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连王爷都不通报一声的话,我岂不就是吃定这哑巴亏了?!
我也管不上三七二十一了,豁出去地拦住何宿仪回府的去路,不知哪来的和他叫板的胆子,高声道:“劳烦大人把所谓方叙的画给我看看!”
何宿仪冷冷瞥了我一眼,隔上几句话的间隙才寒声道:“也好,本官就让你死死心。”
他从袖中取出那卷画,倏地摊开在我眼前。动作迅捷,画纸被骤然打开的声音还留在耳边脆脆地响着,隔着纸张我似能闻到若有若无的笔墨香。
而我在画卷上落印的地方完全消失了,就连方叙涂抹修改的痕迹都找寻不到。
“不可能!不可能!这么短的时间绝不可能重画!”我一把扑上前,从何宿仪手里夺过画,神色惊恐。
我抖着手指,唇齿都在战栗。我细细地看着,连角落都不放过。
“其实,你那段评论还挺出彩的。”何宿仪冷不丁从我手中抽回了那幅画。我的眼神愣怔地追寻着他,看着他将画稿重又卷好纳入袖中,看着他悠悠地再抬起眼,凉薄地与我对视。
他说:“只不过,这画里哪里有你所谓的嶙峋怪石?只不过是个毫不起眼的木桩子罢了。”
原来如此。
原来是如此。
方叙没有偷了我的画,只是盗取我画中精髓,保留了大概,去了些衬物,再添以自己的想法,如此偷梁换柱下来,也成就他的今日。
我却没有法子来为自己证明清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何宿仪迈着端正的步子一步一步走进王府内。大门掩实,我起先那点散碎的希望也都随着那声厚重的闭合声烟消火灭。
我沉重地转过身,仰面朝天广阔蓝天依旧,清风又驾白云而来,那么一瞬里,我体味到了从未有过的走投无路。
我低头趿拉着靴子挪着身子往前拱,险些就撞上了跟前的一人。
他倒显得比我还局促,忸忸怩怩道:“那个,公子、公子你酒钱还没来得及付……”他大抵是酒楼里新来的小二,说话都还不太利索,他前前后后看尽了我的落魄,有些于心不忍,“公子,你若、若是兜里不太方便,那便就和你一笔勾销了吧……”
“销什么销。”我勾过他肩头,带着他朝前大步走,“上酒楼喝酒咯!”
小二被这我突来的亲近更是弄得进退不是,只得领着我这潦倒汉走进了酒楼里去。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酒楼里所有人都把视线汇聚在我身上,而他们低语交谈的话题也都紧扣于我。我偏过了头,快步走到了大堂里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只想逃避自己加固在自己身上的镣铐。
“那这位公子,你要喝什么酒?”这个小二颇通事理,也善解人意,他早看出了端倪,所以轻声凑到跟前问我。
我扣着台面,一声接一声,好比琵琶断弦般让人听得难受,“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杜康酒既也是洛阳名酒,那就上点吧。”
“不要些小菜吗?光喝酒,那太容易醉了。”
我摆摆手,“就怕这么猛灌下去都醉不了。”
杜康酒醇,毫不辜负它美酒之称。酒色清冽,从酒坛子倒进海碗里的声音就好比是潺潺的溪水声。我一碗续上一碗,被它入口辛辣而后甘甜的口感迷得神魂颠倒,仿佛整个人都飘忽在了白云之巅。这般让人忘却痛苦的魔力,是后来我尝到的来自阴曹的百忧解都无可比拟的。
就在我喝得人畜不分时,坐在我后桌的人鬼鬼祟祟的谈话内容却引起了我的注意。
“听说秦王爷和何大人是那种苟且的关系。”
我餍足地打了个酒嗝,捧着海碗在心底嗤了一声,暗道我早瞧出其中的猫腻了,不然那何宿仪敢在王爷府里发号施令?!
心里虽是对身后几人很是批驳,可我还是侧着耳朵偷听。
“那可真是伤风败俗了,皇上也不管管这七王爷。”
“管!哪能不管这档子事!我听说啊,这回秦七王爷跟着圣驾一同下江南,也是皇上一番心意。都说江南女子那和水似的,那叫个一美呀,只盼着秦王爷这回能开窍啊。”
“我看难。”说这话的人还咂了咂嘴,“如果只看样貌的话,你看何大人那面皮也是够出挑的,你这辈子能见过几回这种俊美长相的?王爷为着这张脸这个人都能不要京城的家宅黄金,也不要京城里上赶着嫁他的大臣之女,马不停蹄地来到洛阳落脚,可见要他马上对什么江南美人看对眼也是难如登天啊。”
“不过话说回来,这秦七王爷明儿傍晚估计就得回来了。”
“哟,消息还挺灵通,你怎么知道的?”
这两个好事者的后话都湮没在一波一波涌来的嘈杂声中。或许可以说的更确切些,他们间的对话于我来说断到此处是恰好不过。
我抖擞了下精神,头脑晕晕乎乎,却不再是混沌一片。
我心头那捧飘着青烟的希望之火仿佛又点上了火。
秦王爷明日傍晚就能回到洛阳,姑且不论消息是真是假,只要我能守着株,就不信待不到这只兔。
“小二,来结账!”
我徒步走回打尖的客栈,想了一路该如何引起这个高高在上的王爷的注意。
曾教我画丹青的师父说过,描摹佳作必不可少,只是一味的描摹反而会固步自封,所以作画也好,旁的也罢,皆要走奇绝之路。
“既是奇绝,那何不反其道而行之,来一招欲擒故纵。”我踏进门槛时,已是计上心头,不由地得意一笑。
跟在我背后的小二不明所以,凑上脑袋例行公事地问道:“公孙客官,今天夜里想吃些什么?”
“不忙不忙。”我拉出个长凳,招呼他坐下道:“你先和我说说,洛阳城里哪儿有卖伞的地方,我有要事要办。”
次日我难得地睡了个好觉,神清气爽地在洛阳城里晃了很久。那时洛阳里还没有瞿有成垒起的百尺高,更别说后来被萧家人巧取豪夺之后更名的九层轩了。
我在那时只是雏形的洛阳春里茶楼里听听小曲儿,斟两杯好茶,还去了条热闹的叫卖小街,大半天过得轻松惬意。
直到傍晚,我才回到客栈里背起我备好的包袱,一路匆匆地赶到了地段偏远的秦王爷府前。
王爷府地处静谧的城郊一带,葱茏绿树之下百草丰茂野芳娇艳,绿绒之间忽而可见三瓣红花或是低头紫花。而只有穿过府前一条百余步的碎石小路,才能勉强看到我上次喝酒浇愁的那间小小酒楼。
我挎着包袱,定定心心地守在回府的这条必经之路前,徐徐缓缓地摊开包袱里的东西。其中是几只画笔、一方砚台,还有不可缺的几柄油纸伞。
“还缺了些颜色啊。”我一个人咕咕哝哝,全靠自言自语来排遣寂寞。我绕到了草丛里,拨下了凤仙花花叶,再揉了一丛青草。
此时恰好马蹄得得而来,隔上老远的我似乎都能听见这些劳顿的马儿粗重的鼻息。我远远地朝路的另一端观望上一眼,尘土飞扬而起,就好似一幅塞北画卷一般。不论是匆匆一顾,还是细细打量,都只能看到与车马齐头并进的扬尘。
那时的我并不知道,那个悠闲坐在马车里的秦七王爷与将会在我接下来短暂的一年阳寿里举足轻重。
“卖伞画,卖伞画。”我扯着嗓子干吼,“伞中一角隅,雨中一天地。”
“伞中一角隅,雨中一天地。”
滚滚红尘而来的车马声,似乎与我毫无兴致的叫卖声成了浑然一体的存在。
“伞中一角隅,雨中一天地。”
36、病树前头万木春
“伞中一角隅,雨中一世界。”
我口中心不在焉地念着想了半日的对仗句,匆忙斜眼瞥着王爷府一行人的动态。
马车愈来愈近,我瞅准时机,在远行而来的锦帔车舆将将要行至我的摊子前时,乘其不备地撑开其中一柄竹骨伞。
赶路的骏马受了惊吓,稳当的马蹄子声当即历乱起来,这骑难以控制的马儿更是高举起前蹄子要向我这方向踢来。明知这秦王爷养出来的马必是生来的烈性子,好尥却不好驯,我倒也不躲不避,一边从容地听着马嘶萧萧,一边认真地拖着伞骨细细观赏,口中还不忘我的对仗句。
“伞中一角隅,雨中一世界。”
我当时想的明白,若是中了马蹄子一脚能换来与秦王爷亲近的机会,那任它把我踹得两肋断裂,也是不打紧的。只是,我没能想到,除我是抱着视死如归的淡定之外,车舆里的还有一人也是处之泰然。秦王爷坐在车厢里,也不听他发出一声责骂或是惊呼。他在里头一言不发,不禁让我怀疑难不成人间蒸发了?
就在马蹄子还有小半寸就要落在我肩胛骨上这千钧一发之际,府里的马夫赶紧扯紧了马缰,硬是凭一己之力在眨眼间将烈马驯服,牵制住了这匹狂妄的马儿。
“小的驭马不精,让王爷受惊了,还望王爷恕罪!”费上大工夫稳住烈马的马夫颤颤巍巍地撒开缰绳,他腿里发软地从车前跌落下来,惨白着脸色跪倒在地,话都说不太利索了。
我快意地收回了竹骨伞,暗暗松了一口气,为自己逃过马蹄子一劫而暗自庆幸。我本还想仰直脖子细瞧,哪知才刚探出半个身体就被秦王爷亲信亮出的长剑给逼退回原地。
“你是何人!蓄意谋害王爷是受了谁人的指使!”
长剑直抵着我脖子,寒意逼人的剑气就此萦绕,我生怕微微一动弹就在这杀人不眨眼的兵器下流血而亡。
“兵哥怕是误会了,我不是什么人物,只是来卖伞画的。”
“卖画?”握剑的小哥冷哼道,“王府门前岂是你该卖画的地方?!”
小哥义愤填膺的很,说罢剑又朝里刺了一分,我脖颈上立马被割出一道长而不浅的口子来,血滚到了前襟上,顿时红得如同路边的啼血杜鹃一般。
“横竖是拼了性命了的,成败就在此一举,要做就做得绝些。”颈项里的剧痛再次袭来,我咬紧牙关告诫自己。
我心里无底,表面上却强作镇定。我笑着觑了一眼定在我颈中不动的长剑,打趣道:“兵哥,王府门前是不是我该摆摊卖画的地方我不清楚,可我还没听人说起过,这条路上不许人卖伞画了?”
这位打头阵的小哥吃了一瘪,怒瞪着圆滚滚双目,似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他在文字上捞不到一点好处,只好在武力上欺负欺负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画匠。小哥原是冷冷地看着我,他蓦然作笑,左手轻轻在剑尖上弹了一弹。
这不动也罢,长剑顺着他骤降的力道在我项里上下蹭了几蹭,又胡乱割出不少道子。我一时吃痛,仰面狠狠剜了这冷血的小哥几眼。
“知道痛了?”他嘲弄地笑道,“你说还是不说,不然我有的是法子折磨你!”
“子华,别太过分了,你到本王身边来。”
车舆里默不作声良久的秦王爷总算出了声。
他这一声唤,在我面前作威作福的小哥只得悻悻收剑,退回到马车旁。
我碰着脖子里开裂的伤口,蹲坐在原地倒抽冷气。
“你说你是卖伞画的?”车帘被挑起,露出半张人脸来。秦王爷这张脸我已经看过了百年,早已经烂熟于心,若要我再用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词藻来描述,那都是妄言了。我只记得当时劈头盖脸而来的感触,便是一阵心悸,一口气提不上来也沉不下去。
这样的感觉,在我年有十五时也有过一次。
当时的我看上了刘掌柜家的小女儿。
我怔怔地看着轩窗,意要透过这雕花木窗想象出秦王爷的全脸来,直到被那个耀武扬威的小哥几次提醒,我才回过神来,谦卑答道:“回王爷,草民确实只是来卖伞画的,没有别的意思。”
秦王爷听罢就低声笑着,他忽地偏过脸来,淡淡地从苍青的车帘子里瞥过来一眼。他嘴角带笑,眼神却是极为冷淡,这样的天壤之别就像在七月流火中看到了絮絮飘雪。
“本王看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我打了个激灵,看来这秦王爷也并非是寻常的沉溺于声色犬马之辈。我忙回话道:“草民不大明白王爷您的意思。”
“不明白?本王则以为你现在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秦王爷收回了视线,也撤回了挑起车帘的左手。他如同我打趣小哥一般,打趣我道:“既然你不愿说,那本王就由着你摆摊就是了。只是这里人烟稀少,怕是你只剩下赔光了本钱这么一条路。”
秦王爷此话一出,随他出行的府中各路人物都齐齐归位。几位佩剑小哥围着车舆四方而立,马夫也从地上爬起重回车前,勒起马缰,大喝一声,扬鞭就走。
“等等!”我不顾颈项里还疼着肿着的伤口,甩去满头冷汗,一跃到车前,亟亟跪地道:“王爷说的没错,草民确实醉翁之意不在酒。草民想请王爷给草民一次机会,一次能够考量我是否能进王府的机会。”
可惜车舆木门紧闭,再无打开迹象。秦王爷目的达成,他既已知道我故弄玄虚的理由,也就漫不经心地答道:“本王设下的牡丹宴似乎在前几日里就结束了吧?”
“昨日方结束。”
“事已成定局,本王为何要为你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喽啰破例?”
地上的沙砾尖石磨得我骨头生疼,我终于明白为何刚刚马夫要龇牙咧嘴了。我垂着头思索如何回话才不会再吃一回闭门羹。
有道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若还像回答何宿仪那样从实而道,只怕秦王爷都不会给我说下去的机会。
我想了想,道:“草民阴差阳错之下,不慎错过了牡丹宴。昨日有幸看到了入选的画作,草民自以为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这口气倒是猖狂得很。”秦王爷寒声反问我道,“就凭你这些伞画,你就能敌得过何大人一双慧眼识出的英雄?”
“是骡子是马,王爷大可以牵出来溜溜。”我扭了扭身子,险些就要跪不动地了。
“好!”车门突地打开,秦王爷身量尽现我眼前。与生俱来的皇家贵气让他在小小一方车舆之中,也如同独钓江山一般,他摸着手上的温玉扳指,道:“本王招募天下能工巧匠良久,却从没见过像你这般敢于寻上门来的人。”
“你行事虽鲁莽,却也粗中见细,看得出你今日走这一遭也是用心良苦。”
我抬起脸,静静地望着他,听他说下去。
秦王爷看到我这越礼一视,却也笑了起来,笑靥如花这般俗气的用词用在他身上也文雅了起来。他道:“本王念在你煞费苦心,那就给你一次机会。三日之后的此时,子华自会在此地等你。任你是画伞画还是画别的什么,本王只想瞧瞧你能如何妙笔生花。”
这番话下来,我感激涕零,眼中聚起热泪,差点就要落下。
“你叫什么名字?”
我重重地磕上三响,凝噎道:“草民复姓公孙,单名一个牡丹宴的宴字。”
“公孙宴,公孙宴。”秦王爷逐字念道,“你与本王设下的宴会还真是缘分匪浅。”
37、一片冰心在玉壶
“你与本王设下的宴会还真是缘分匪浅。”
我跪在石子地上,这回却不再觉得膝盖隐隐作痛。我挺直着腰背,紧锁眉间,双唇抿作一字型。秦王爷这份恩情,我无以为报,只得朝着车中人由衷地抱了一拳,感恩道:“公孙宴多谢秦王爷,秦王爷大恩大德,公孙宴哪怕是当牛做马也是还不清这份大恩大德的。”
“这话现在说,还为时尚早。”秦王爷的手再次从轩窗里探了出来,远远做了个虚扶的动作。只听他又道:“你别忙着向本王千恩万谢。你若进了这王府,那有的是你凭自身本事报恩的机会,你若进不了了,那又该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