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旻因他的话而愈发的百思不得解,只觉得这引路人的声音听来熟稔,却说什么也记不起来。正当他困惑时,眼前就递上了一碗汤水。
“喝了吧,喝了就能卸下前尘,涅盘重生。”
经引路人这么一提,秦旻的心口乍然间作痛起来,像是被尖刀利刃划过一般,如此的切肤之痛让他不得不倚在桥边喘粗气。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问话道:“公孙宴他怎么样了?”
责问之急,却仍没能引得引路人徐徐背过身来。秦旻只能借助昏晦的白光隐约看到引路人昂着头望着深不可测的黑天。
“孩子,快喝了吧,喝了你就舒坦了。”另一人语毕,那碗汤水就又朝秦旻眼前推近了几分。
秦旻暂且撇开定在引路人身上的目光,循着这老朽之声望了过去,只见到一个白发老妪正手执一柄长勺,搅和着那锅见不着底的汤汤水水。
秦旻正苦于心如刀绞的疼痛,他亟亟接过那碗发臭的黑汤,道过一声多谢,便想也不想直接浇进肚里。
霎时而已,秦旻连汤水的味道还没尝出个几分,身子一抖脑中一空,便忘了自己是谁,从何而来,又要回归何处。
仍是傀儡那般被牵引着往前走,原先觉得熟稔的声音此刻由他听来,也变得分外陌生。
引路人望着一如覆了缁帷的黑天,半晌收不回神来。他轻声细语地闲聊着,却不知这话是要说给谁听的,“人间的夜很美,抬头就能看到青云蔽月,水里游着的是丝竹不断的画舫。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不想来咱们这个地方,他们总说自己是割舍不下人间里的五光十色。”
“但其实是割舍不了记忆里的人。因为来了这里就是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会像你一样喝了汤,然后就全忘了。”引路人寥寥几句惹人唏嘘,他忽而扯了扯捆着秦旻的那根绳子,同他道:“即便你如今脑中是空无一物,我却要你记住些事情。”
那人极快地说着,却能一字不落地刻进了秦旻脑中。
剩下的一小段路边走边说,引路人颠来倒去,也不过就说了那么几个精短的故事。秦旻在他连番的灌输下竟也记住了那些桥段。
“去吧,再生为人。”引路人缓缓停步。
他这时才慢慢地背过身来,微光之下的他面容却格外清晰,他冲秦旻莞尔,笑道:“忘了和你说,公孙宴他早死了。”
秦旻在冷汗中惊醒,他忙掀开了盖在身上的薄被,从床上一跃而起。他满头虚汗,连手指都在轻微地发颤,显是惊魂甫定。
让他发怵的不仅仅是引路人那句话,更是引路人转过身来的那张脸。
青白得近似孱弱的脸,还有一张殷红如血的嘴,这分明是那天在九层轩附近遇上的怪书生。
而他嘴里不停念叨的几个故事,也正是秦旻脑中时不时浮现出来的那些场景,什么白衣行刺,什么桃花画法……
秦旻吓得双目似定住了一般,痴痴地望着地上一滩聚起来的水出神,脑中更是一片空白。
半晌,他才想起来公孙宴至此还是踪影全无。秦旻警惕地在屋中扫视了一周,可除了床上另一床叠的方方正正的薄被,他似乎找不到另一个人存在的迹象。
秦旻顾不上许多,套上鞋靴后立即夺门而出。
若真如白衣和怪书生所说……他根本是想都不敢想,若是公孙宴早死了,那么那个日日夜夜和他相伴的又会是谁。
绕出青竹环抱的竹坞,映入眼帘的便是坞前的淼淼白云湖。
眼下约莫还是拂晓时分,天边的鱼肚白如墨入水般沉沉地晕开,山山水水的翠绿都像在早露的轻抚仍静静熟睡着。
“慎瑕……”
坐在湖边的公孙宴这才听到身后断断续续的脚步声。
“我见你睡得不安生,总是翻来覆去,恐是我早起,吵着了你,就独自先出来了。”公孙宴坐在湖边的青草堆里,看着一池被他搅弄得荡漾的春水,含笑道。
见秦旻仍是站他身后不为所动,公孙宴干脆半侧过身子,朝着被遮蔽在晨雾下的他狎昵地招招手道:“阿旻,快来,临湖濯足,幸事也。”
秦旻紧蹙的眉头渐渐打开,他的眼神动了动,恰如眼前生生不息的春波乐水。秦旻始终紧握着双拳,像是因突起的一念,他亟亟朝公孙宴那儿奔了过去。
公孙宴一着不备,毫无防备地被秦旻撞了个满怀。他双臂受缚,被死死箍在秦旻双手之下,正想着稍稍挣开一些,耳边就呵来一阵热气。
秦旻说得前后不接,声音还因那场噩梦显得生硬颤抖:
“慎瑕,还好还好……我怕你,我怕你和那个白衣一样……”
怀中人僵了一僵,许久才在秦旻愈缠愈紧的力道里缓和过来,歪头问道:“你说的那个白衣怎么了?”
公孙宴本想求个答案,却旋即就妥协在秦旻的无言以对之下。秦旻和他仅几层衣料相隔,在如此亲密地贴近之下,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秦旻的身子在簌簌发抖,甚至是扣在他后背上的手指都泛着冰凉。
“阿旻,你定是梦魇了,我这不好好的在这儿呢。”公孙宴抽出左手,在秦旻脊背上顺了顺。
公孙宴安抚的话如笙歌百转千回,秦旻终能平息下内心的恐惧。他缓缓撒开手,将公孙宴推至眼前,在两人相视一笑后,秦旻才问道:“慎瑕,昨天那三个人是谁?”
“早年里认识的人罢了,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角色。”
见公孙宴无意再透露,秦旻只能调转话头,“那你,你昨夜里去哪儿了?”
“你突然倒地昏迷,吓了我一跳。我把你驮去竹坞里,没想到竹坞里空无一人,我就只能跑到周围看看有没有别的人家可以来帮帮忙的。”
“你可看见了什么奇怪的人?”
公孙宴狐疑地瞟了他一眼,笑问:“虽说是深山,可能有什么古怪的?我连一户人家都没能找到,只能无功而返。”
秦旻像是卸下重担般,长吁了一口气。
“我先回屋拾掇拾掇,然后咱啊,就再继续往上爬!”
秦旻折返进屋中,瞥了一眼仍坐在湖边的公孙宴,失了神似的坐回了床上。
这样静坐的慎瑕,和昨日暮色里出现的白衣,似乎能够重合起来。
秦旻晃了晃脑袋,克制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他从自己的细软里翻出了怪书生塞给他的那卷画,而此画的画匠正是昨夜里乘风而来,自称为“甲”的白衣。
秦旻揭开束着的绸带,将那幅险些就被他忘却的画卷缓缓摊开在眼前……
31、渐行渐远渐无书
这卷纸上了年头,秦旻轻手轻脚地打开也能听到因纸张过硬而发出的脆响。画纸泛着陈年往事般的暗黄色,上头的浓墨重彩也褪了不少色,墨黑丹红都谢了芳菲。
即便缺失了当年成稿时的笔墨横姿,秦旻在今日的细细一品之下,以他一个门外汉的身份也断不敢随便否认画中精髓。
飞角翘檐,黛瓦红墙下勾了好几株孤瘦春桃。画中约是和风方破,将红花吹落得纷纷扬扬。
这几株桃花和那日在洛阳春里看到的秦王爷府上培植的白碧桃不同,桃枝绛红花色艳丽,重瓣层生,乍一看像是从天而降的红霞。
秦旻情难自已,不禁用手碰了碰那几朵栩栩如生的桃花。
桃花逐细风,那风自是世间最无情不过,来无影又去无踪,平白无故惹了花香,却又非要这桃花落地成荒。秦旻愈看心里就愈是期期艾艾,他不由地喟然而叹,只得专注地看向了画卷左方的那一方“甲”字印。
落印之前,那白衣还提了一句文不对题的诗来。诗是他耳熟能详的——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而后才接了一方寒碜的“甲”字红印。
秦旻端着泛黄画纸,皱眉深想。他隐约忆起,在江郎中植了满庭桃花的院里,他也曾被江郎中问起过“同雨相关的诗句”,那时的自己还被问的一头雾水,胡乱扯了句小儿都会背的诗来。江郎中听罢还笑了笑,随后就和他道了这句诗来。
那日众人都说江郎中早已遇害身亡,而自己却又能与这个做了亡魂的江郎中在光天化日里大谈特谈。
这一出诡异闹剧与这幅画会有什么关联……
“阿旻——阿旻——”
从白云湖之远传来公孙宴清幽的喊声,秦旻手忙脚乱,忙胡乱卷起了画,塞回了包袱里。他心突突地跳着,像是被当场捉女干一般。
秦旻按着狂跳不已的心口,几叹几息,平复了接不上来的气息才道:“慎瑕,我在!”
竹坞外的细碎的脚步声渐行渐近,恍惚而已就到了门前。
秦旻心虚地瞥了眼推门而入的公孙宴,遮遮掩掩地将包袱往床里不着痕迹地推了推。不等公孙宴开口,他就尴尬地问道:“回来了?”
话一脱口而出,秦旻就恨不得抽自己一顿。公孙宴好整以暇地站在自己眼前,这问话不是多此一举了,明摆着告诉公孙宴此地无银三百两。
公孙宴扬了扬眉,好似没把秦旻漏洞百出的话放在心上。他侧倚着灰墙,将局促的秦旻从头到尾打量了遍,莫名笑道:“把门掩实了作甚?屋外头有我替你守着呢。”
“顺手,顺手罢了。”秦旻边打着哈哈,边站起身来。他也不敢正视公孙宴戏谑的模样,尽低头用眼挖地三尺了。
秦旻的退避三舍,公孙宴尽收眼底。他本想以笑来缓和二人之间风起云涌的尴尬,却没想到只是愈笑愈干,愈笑愈苦,眼见着到最后笑意全无。
公孙宴昨夜一举完全是出于头晕脑热,是出于他一时伤心欲绝,没经思量就闯进竹坞里要和秦旻死后同穴,省的留他一人沦落到灰飞烟灭还未曾圆满过。可捱到今日,时局没能扭转,他不方便上前与秦旻来个面面相觑,更无法像昨日里那样强行逼迫。
秦旻内里远远比他看起来强硬。
公孙宴不禁生出苦相,他蹙着双眉,只能甩手靠在灰墙上,眼看着秦旻磨磨蹭蹭地拖延时间。
“咱们这一行,也能很快有个终结了。到时候各归各位,各走各路,看过山山水水,走过风风雨雨,也不枉你我此行。”公孙宴调了个姿势,他抱臂站着,歪着个脑袋,眼神有些迷茫,不知这一感叹又是因何而起。
秦旻方才正潜心考量这段路途以来的奇谈怪论,他连连擦了五回门面,脸颊被擦得通红通红也不曾能反应过来。反倒是公孙宴话里轻描淡写的“各走各路”,叫他冷不丁吓了一跳。他双手正浸没在铜盆里,分道扬镳的一席话吓得他不禁错摔了盆,撒了一地温水。
秦旻愣在原地不知所措,也不知隔上了多久,他才讷讷地绞干了下摆上滴成线的水珠子。他苦笑着,半天才能回道:
“天下无,无不散之筵席。”
秦旻说罢,还冲公孙宴竭力甜甜一笑,可旋即瞥见公孙宴低头神伤之后他又哑然失笑,只得兀自绞干身上的水。
这是公孙宴第二回和他提起洛阳之行以后两人的生活。公孙宴每说一回,秦旻心里好像对离愁别绪的悲戚就能减上一分。起码与最先开始的无法接受相比,他现在能坦然的说出分离是人之常情的话已是日上楼台般的进步。
公孙宴缓缓抬起头来,眼中秋水清明得让人一惊。他很是清醒,从遇见三位鬼差开始,他就已经走出困了自己百年的桎梏,而昨夜里身受的异术不过是更让他在分筋错骨的苦痛里茅塞顿开——
宿命这种玄乎的东西是逃不开的。
而他的宿命,便是一生一世、永生永世都不能和秦旻相守。
公孙宴恨不得攒起拳头狠狠地往墙上捶去,以发泄他这百年来独自吞咽的愤懑和心酸。
可他无能为力,只能依旧抱臂站着,如同他对自己将面对的魂飞魄散的命数一样无措。早在第一世里,他就该明白的道理,他偏偏浪费了百年时光,求来了一个几乎是一成不变的结局:秦旻依旧会和他命定的心头好齐衍文共度一生。
而他呢,随风散去……
若是早些领悟,他是不是也能过得好些。
“阿旻,若是好了,咱们这就启程吧。”当公孙宴再次迎向秦旻的时候,又是收拾得一如往常,脸上挂着浅浅的笑,眼里流露着淡淡的温和。他的笑意仿佛就和他的哀思一样,发自肺腑。
秦旻也只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他无暇注意公孙宴的多般变化,仓促挎上两人的行囊,就先夺门而出。
二人这一行是直接去往白云山的玉皇顶。
玉皇顶在没砌上清和观之前,只有有一间阿阁。阿阁无名,阶梯九重,阁中清帘恰能卷起山间氤氲水汽,人站在阁楼中仰天俯地,满眼不是浩瀚蓝天白云,便就是山水中的青翠欲滴。当年的阿阁更是因此引得无数文人骚客蜂拥而至。阿阁四角都或多或少种了些讨喜的花花草草,其中一处就植了满满当当的绛桃。
红瓦红墙是红,绛桃也是出奇的红,这两样事物混在一起,却不让看客觉得累赘。
公孙宴这一行的目的,就是想和秦旻一起去看看从前他和秦七王爷一同观赏的阿阁绛桃。
这一路,本该如同来时那样笑语连天,偏偏二人出了竹坞之后,就各自沉寂起来。秦旻有不知公孙宴打的是何种算盘,他个人纯粹是被脑中七零八落的思绪弄得没心思说话,那些疑点与怪诞似乎都将他牵引向一条他想都不敢想的路上去。
曾经的他甚至是公孙宴的姑妄言之都深信不疑,可不知何时起,他也开始起疑,开始怀疑这个与他寸步不离的人究竟还有多少张假面。或许是从那块蓝田玉佩时就深种疑虑,也或许只是昨夜白衣的那几句叫人似懂非懂的话。
这一想,就真叫他想出点名堂来。
有时实在尴尬不过,秦旻只能客套地问公孙宴一声“是否渴了”或是“是否饿了”,而对方也只应一句“不渴”或是“不饿”,就匆匆结束了话题,几乎是头也不回。
公孙宴大步流星地走在前头领路,秦旻紧随其后,连小碎步带跑,跟的气喘吁吁。
沿着这一路的石阶蜿蜒而上,秦旻老老实实跟在公孙宴后头,仰直了脖子也只是把公孙宴瘦削的背影看得更加真切罢了。他赶路赶得累了,也只不过是顺手抹去头上挂下来的臭汗,那些汗若是不手除了,能一滴一滴顺着脸颊滚到下颌,费不了多大力气就能直挺挺地印入发烫的石地里。秦旻累到极致,也一声不吭,偶会弓着背叉着腰,滞留在原地大喘气,眼看着公孙宴的背影愈缩愈小,他没由来地心里打颤,亟亟跟了上去,也不论自己歇没歇好。
即便对公孙宴抱有诸多不解和怀疑,但秦旻不知怎的,看到他不宽不广的背影,心也能跟着安定下来。
秦旻甩了甩湿了的鬓发,笑着紧跟上去。
“过了这些石阶,就到玉皇顶了。”
公孙宴突然止步,这让在后埋头紧追的秦旻一时收不住腿,径直磕在了他后背上。
秦旻似是想起了什么,在脑袋还晕乎的时候,就探出手想要去摸摸公孙宴的脊背,他坚定如斯,就连眼中都溢满了决心,仿佛公孙宴那脊背上生了看不见却摸得着的金银珠宝一般。
就在秦旻那只手快要碰上公孙宴的后襟时,公孙宴蓦地一闪,叫秦旻扑了个空。
他施施然地转过了身,往秦旻那只意欲作祟的手上觑了好几眼,冷笑道:“走这些山,还没疲累到要阿旻你来捶肩捏腿的。”
秦旻笨嘴拙舌,支支吾吾了几声,方编好了借口,正要为自己开脱时,就被不远处的一人抢了先。
“贫道等了你们许久了。”
那人在石阶之上,玉皇之顶。白须冉冉,垂袖而立。他身披道袍,只是那道袍不知是白色染上了灰,还是灰色发成了白。只道老道士站如挺松,如巍峨山脉,脸上是大菩萨低眉般的笑,仿佛头顶浩然正气,脚踩五彩祥云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