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旻一步上前,与公孙宴比肩。两人相看一眼,皆看出了对方眼中的迷惑,连忙爬上石阶,一探究竟。
秦旻先于公孙宴踏上玉皇顶,只一眼看清老道士的长相,他就发出一声惊呼,讶道:“你不就是那个在白云山脚下的茶肆老人?!怎也成了个道士!”
“贫道道号长庚,乃是取自‘东有启明,西有长庚’。”老道士捋着长须,笑眯眯坦坦然地受了随后上来的公孙宴恭恭敬敬的一揖。
“长庚道长初见时的提点,叫晚生至今都受益匪浅。”公孙宴越过秦旻,走到长庚老道士跟前再行了一礼。
却只见长庚老道士拂尘一收,公孙宴那一弓背就再弯不下去了。
“谢过长庚道长。”公孙宴终能笑道。
“我带你去个地方,去到那里,你再谢贫道也不迟。”
语毕,拂尘拂地,秦旻只觉得陡然间天旋地转,眼前如入密林,白云悠悠,青竹猗猗,像是人间仙境了一般。
秦旻浑然不知这是长庚道长变出的戏法,茫茫然地穿过这绿竹林,想跟着身前的两人一起赶往那个不为外人道也的地方。
“阿旻小子,你且走你的路吧。”
白云之外,青竹边缘,才是清惑和公孙宴之所在。
秦旻不甘心道:“道长,我愿与慎瑕一同前往!”
只听得,在天之涯海之角一般远的地方传来长庚后生的声音:“你与他本就殊途,何必苦守,不如放手自寻其路。”
秦旻此时对个中深意还闹不太明白,他出于对修道成仙之人的尊敬,才乖乖地点了点头。这一颔首,他眼前终复原形,什么白云青竹都烟消云散而去。
秦旻在原地徘徊,兜兜转转许久,发觉自己也不过在幻象里的长途跋涉,换到现实中也不过是踏进了清和观的正门罢了。
秦旻百无聊赖,昂着脸看了片刻清和观的真身也就顿时失了兴致。
这道观更像是借了个楼阁安了个道家身份,而非重新堆砌的。台前有九级石梯,石梯两旁各有石狮镇守。顺着石梯往上瞧,便能清楚地瞧见门屏上悬着的“清和观”三字。
清和观飞角翘檐,黛瓦红墙。
这些个景象,秦旻愈看愈发觉得眼熟。
他心里正打着鼓,脚下也就跟着迈了出去,沿着清和观的四壁看似赏玩,实则是打探起来。
“果不其然。”
秦旻突地停步,在朝北的墙根前站立不前。
他短短四字,直叫人听不出他心里的感叹。
朝北的墙根前,种了不少绛桃,这时的绛桃在白云山上还开的烂漫,千朵万朵压枝低。这些讨人喜欢的红花像是通了人性似的迎风招展,仿佛在笑,仿佛在打趣一旁局促的看花人。
“白花如处子,红花如顽童……”秦旻冷不丁拳起手掌,这十字说得他脊背战栗。
孤春瘦桃,红墙绛桃。
景色如此眼熟,全然是因为他今日在白衣作的那幅画里已经看过一遍。
“我想,你此刻一定急于寻求一个答案。”
不用回身,单听这满口少年音,秦旻就笃定了此人的身份,“许笛。”
许笛握剑,大步越到秦旻身前,恰巧替他挡去碍眼的红桃,“你所要求的答案,说不定与我要告诉的事情,是一样的。”
“不知秦旻你有没有兴趣?”
32、拨开云雾见青天
“不知秦旻你有没有兴趣?”许笛碾着脚下的湿土,似无心拨着剑缨。他半抬着脑袋,只是意味深长地斜看着秦旻,极有耐心地候着。
许笛并未迫近,秦旻却不自觉倒退一步。满眼只见许笛的信誓旦旦,秦旻颇有些底气不足,“顾敏之不是萧石杀的。”
“算你还没被迷了心窍。”许笛笑骂秦旻道。说话的时候,他自然手上也没闲着,并指夹来一枝开到盛时的绛桃,脸上显露的是爱花惜春之人才有的视若珍宝,手里却将这枝绛桃狠狠折下,如同取人首级般毫不留情。
许笛一脚就将这枝顿失生气的桃花踢回到自己脚下的那抔土里,继续方才脚碾着土手拨着穗的动作。他毫无不适,昂头问道:“秦旻,你来猜猜,这事儿究竟能是谁干的?”
秦旻将他乖戾的行为举止悉数看遍,心里直摇头,只道这个亦正亦邪的道士表里不一,与他几次碰面下来,无不是行踪难料,来来去去皆随他心意。也正是因此,秦旻和公孙宴二人至今没能弄清楚他背后的目的,当真不好琢磨,叫人参透不来。
秦旻只得轻声应答道:“这事儿不是萧石干的,我只知道是一个自称为甲的下的毒手。”
“甲?甲又是个什么东西?还有一堆乙丙丁戊等一众天干兄弟不成?!”许笛对秦旻抛出的答案大吃了一惊,这与他所预计的场面大相径庭。
于是他狡黠一笑,握着剑柄一步上前,留下脚后一堆与尘土作伴的蔫软花瓣。他凑到躲闪不已的秦旻跟前,力图将情势扭转成他所期望的那般。他的少年音虚虚实实的在秦旻耳边响起,听来就像是个顽劣小儿和人寻开心似的,可偏偏他的一字一句,让秦旻丝毫没有笑意。
“咱们且不论你说的那个甲是哪路人物,我只问你,我说是公孙宴干的,你信还是不信?”
公孙宴三个字在秦旻脑中如惊雷破苍穹而现。
他在接二连三的打击中,恍惚中看到了疾雷动九天,漆黑的夜里电闪雷鸣,惊光似白刃冷光。一副惨白骇人的面容悄然现出,那人穿的是昨夜里见过的白衣穿着的衣裳,嘴角爬了纵横交错的血印,他缓缓地走来,手里正拖着在地上走的是已经断了气的顾敏之,口中还似喃喃道着——我是凶手,我才是凶手。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和他日夜相伴的公孙宴。
秦旻被自己这番凭空幻想给结结实实惊着了,他原以为自己会对许笛的话无动于衷,可他清楚眼前的修道之人有着一身正气,没理由来骗自己。
他猛地眼前一黑,头脑空白,嘴里却不由地发出低呼。
许笛眼看着秦旻踉踉跄跄栽了一步,也不伸手去扶,仍是握着他的宝贝疙瘩剑,看热闹似的凉凉一道:“怎么,你还能吓傻了?我若再和你说,我能笃定此事除了公孙宴之外没有第二个人做得出,你岂不是要直接吓倒在地了?!”
秦旻好不容易在跌跌撞撞之后站稳,他眼中闪过一抹狠辣,劈手就抓过许笛的衣襟,大力之下就把许笛拎到眼前。二人四目相对,电光火石交汇争锋,只听秦旻一字一句,说得有力:“你别满嘴胡话!慎瑕是什么样的人用不着你和我说!”
“不信?”许笛甫从震惊中缓过劲来,他一掌拍开秦旻寻衅的手,正好自己的道袍,寒声道:“公孙宴是什么秉性我自是不知,也不用去知。但他是人还是别的什么,我可比你清楚百倍!”
秦旻怔住,双臂无力地挂在身侧。对于许笛的话,他根本无从反驳。
就连他自己不也开始怀疑,公孙宴究竟会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一个话里有话,藏着掖着的人究竟在隐瞒什么?
还是就像许笛说的那样,公孙宴会是人,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无话可说了吧?”许笛得胜地一笑,他的宝剑未曾出鞘,隔着一层铠甲剑鞘,就从地上抄起之前那堆被他碾进土里的花瓣。许笛在半空中出招凌厉,即便宝剑未露锋芒,那几瓣飘飘欲落的花瓣,在刹那间就粉身粹骨。
几招出完,许笛将周身的不舒爽发泄了出来,他吐纳气息,调整之后道:“要想证明我是对是错并非难事。”
“如何证明?”
许笛看着脸红急躁的秦旻不由地一笑,他道:“何必心急。我当日在白云山脚下刺他的那一剑,若是凡人肉胎则不会留疤,若是鬼魅妖邪,那么……”
秦旻攒紧衣摆,讷讷道:“我,明白了。”
公孙宴与长庚走到一处人迹罕至之地。
“仙君,这里蛮草丛生,放下门难道是建在此处不成?”四下无人,公孙宴干脆直言称呼。他走了三步,又折返回长庚身旁,望着满目的杂草藤蔓,他不禁生疑。
长庚却定定心心听他说完,而后还笑得高深莫测。他抚长须,悠悠道来:“公孙宴,你是个聪明人,既然本仙无意让秦旻小子一同前来,你就知道放下门并不存在。”
“晚生愚钝,未能领悟到仙君的深意。”
长庚瞥了他一眼,抄起拂尘,几步斗转星移,几乎是眨眼的功夫就在沙土地上落了入木三分的几个大字。
公孙宴移步去看,大字在他眼前豁然开朗。
“心中有门,处处通达。”
“不错。”长庚含笑望着公孙宴,道:“心有放下门,又何须执着于形。你已沉迷多年,亦犯下不可饶恕之罪,何不给自己给他人一条生路。”
公孙宴缓缓放下身子,擦着地上尖硬的石子,覆上了地上八字,“仙君,可我没有生路了……”
“我身中地府异术,只怕不多日就要神形俱灭。世间再无公孙宴……”
长庚听完,仍是捋须长笑,从他脸上看不出一分人间悲喜,“于你来说,放下过往便能放下心中贪念。所谓神形俱灭,不过是另一种死者可以生的方式。你用心听,便能发现这世界连风都是有生命的。”
公孙宴昂起脸来,疑惑地看着长庚。
“要不它怎能拂动春花,催发绿枝?可见它们也是懂得的,有心方能懂得。”长庚拂尘扫尾,地上深凿的八字瞬间殆尽。
公孙宴此时已起身,望着他来时的路,情绪不明地道:“阿旻也曾说过,化作人间一缕清风也是幸事。”
“人间七情六欲,本仙已是千年不曾感悟。但本仙看得出折磨你的几百年,却是你这飘零孤单时的唯一慰藉。”长庚口中念诀,霎时公孙宴金光遍体,“身中异术亦是你的命数,本仙帮不了你,却能续你魂魄到你前缘了却之时。”
神仙金光不同于阴曹里来的鬼差所使那般让人痛不欲生,公孙宴身上的病痛之感消去大半,他亟亟跪地,叩谢道:“多谢仙君。晚生再斗胆问仙君仙衔。”
“仙衔啊——”长庚已是腾云架雾,双足踩着金云,飘飘荡荡飞升。他时常摸着的眉间显出一颗金星,他徐徐道:“说来你我算是有缘,早在当年你摆摊画画时,头一位光顾的那人是本仙的仙僚,与本仙也是关系匪浅。”
“你且记住了,本仙仙位星君,仙友多称我太白金星。”
公孙宴独自从荒芜之地出来,走回到清和观观前的时候,却没能看到本应在此等候的秦旻。
他探着脖子张望,只是不能踏足道家领土,否则极可能会魂飞魄散,化成一缕烟。
道观里悉悉索索的谈话声不止,公孙宴凝神寻去,终在朝北一角找到了脸色苍白的秦旻,当然还有一个不速之客“许笛”。
如今的清和观便是从前的阿阁,可以说这里的道士没将阿阁的一陈一设做了变更,统统是旧时的模样。就连公孙宴这样阔别百年之久的人,打第一眼起,早先的记忆、早先的情感都悉数涌起。
仿佛当年的人当年的事都踏风而来,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他眼前。
“本王倒是觉着奇了,甲你脸上绯红一片,究竟是因为这红墙红花印上脸膛,还是出于别的什么?”
秦绰川才不会像而今的秦旻这般,一步一趔趄,眼带仓皇,脊背微微佝偻。他那时应情应景地折花送人,还不忘着调笑身前已是受宠若惊到脑中空白的公孙宴三两。
明明是自己翘首企盼了良久的重现,明明自己带着秦旻走过旧时的路就是为了从他身上挖掘出曾经的秦王爷的一点一滴,可公孙宴空洞的头脑与心神已经不受他控制,他的眼中唯有而今窝囊不成气候的秦旻。
公孙宴和秦旻如出一辙地颤抖着,秦旻的脸色发白,他也跟着形容憔悴。他努力侧耳听着,却仍是捕捉不到秦旻与许笛的对话。
如此一来,他更无法猜测究竟许笛的何种狂妄之辞会让秦旻大惊失色。
许笛小道士刻意设了道屏障,就是为着吊着公孙宴的胃口,要他抓耳挠腮,要他能听到窃窃私语,偏偏就是怎么使力也听不到其中真切。
“慎瑕,他……”秦旻与许笛一前一后走出清和观。前者面容青黄,后者则是嬉笑快活写了满脸。秦旻慢慢踱到公孙宴跟前,指了指走到他后头的许笛,道:“他和我们一道下山。”
“其实这白云山还真没什么去处。”许笛将爱剑别在腰间,青色的剑缨一摇一晃,像是个点头娃娃一样。他瞥了眼脸色不善的公孙宴,客套道:“特别是像公孙兄这样的,上了玉皇顶还不如不上的,反正也进不去。你说是不是?”
这话换做原先的秦旻铁定是想破脑袋也想不通许笛的话外音的,可眼下他在那一番浅谈之后,他也不禁彷徨动摇。秦旻看着默不作声的公孙宴,蓦地狠下心问道:“慎瑕,你怎么不进去瞧瞧?玉皇顶不还是你拉我来。”
“秦旻你就有所不知了,公孙他想进是一回事儿,关键还得看能不能进得去。”许笛寻衅似的摸了摸宝剑,那剑通了灵性一般,不安地抖动起来,铁打的剑鞘被撞得金星直冒。他看着抿唇不语的公孙宴,不禁哈哈一笑,率先走下山路。
秦旻斜了一眼落井下石的许笛,而后更是紧盯着公孙宴不放,目光若是如炬,那公孙宴身上早就被扎对穿了。
“日后、”公孙宴折过脸,绕过几乎伫立成石的秦旻,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着。他走了十多步,才续上方才没能说尽的话,“日后,我会寻个机会,我把我的故事全都告诉你。”
来时二人,去时三人。多出的许笛小道士来意不明,三人之间更是因此而无言。下山的路,纵是莺歌燕舞,纵是百花争艳,三人也都是无情人一般急匆匆地往山脚下赶去。
来时定定心心几天的路程,竟然下山只用了一半不到。
“你们二人,下面打算要往哪去?”许笛觑了眼秦旻,知他不是做主的那个,便就转向公孙宴,大大方方瞧了个够。
公孙宴坦荡地任他打量,只是冷哼道:“道长要去哪处,我和阿旻便不去哪处。就此一别,下山之行已是缘尽。”
“非也非也。贫道从公孙你身上也看出了些门道来。”许笛句句紧逼,他眼如刀唇似剑,只为的把公孙宴逼的无处可逃,“对你来说,有一事有一人也是缘分已尽,可你呢,有却步吗?你都如此,贫道何惧?”
“何况你时日无多,也无需和贫道打什么哑谜了。”
公孙宴气得拂袖,这个道士与他八字相克,要捉他不捉,偏偏要前前后后跟着。他越过其余二人,走到急湍之下的河前,随口问了一个船家。
“可能载我们三人去对河?”
此时天色不算太晚,船家思量了会儿,也就点头应下了。
今日的天忽阴忽情,隐隐的似要作起怪来。
船家在船头卖力地划着,时不时和船里坐着的三人搭腔,无非是说今日恐有大风,船难走。本想多讨些船钱,可是船里头无人应他,船家长叹一口气,自讨没趣喽。
船中三人,公孙宴与秦旻同坐一边,许笛则在对头坐下。三人面面相觑,只是交汇的眼神里暗藏刀剑。
秦旻见实在尴尬不过,轻轻咳了一声,退出这场眼神交流的战斗。他横竖是闲来无事,干脆侧过身子,撩着船身上的竹帘子,一看外头究竟。
船将至对岸,眼见着岸头上的草木都愈发清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