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身后的新绿嫩红,一派融融春景,原来是这效果。”
“那本王再问你,呈给本王的画,你为何要画上何大人的肖像?”秦王爷拨着拇指的扳指,突然狡黠一笑,“你可要好好作答,不然本王照样送你去刑部里。”
我不由地一阵心慌。
任谁都知道,我冒险画此画便是擅自揣测了他们间不伦不类的关系,且今日得见秦王爷这般欢欣的态度,我更是再多了分把握。
“何大人是天下人的表率,对王爷这种皇亲国戚来说更是不能缺少的臂膀。王爷虽不问国事,但能为自己的兄长收拢人心,也是好事一桩。若将何大人这幅画挂在府中一处,既表达了王爷有意与何大人交好,也能多多少少传达王爷一番为国为兄的心意。”这席仿佛是发自内心的奉承话说下来我竟能是面不改色,我不禁抹了抹额角微微渗出来的冷汗,感慨自己真是脸皮堪比城墙厚了。
“不错,不错。”秦王爷猛地站起身来,他搓着手,在原地兜兜转转了好几个来回,脸上满是盖不住的兴奋,“你倒是给本王寻思了个由头来。”
“子华,子华。”他冲着在三角亭外的子华招了招手,又指了指我道,“带此人去王府里转一圈,让他好生熟悉熟悉地形。”
大抵是觉得还有我这半个外人在场,秦王爷再次正色,收敛起方才不经意流露的高兴劲儿,道:“你,公孙宴,打这个时候起,你就是王府里的画匠了。不过王府里有个苛刻规矩本王得和你说清楚,从今往后到你自报家门的时候,不是复姓公孙单名一个宴字,而是秦七王爷府上的画师甲。进了本王府里的人,通通都是甲字辈,因为在本王看来你们的技艺甲天下。”
“王爷,王爷……”子华小心翼翼地扯了扯秦王爷的衣袖。
“有事你大声些说,本王又不会吃了你,做什么事都偷鸡摸狗的。”
子华脸又是一红,这回红得好比正午的太阳,红得淌血一般。只听他闷闷道:“前些日子何大人不是带了个画师甲进府的?那这不是有两个了。”
“也是。”秦王爷的犯难也不过只停留了一时而已,他很快就道:“甲天下当不成了,退居二线自然不成问题,就将他名字改成乙了,说起来本王还是觉着跟前的这个才称得上甲字一辈。”
我连连为了这难能的夸奖折腰,思量了片刻,还是把心里的盘算问出了口,“王爷谬赞,公孙宴受之有愧。不过公孙宴还是想冒死问上一句,王府不是向来只收天下第一的?”
“公孙宴啊公孙宴,你可真不经夸,知道是冒死了,那还不如不问的好。”秦王爷顿时失了一贯的笑,身上寒意丝丝发散,冻得我一个激灵。他又道:“成了王府里的第一,在乎的不当是第二是谁,而应该如何保全自己的地位不受威胁。本王且大方告诉你,那人是何大人招进来的,不到万得已,本王是不会叫他扫地出门的,可你却不一样。你要是哪天不如了那个乙了,你自己就趁早卷铺盖吧。”
这回我算是听得明白了,我虽是秦王爷亲自招进来的人,但论起地位,简直难望方叙之项背。心头略感失落,我忙补救道:“多谢王爷赐教,公孙宴受益匪浅。”
“本王再啰嗦一回,到了王府里你便是画师甲,什么公孙宴这样的名字,等你哪天不是王府的人了,喊破了天都不打紧。”秦王爷教训了一通之后,踢了踢一旁半天没有动静的子华,呵斥道:“你是还不准备带新近画师走一圈?”
子华原先就是个脚程勤快的,眼下才受了秦王爷一顿数落,心里头的火气更是无处可泄,只得领着我疾步穿林一般地走过王府的里里外外。我一边要留心跟上他,一边还要在走马观花中记下王府里几处要紧的小楼。
如今的我回忆起那段拖累我的游府之行,也不过是勉强记得我当时转了十七八个弯,撞见不知多少个和我同为甲字辈的能工巧匠,而在这十七八个弯里尽是坐落着这些数不清人头数的能工巧匠暂且住下的雅苑。
“府上能人甚多,那些个手上功夫都叫你看得眼花缭乱的。其中有会剪纸皮影泥塑的,还有会精微绣酿西凤酒的,一棵老树倒下来都能砸死几个巧手呢。咱家王爷就是喜欢招揽天下奇才,把府上弄得有声有色的。”子华握着剑柄,指南打北地给我粗略介绍起来。他一扫之前的晦气,面露得意之色,扬手间俱是对秦王爷的钦佩。
我配合着点点头。
王府雕栏玉砌,王府里头人头攒动,正如子华形容的那样,在这里最不稀缺的就是外头稀缺了的能工巧匠。有那么铺天盖地下来的一瞬,我很想打退堂鼓。
我这一瞬的思量,很快就被子华牵着走了。他继续昂首阔步,粗声粗气和我搭腔,“先和你说清楚喽,我就私底下没别人的时候这么喊你。”
他顿住了步子,等着我答允地一点头后,方又洋洋得意道:“公孙宴啊,王爷有吩咐,赐你府中的绿漪楼。绿漪楼可是个好地方呢,建在王府的西南角,那叫一个莺歌燕舞啊,那叫一个百花齐放啊。”
子华夸赞起来没个煞尾,我早已是听得耳根子生疼,亟亟打断他这空洞的形容,“子华,我向你打听个事,比我先进府的那个方叙方画师,他眼下住在何处?”
“与你的绿漪楼还算近,被安排住在秀兰居里。”子华狐疑地瞟了我几眼,试图从我脸上找出点蛛丝马迹来。他打量不出端倪,终是压不住好奇,低声问道:“公孙宴,你是不是想去在他房里做些手脚?我好心提醒你,你可别去干什么傻事。王爷是让你留心不被人赶超,不是叫你干脆断了位次于你的人的后路。”
“你这都扯得哪跟哪儿啊。”我连连“呸呸”了几声,凑近他耳朵道,“我怎么说都像抢了他人头衔,打听好他住那儿,也好登门拜访,我就不信方叙他还会伸手打我这个笑脸人。”
我暗藏心思,把客气话说得一套一套的,一时叫子华也找不出纰漏来。他嘟哝了几声,头也不回一下,抱着剑愈发走得迅速。
“前头就是绿漪楼了吧。”我笑着遥指高悬的匾额道。
匾额上金字舒展,没想到“绿漪楼”如此雅致的名字竟是用奇态横生的草书书就,笔触随性而至,笔力时而粗重时而细劲,宛若惊蛇蹿进草丛中般一气呵成。匾额四周还嵌了别的金饰,与中央的三个大字遥相呼应。我大跨几步上前,仰头站在石阶上细瞧,只有掌心大小的点睛装饰竟是刻了好一幅栩栩如生的仙鹤飞天,顿时在富丽中又雅了出来。
“怎么怎么,光一门牌牌就让你看呆了。”子华用剑柄捅了我腰窝一记,朝大门努努嘴,道:“进去瞧瞧,估计里头更能叫你傻眼。这楼是前年才造的,也是出自府上的能人之手。”
我乐呵地点点头,赶紧溜步进楼里。
“哎哟,真是不巧,这楼你进不去。”
横在我眼门前的人一身苍青长袍的打扮,和府里清一色的灰白不大相符。他话说的客气,可态度却并非如出一辙,他仰着鼻孔对着我,好生狗仗人势。
“在下新近画师甲,是奉王爷之命入住府中绿漪楼,我想这位小哥是不是弄错了。”我挥袖扫开他挡在我身前的粗壮臂膀,侧个身就避过他,绕进了绿漪楼里。
我半截身子才踏进这幽静小楼,就再动不了了,因为我被人提住了后襟,正难受地卡着喉咙。我不解地回头,惊讶地发现拉住我不让我进绿漪楼的竟会是子华。
“子华?”
子华松开了手,容我原地正襟喘气,他抿嘴道:“这位是何大人府上的白鹭哥。王府里大小事宜何大人向来能插手管辖,我想、我想应当是何大人快你一步,将你挪出了绿漪楼吧。”
“还是子华你比较机灵。”白鹭笑里藏刀,他眼睛上翻地睨了子华,显然不将后者放在眼中。白鹭再次横在我身前,双条木桩子似的腿扎在楼里,凶道:“何大人才和七王爷碰面的,听说你这人阴魂不散,竟给你耍花枪混进了王府里。七王爷是好人心肠,何大人可是生了对利眼,专看你这种小人面目。”
“白鹭兄骂痛快了没?我误了搬家时辰事小,要是子华在王爷那儿交不了差,上头有所怪罪,想必白鹭兄也脱不了干系。”我冷笑一声,一掌推开了白鹭在我眼前晃悠来晃悠去的狗爪子,径直出了绿漪楼。
“公孙宴。”子华被我甩开了好一段,终在一条小径里追上了我,低声和我道,“公孙宴,我对你印象算不上好吧,事到如今也确实挺同情你的。何宿仪何大人还是头一回和新近府里的清客如此刻薄,你看旁人住在这儿哪个不是吃好的睡好的。”
子华的肺腑之言听得我心里更是乱作麻,我和何宿仪这不成梁子的梁子还真是结的憋屈。子华罗里吧嗦听得我烦不胜烦,我打断道:“住那儿并无所谓,何况王府并非我家,住的是府里的金窝银窝也总是带了层隔膜,还不如将我打发去个随便地方,任我舒坦的好。”
“呦呵,你这心态倒是难得,没想到你们舞文弄墨作诗画画的也能出你这么个不斤斤计较的。”
“哎!公孙宴,你这是往哪儿走?”
我收住了步子,仰头看了看天。
天阴了下来,蜻蜓压境,围着矮树低飞徘徊。
“快变天了。”我叹了一声。
“子华,王府哪里破落就带我往哪里去吧。”
39、一曲新词酒一杯
后来子华想了很久才想起来王府里确实有一处闲居荒废已久,在府上的西北角,名为“秋堂”。
秋堂屋如其名,杂藤草芥环生,在春日里疯长,攀着平房层层叠叠,几乎要看不见墙上仅有的一面破窗,这样的藤蔓到了秋天想来只剩枯败的长条了。绿漪楼和它相比,简直是天上地下一般。
子华甫一到了秋堂,一张脸苦得像吞了一斤黄莲,王府里什么锦绣他没看过,秋堂如此凄凉得他也少见了。他道了声再会,就逃也似的离开了。
我无声苦笑,回头目送子华飞奔而去的一条身影,看不见时才转身进了屋中。
这样寒酸的屋子,应当不会再有人与我相争了吧。
半旬日子过去,没想到秦王爷那儿也失去了音讯,就连一日的三餐我都要满府的找唯一的“熟人”子华才得以解决。秋堂仿佛是个无人之境,从早到晚就我一个人,也正好作画时落得清静。
我每日清晨都会选定某个方向来游府一周,一来可以熟悉王府环境,二来也可以醒醒脑子。
偏偏半月之后的这天叫我撞到了些事情。
我从秋堂里出来,沿着翠竹两边开的石子路溜达,大抵是往王府的东北角方向走去。王府就像只成百上千倍的大螺蛳一样,走不同的路看到的就是迥异的风光。这东北一角我来来回回也走过几遭,至今还没走明白过。
爬山虎一路攀着墙看不到尽头,我就一路顺着这引路之物,看着周围宜人盎然的新绿,慢慢踱步向前。
越往深处走就越是林荫蔽天,人迹罕至,耳边莺啼不绝,而眼前的路已算不上路了,仅仅是绿茵上被偶然而至的人踩出的几道东倒西歪的脚印子。我拨开倒挂在眼前的枝条,宽了心地往前探索去。刚想迈步,就被不远处的动静逼得不得不抽回了身。我稍稍抬手,把障目的绿叶移开了些许,整个人就借着浓密蓊郁的草木掩藏。
只见那五十步开外的地方,站着一个人正对着长墙。我眼神不大好,眯着眼打量了半天,终于得出了结论——这个鬼头鬼脑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盗我画的方叙!
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我在心里恨得咬牙切齿。我候在原地,瞪大了眼睛看他要耍什么把戏。
不出我所料,方叙昂着头直往墙头望去,他举止鬼鬼祟祟,一看就不安好心。
“准是要耍幺蛾子了。”
就在我咕哝的间隙里,方叙做贼心虚地周围提防地瞄了几眼,生怕出了什么乱子。我又在树丛堆里缩了几分,透过缝隙看到,他似朝着墙顶望去,附和似的点点头,旋即怀里就多了一本从墙上丢下来的册子。我看得目瞪口呆,这前前后后也不过是几瞬而已。
方叙蹑手蹑脚地藏好了册子,故作姿态地正正衣冠,像是没事人一般,满脸堆笑地径直走了回去。
我躲在茂林之后,直到瞧不见他这个人了我才慢慢从树堆里走了出来。染了一身的草木味也罢,我拍去了衣服上贴上的碎叶,不禁深想方叙在打什么算盘,这和他费尽心思偷我画可有关联?还有,那个伏在墙头的人又会是谁?
这整一天我做旁的事都显得怏怏无力,脑中一直在排演着方叙排开万难进王府的各种可能。
我这一细想,还真有些名堂了。
方叙曾说手头有一封当朝官员的举荐信,只是苦了他写信的人和何宿仪不大对盘。像我这种既不在王爷脚下住着,也不认得什么追逐庙堂的官员的人不知道秦王爷和何宿仪的暗送秋波也就算了,若是连方叙这样的都不清楚,那岂不是可疑?
我在秋堂里越想越不对劲,慌得头皮发毛,让我抓耳挠腮不知所措。虽然我看何宿仪不大爽快,但秦王爷却待我恩重如山,说什么我都不能让他在自己地盘上栽了跟头。
一个人在独居里紧张了半天,我还是决定防患于未然,把这事儿先和几天下来熟络不少的子华去通个气,好让他做些准备。
可哪知我前脚刚踏进了府里热闹之地,就听到几个身形匆匆的丫鬟嘴碎个不停。
她们恍惚而过,我却一个人不得不停在原地,脑仁发涨。她们所说的,正是我最担心的——何宿仪身边出了岔子。
他的贴身小厮,那个趾高气昂的白鹭今日都还好好的,到了傍晚时分却口吐白沫,浑身抽搐不止,现已经昏厥过去不省人事了。
何宿仪向来惯着白鹭,白鹭就算在王府里也是下人堆里的半个主子,平时就连子华这样秦王爷跟前来回溜达的都要敬他几分。如今白鹭莫名出事,那是打脸打给狗主人看的。王府里现在乱作一锅粥,人人自危了。
我好不容易穿廊找到了正忙活着的子华,也顾不上他手头的事,强把他拉到清静一边。
子华挣开我,骂道:“公孙宴,你哪儿凉快哪儿带着去,老子忙着呢!”
“我找你就是为了这事儿!你别啰嗦,我问你何大人那儿现在是不是走了一个白鹭,以致没人跟着?”
子华被我的快嘴惊了一惊,隔了会儿才如实答道:“原先走了个白鹭,何大人身边是没什么太信得过的人跟着,后来那个那个、叫方叙的自告奋勇了,说是报答知遇之恩。”
我右拳捶了左掌心,嘴巴当即扁了下来。
“坏了,坏了……”我暗道。
“难道你的意思是……”子华也是个耳聪目明的机灵人,他立马看出了端倪,前前后后张了张,才放心地同我低语道,“你是说,此事与方叙有关?”
“不然你不觉得太巧了吗?他来府里也有个不少日子了,早不报恩晚不报恩,偏偏要等着白鹭出事,他才跳出来说话。”我也凑近他耳根道,“我今早还撞见了方叙鬼鬼祟祟地不知道在谋划什么,总之来者不善。”
“可是现在咱们还没有证据,不能去禀告王爷,不然看我不宰了这兔崽子!”子华气得乱颤,低声怒骂了一句,身上的剑穗也跟着抖了几抖。
子华切中肯綮,若非我苦无证据,只有眼见,那我也不会向他来求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