也越发低沉下来。
白光几乎全部都灌进了公孙宴体内,而后才恢复成原先睁眼如盲的状态。
“料你也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黑面鬼差扶住受伤的一人,看着蜷缩在地抽搐的公孙宴寒声道:“咱们走!这小子没几天快活日子了!”
29、谁料同心结不成
山间飞瀑如白龙出云,自断层贯石而下,撞开一路山青色,击出好大一片响声。翻腾水浪似一道长虹,落地再直指千仞高。
秦旻在半昏半醒间,耳边炸响的便是白云山间飞流直下的瀑布声。自天际而发声,飞瀑挂下断崖恍若白龙吟青虎啸,震耳欲聋的湍急水声,使得浑身乏力的秦旻不得不从昏厥中辗转醒来。
秦旻撑着额头,猛地甩了甩隐隐作痛的脑袋,他的记忆从深山里看见那三个打扮异样的人开始断片,而后生硬地跳到了现在这个清醒的时候。
“慎瑕?慎瑕?”秦旻甫一睁开就忙于寻找公孙宴,他腿脚眼下仍使不上力,只能勉强地半躺在原处。之前那三个来路不明的人打主意分明打在了公孙宴的身上,秦旻他不敢细想,若是自己昏厥了过去,那么公孙宴以一“敌”三会落得什么结果。
秦旻早在爬山途中就已经渴得嗓子冒烟,现在复醒来,只觉得自己喉咙扯紧,疼得要冒火,发出咿咿呀呀的音节实则和蚊蚋之声没什么两样。
他撑着半截身子坐起了些,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身处四周是青竹环抱的竹坞里。那么,显然自己闻到的这股水腥气应当就是白云湖的水汽味儿了。
秦旻这一昏再醒,时入暮色。竹坞依山傍水,耳边水声不绝,眼前俱是蓊郁苍青。斜阳越沉越西,金光普照大地,映照着秦旻借居的竹坞里竹色深浓浅淡,赏心悦目不说,更是别具一格。
可秦旻心里惦记的却并非是这些让人忘我的景色,他如今只关切与他同行的公孙宴眼下去了何处,是否受伤,又或者是生是死。
秦旻匆匆四顾,企图在小屋中找到一口水能给他润润喉。他在各处扫了扫几眼,几乎要泄气的时候,终于发现一碗清水正完好地搁在他枕边的方台上。秦旻纳罕,他取过那只瓷碗,碗里还浮了片青叶,“绿叶入水游墨碗”这一搭配当是出自有心人之手,煞是好看。
秦旻心急地一饮而尽,燃眉之急已解的他赶忙用宽袖擦去嘴边的水渍。他不禁疑问更深,这有意帮他的有心人会是谁。不论是谁,此人一定深谙美学。
“慎瑕!慎瑕!”
喉咙虽还像冒血似的疼着,秦旻这回却能喊地大声了些。这碗水于他来说就是久旱逢甘霖,及时雨般的让他重拾了气力。秦旻仰直了脖子往小屋外看去,屋外青竹被熏人的春风润泽,参天耸立在四周,挡去了将近大半的沉暮。
拨开这些遮去视线的翠竹,秦旻歪着脑袋,好不容易看到一袭白衣坐在坞前。秦旻据他身形判断,这袭白衣应该是出自公孙宴。
坞前流淌的大抵就是家喻户晓的白云湖,公孙宴的白衣上染上了碎金,衣袂随风,云发在轻烟中浸落湿气。而公孙宴的身影却纹丝不动,似只盯着眼前浩浩汤汤的湖水愣神。
秦旻看着公孙宴孤身一人坐在湖前,整个人都被眼前这番寥落的景象弄得情绪低落。他摸不清楚公孙宴身上是否带伤,忙掀开被子,边要翻身下床,边冲着坞外大吼:
“慎瑕!”
坐在湖前的公孙宴隐约听到了在身后绿竹环抱的竹坞里传来的人声。
晚风醉人,裹挟着轻飏的云烟抚过湖边的一切。公孙宴正好侧了头,乌发盖过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些青白的肤色,像是从未见过日光一般,白中泛紫,若要细细打量起来,就会觉得这副书生气的面容阴森骇人。
秦旻弓着腰穿鞋,屋外突然阴风乍破,傲然的青竹都被刮得竟要折断粗干,就连小屋的木门也不能幸免,连带着哐哐地砸着门框。
一股阴风乘机蹿进屋中,狠狠撞到了正欲查看情况的秦旻身上。秦旻猝不及防,被撞了个满怀,腰背直接磕上床板,让他不由得眼前一黑。他才穿上的黑靴,也因此又被踹得老远。
“秦旻——”
秦旻捂着刺痛的背后睁眼,眼前起先还是乌黑一片,待他好不容易恢复清明的时候,才发现身上突来的这股重量并非是阴风,而是一个真人的存在。
秦旻被压的不能动弹,他前前后后打量这个伏在他身上的怪人。怪人正是穿了方才自己看见的那身白衣,虽说身形相仿,可他却并非是自己所熟悉的公孙宴。怪人脸色发白,骨瘦如柴,像是重病附体一样,命不久矣。
这副短命凄苦的长相,秦旻根本看不下去。
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分明吓得战战兢兢却硬装出一副勇者无畏,他问道:“你是谁?是不是你把慎瑕带走了?”
“我是谁?你不认得我了?”变回原形的公孙宴正用他瘦骨嶙峋的左手旋即覆在了秦旻的脸颊上,轻轻磨蹭了起来。
秦旻只觉得脸上像是被一块千年寒冰冻着,这块寒冰还异常硌手,蹭着他脸上的颧骨来来去去,害得他又冷又疼。
“我再问你一遍,慎瑕是不是你带走的?!”公孙宴一门心思盯着秦旻不放,一双毫无神采的眼睛含情脉脉地看着秦旻,气得秦旻连连扯着冒血的嗓子吼道。他死死揪住公孙宴的双臂,指甲将将嵌进那人枯瘦干瘪的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