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再这么刺下去,三魂七魄流干净了,你也别提什么报仇的事了。”
我通天的本事没来得及表现,就被身后一“人”抢了先。
这鬼魂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也飘飘忽忽了几世,也是横竖不肯投胎转世。要不是阎王老爷近来公务缠身,也断不会让他钻空子钻了这么久。
他叫公孙宴。
番外:瞿有成此情可待成追忆(中)
公孙宴这番鬼话真是听得我笑掉了大牙,要真流点血就能把三魂七魄流干了,那瞿有成这痨病鬼咳血的时候像我如此仁善的鬼差大人又岂会不拦他。
我冷眼看着牛皮吹的比天大的公孙宴,不知道他这回贸贸然来救急会是耍的什么心思。眼看着两边僵持不下,我只得摊开掌心,再暗念一诀,手中当即化出一捆软绳。
“瞿有成,你松不松手?若是你再不从,我就用这软绳捆你,把你扔进畜生道里,让你给你的仇家当牛做马去。”我晃了晃手中的软绳,那上面聚了一圈萤萤绿光,且时不时就飘出几只颜色一致的血吸飞虫,看着就不好对付。
瞿有成却只呆望着公孙宴,似是看厌了才会想起来被晾在一旁的我。他眉眼都垮了下来,一具痨病身子瘫倒在黄泉路边。他脖子成线落下的血珠子艳红得赛过路边疯长的红花,瞿有成忙不迭用手去堵冒血的伤口,他叹了口气,仍是倔强道:“鬼差大人,大仇不报,我不是不会过桥的。”
“你现在也确实不必过桥了。”在一旁抱臂站着看好戏的公孙宴蓦地轻笑出声,他手一抬,往远处的阎王殿一指,“喏,又来了一群好汉要来拿你了。”
我也偱着他手指的方向望了过去,阎王殿的侧门里当真钻出来不少鬼兵。他们整齐划一地直奔而来,靴声震天,这条黄泉路被他们踩得黄沙漫天扬起。
我还愣着神呢,就见其中一个鬼兵已经拨足到了我跟前。他朝我点头致意,从我手中抽过软绳,旋即脚跟一抬,径直走向了瞿有成。
“阎王有令,宣瞿有成回殿。”
瞿有成终被我化出来的软绳捆得结结实实的押回了阎王殿,而我却被留在奈何桥前,因这一处云里雾里的闹剧而头疼不已。
“鬼差大人,告辞。”公孙宴没奈何地耸耸肩,想要宽解我似的笑笑,却怎么也遮掩不住他笑意下的胜券在握。
本以为那一回瞿有成被再押回了阎王殿,我与他也当是桥归桥、路归路了,却没想到这痨病鬼与我的缘分匪浅,我再见到他的时候,他竟摇身一变和我当了同等的值。
“你原先是叫凌风,后来又自己给改成了杨清筝了吧。”
我这日里要送去投胎转世的是阳间里作恶多端的邪教中人,我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心想着阳间里混邪教的怎也会是没由来的一身正气。
那杨清筝见我望着他不放,尴尬地送拳掩住嘴角咳了一声。
他在阳间里的累累罪行我并不清楚,只当他应当是杀人无数,干尽了烧杀掳掠的混账事。我这么一盘算下来这人也定是要入畜生道的。我一向是阴曹里最一心向善的那位,又是一如既往地安抚道:“杨清筝啊,这世事就是白云苍狗一般的,有些巨变你可能无法接受,但它实实在在搁你眼前的时候,你却不得不接受。”
杨清筝似懂非懂地看了我一眼。
我连连堵住嘴,险些就要和他说,这巨变就是你下辈子就做畜生啦,说不定还要先去十八道地狱里挨个走个一遭才行。
“你好好准备着,等出了阎王殿,我们就上路。”我故作不舍地拍拍他的肩,而后他在脊背上一推,直截了当地送进了阎王殿。
在阎王殿外的黄泉路边候着那些上赶着投胎的鬼魂是最劳我心神的一件事。他们在里头评功论过,说得是滔滔不绝,而我等押送的鬼差在殿外就是守株待兔一般的傻等着。
每至此时,我都会蹲在奈何桥前,俯身看着一簇簇疯长的红花。
这花我叫不上来名字,我想大部分地府里的人也都叫不出它的名字。这里乌烟瘴气,眼前的红花在我们看来实则和血池里那一池子发臭的血水无异。地府的“人”大都不解风情,就像我摘花也只是为了消磨时间。
“冯栏,你手上的是什么花?”
冯栏是我早在阳间时用的名号,到了地府里已经许久没有这般唤过我了,能知道我这个荒废已久的名字的,怕也是百八年前就认得我的同僚了。
我哼了一声,依旧垂头弹着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在地府里供职许久,我从未见过谁与谁之间还能谈什么情分的。
“你不认识,我自然也不认识。”我玩够了那朵红花,才拍拍屁股下面的尘土起身。
这一转身,我才慢慢悠悠、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位同僚并非是我早就认得的。
“瞿有成,你怎么、怎么还没去投胎?”眼前这幕略有些冲击,我不禁舌头打结,话也说不太利索。
比起我的局促,瞿有成就显得自若多了。他折下被我玩得蔫蔫无力的花朵,在鼻下一嗅,似闻得它若有若无的幽香之后,才慢慢道:“这花开在这里想必也是花中的巾帼女子。”
“随你怎么说吧。”我搓搓手,和瞿有成、和所有在这里当值的鬼差鬼兵我都谈不太来。避免尴尬,我纵是好奇瞿有成一别之后的遭遇,我也只能搓着手踏着步子,往阎王殿的方向溜达去。
“冯栏,阎王殿我等是不能去的。”
我又不得不在和瞿有成相距五十步之遥的地步停步。
他手里转着那朵残红,忽然一笑,像是多年的旧交一样,和我寒暄:“冯栏,没想到你每每送魂魄入轮回时,也就那么几句话。”
我当时看着他那抹提上嘴角的笑容,看得怔忡不已。在四周俱是烈火炙烤与血肉横飞间,毫无防备地看到那么真挚的一笑,我想你们会和我有同样的感受。
我那时脑中唯一闪过的,便是阳间里芳菲遍野的盛况。
春风拂过绿梢头,白玉梨花满地开。
我仿佛回到了从前的年代里,脚下踏着的是一双娘亲缝制的新靴,走过梨花铺上的石阶,耳里回响着的是树叶和落英被踩出的沙沙和咯吱声。
没想到瞿有成这一笑,会让一个习惯了睁眼闭眼都是血肉模糊的一团烂肉的我,有些想念从前在阳间闲散的生活。
我这一怔,便就忘了回答。
瞿有成安步走来,熟稔地捉住我肩头,道:“冯栏,等会儿送过手头这两个,咱俩喝酒去,就在这奈何桥边喝。”
没想到这一叫我雾里看花看不透的再遇,倒成就了我和瞿有成的结交。我与他双双送过新魂入轮回,便就各自提着一坛百忧解在桥边相会。
瞿有成先干为敬,他一口闷下碗中的烈酒,不等我问他为何看上不去不似从前那般痨病缠身,他就率先答道。
“当日入了阎王殿之后,说是我在奈何桥上捅的篓子算是一桩大过,若要轮回,就要被赶去那畜生道里,我就自请做个小小轮值鬼差了。”
我笑眯眯地和他碰碗,一时得意,碗中佳酿都给我碰洒了不少,“没想到我,那时我吓唬吓唬你的话,还差点成真了。”
“险些就叫你一语成谶了。”瞿有成也不由得开怀一笑,朝黄泉里投了块人骨,“还好那时公孙宴也劝着我。”
我不禁皱眉思量,可惜酒劲上脑却也怎么都是一团浆糊,“这事儿和公孙宴有什么搭界的?闹不明白,呃,真闹不明白。”
瞿有成斜眼打量着我,眼中带着促狭的笑,蓦地打出一个长长的酒嗝,他揉着肚子才和我悠悠地道来他和公孙宴间不为人知的故事。
瞿有成被押去了阎王殿之后,确如他所言那般,重新清算了在下一世转世投胎前的功过。他在阳间时本是从商人家,没做什么丧尽天良之事,反倒是被人倒打一耙,弄得家破人亡。所作所为,无功无过,也是勉强能再投个平凡人家的胎的。
可岔子就出在他上奈何桥之后。
经他这么一闹,几个一起将入轮回的新魂也像是受了蛊惑一般,死活是不肯喝过孟婆汤。阎王老爷一听,为之大怒,速速差鬼兵将瞿有成捆回了殿里。
据瞿有成不客观回忆,他依稀记得外加添油加醋,那时的阎王老爷是如是说的:“瞿有成,你本功过相抵,能再入人家,生在平凡百姓家,一生不富不贵却也无忧无虑。可你却生出事端,诱引其余魂魄与你一起拒入轮回道,你可知罪?”
痨病鬼瞿有成吓都快吓破胆了,哪知道自己视死如归的抗争竟还被框上了这样的重罪。他跪在原地,咳得昏天黑地。
“打入畜生道。”阎王老爷把满腔的公正严明给发挥了出来。
“瞿有成知罪,自知犯下大过,愿意暂且先不投胎,在地府里供职以抵过。”
瞿有成此话一出,自己是说的畅快了,却也不敢抬头看阎王老爷的脸色。他匍匐着身子,大气也不敢出,脑袋都快贴在地上了。
“冯栏,你是不知道,我那时想咳得要命,可就怕那么一咳,阎王就着我进畜生道了。”瞿有成说的颇有些口干,取过大碗又倒了满满的酒水,仰头饮尽才继续道,“幸好,阎王开明,答允我先做着鬼差,等想投胎时,便可去投。”
我闪着眼不解地看着瞿有成,大着舌头问他:“你不是、不是一直念着要报仇?”酒劲上头,我乐呵呵大笑,“你可是干了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啊。”
瞿有成佯怒,他横了我一眼,嗔道:“冯栏,容我先喝一杯百忧解,一饮而尽百忧退散,我再和你慢慢说。”
瞿有成因在地府里当值,也不兴做个痨病鬼差,阎王老爷便仁慈地大手一挥,替他去了一身的病痛。
瞿有成出了侧门的时候,应当是神清气爽,可他还是那副如丧考妣的苦瓜脸。
公孙宴在侧门候着他,见着他独身一人出来便也心中有数了,和他掬了个在阳间的礼数,道:“我猜的不偏不倚,你定是不肯入畜生道了,暂且退而求其次。”
“就算我现在不能报仇,我也早晚能等到萧家人下地狱来,到时候我便送他们入畜生道!”瞿有成愤恨地一拳打在墙上,咬牙吞下一肚子血泪。
公孙宴冷眼傍观,也不上前制止,直到瞿有成独自对着灰墙拳打脚踢发泄完了,他才白袖一挥,携着瞿有成转眼就遁地而走。
“我带你去个地方。”
瞿有成只觉得眼前劲风刮过,风中掺着碎石黄沙,迷的他睁不开眼。脑袋里尽是嗡嗡作响的风声,半天才听到公孙宴这么一句。
令人昏厥的疾飞好不容易停止,瞿有成强挣公孙宴搀扶的手,要强道:“你还真是奇怪,随便把人扯东扯西做什么?!”
“你我早不是人了。”公孙宴挂上清浅一笑,他挟着瞿有成到了一处高悬弯月的空地上。
瞿有成本还咕哝抱怨着,定睛一看,发觉自己竟脱身出了许久未离开阴沉晦暗的地府,且能再见夜中亮白的土地,以及头顶漠然的清辉,他不免有些热泪涌上来。
瞿有成恍惚中回到了从前在阳间时候的日子,他习惯地抹去肩头沾上的夜露,待觉察到指尖的干涩时,他才回过了神来。
就像公孙宴说的,自己早不是人了。
他正好衣襟,突地正色道:“公孙宴,你带我来此地做什么?”
“总不会是带你来吟风弄月的。”公孙宴双手负在身后,徐徐走到瞿有成跟前,“我带你来看看许多像你我一样的,不愿投胎不愿转世的游魂。”
瞿有成紧盯着公孙宴不放,生怕错过公孙宴任何一个露马脚的表情。可他只看到了公孙宴眉间拧起的旋,以及环顾四周之后,神色中匆匆闪过的哀痛。
公孙宴抿着嘴,眼中淌过比月色还要清冷的银光,而后被他勉力掩饰过去。
瞿有成一直误以为公孙宴是个“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游魂。这人僵硬的脸上只剩下淡然的表情,像是个恭恭敬敬的读书人一般,饶是面色发青,端正秀气的五官也是遮掩不住的。
可再当他看清公孙宴的这般叫人看之泪流的神情之后,他终了悟自己是多么浅薄。
“瞿有成,你看。”公孙宴手点了点他身后。
瞿有成缓缓转过身去,只见得眼前俱是飘来荡去的魂魄,没有目的一般地飘来荡去。
公孙宴声音竟哽咽了起来,“他们也都不愿走。”
“我告诉你我为何非报仇不可。”瞿有成从那群游魂上撤开眼神,兜兜转转又安到了公孙宴身上,“作为交换,你也得告诉你的故事。”
番外:瞿有成此情可待成追忆(下)
公孙宴却毫不犹豫地摇头拒绝。
瞿有成自以为开了个极为诱人的条件,以一物换一物,再公平不过。当下被决绝回绝,他也没了底气,做了个口型,轻声问了句:“为什么?”
公孙宴看穿了瞿有成脸红耳赤的缘由,他倏地掩嘴而笑,抬起自己的右袖随手指向身前飘忽不定的幽魂道:“留在阳间不愿走的,大都都有同一个故事。”
“无非讲的是一群执迷不悟的鬼魂甘撞南墙……”公孙宴行行复停停,脚跟回旋,重又回到瞿有成跟前,“这样的故事你听一遍觉得感同身受,听两遍觉得悲天悯人,等你听了不下百遍之后,你就会怀疑自己的坚持还有没有意义。”
言下之意,公孙宴他早已听到耳朵生茧。
瞿有成却没在意公孙宴的后话,他蓦然地一步上前,拦下公孙宴欲收回的右袖。他提起那只绵软无力的右掌,问道:“你这手是怎么回事?”
我百年来都没听人和我如此心平气和地讲故事了,一时听得兴起,还连连送了几口百忧解入口。红脸眯眼等着老半晌,可瞿有成还是没动静。
我带着酒水凑到他身旁,借着一阵阵烧脸的酒劲,好奇道:“我从前都没注意过公孙宴的右手还是只废手,你给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我那双被酒气熏红的眼睛看到的东西都是雾蒙蒙的一片,积骸成莽的阴间地狱都成了镜中花水中月的仙境一般。平日里遭受我诸多白眼的血池,这时在我眼里都成了落了香尘的静谧山中仙池。
我如此指鹿为马的眼力,却明明白白地看清了瞿有成的一系列动作。
在我无心且好奇的一问下,他先是捏紧了拳头,脸上流露出太多无言以对的幽愤。我想瞿有成应当是隐忍到忍无可忍之后,才夹起他脚边那只快要漫出来的酒碗直往自己喉咙口灌去。
他灌的自己前襟上被淋满了纯酿,直到一碗里的酒水悉数下肚,他才粗粗用袖子揩过嘴角。
瞿有成付诸了很大心力一般,叹了口气道:“他只和我说,这只坏手不过是个俗不可耐的故事。”
“打了半天哑谜,他还不是什么都没和你说。”我无奈地耸肩笑笑,往瞿有成肚子上捶了一拳了表安慰,“公孙宴他就是这样,我虽和他不熟,但知道他整天就是神神叨叨的,为了一个前世里根本就不屑搭理他的人神志不清。”
我再打了个响亮的酒嗝,话匣子一旦打开就合不上了,“要说上赶着也不肯的投胎有很多,不肯投胎还敢在地府里厮混的我看也就他一个了。我问过阎王老爷,怎么就不捉这小鬼投胎去,他老人家说啦,公孙宴被勾来阴间的时候阳寿未尽,说到底还是咱们欠着他,只要公孙宴不犯事儿,就由着他去吧。”
瞿有成双指夹着酒碗,低头静静地听我唠着。
许久他才道:“我通过各方打听才知道他从前的事,确实可怜。”
“你好像很关心他……”
瞿有成讶异地看着被百忧解征服了的我,话锋一转:“今日我终于等到我的死对头下地府了,他因作女干犯科,被下令先去投到油锅地狱里受刑之后,再投入畜生道轮回五世,是我亲自一脚踹他下油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