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孤竹明哲兀自惊艳之际,但听得对江澄咳嗽一声道:“问你话呢,做什么只管愣,这是山主的贵客,姒家娘子,小子还不上前见礼的?”那明哲听了,方知是近日名动竹城水寨的姒飞天,听说早年与山主不知有什么恩怨瓜葛,两人养下一个哥儿,却又不是夫妻的,如今好似得罪了什么江湖上的歹人,带着孩子往山寨之中避祸来的。却不想生得这般面嫩貌美。
想到此处,连忙上前见礼道:“孩儿给夫人请安。”飞天见他十分懂得礼数,心中就有些欢喜了,一面上前亲身将他搀扶起来笑道:“哥儿不用恁般多礼。”那孤竹明哲听闻天籁,因躬身答应了道:“是,孩儿属羊,今年十九岁了,尚且不曾行了冠礼,不曾读书,上了几年学房,些微认得几本书几个字,不敢在夫人面前卖弄。”
飞天见他此番行状举止温文谦恭,与志新有些相似之处,因点头笑道:“这样知书达理的孩子是错不了的,方才的话我都听见了,如练恼得也是有礼,只是如今既然家中大人双方都允婚了,这些细枝末节却不用十分拘束的,不过留他在涟漪房里到底不便宜,不如跟我往后头去吧,我带他见见小官人,两个差不了几岁,只怕说得上话也未可知。”
阚涟漪见状,知道飞天替他解围,因心中十分感念道:“多谢姒家娘子此番回护,只是哥哥面前……”飞天闻言笑道:“这不值什么,我替你说去,断然不能叫你吃了挂落就是了,还有一节,此番正是你哥哥叫我替他给你赔不是来的,如今将话带到了,我也该往后面瞧瞧小官人去。”因说着,却是轻提罗裙盈盈下拜,唬得那阚涟漪和对江澄连忙就跪了下去,一面垂首道:“姒娘子此番折煞俺们兄弟了。”飞天方与他众人还了半礼,带着那孤竹明哲往后头绣房那边去了。
沿路之上与这孩子攀谈之际,倒觉得他学问功夫都不错,只是还在年少轻狂之际尚需琢磨,怎奈山寨之中多数都是爷们儿,本就不够心细,略有了龃龉就将这孩子赶打下山,若是当年留有余地之时,只怕这孤竹家的孩子倒是龙虎山的一个好助力了。
两人谈讲之际,转眼到了校场之处,远远的瞧见了那钱九郎正在督促志新练武,明哲见了,心中却是有些不乐意过去的,因在校场边上逡巡着不肯上前,姒飞天见状,知道他心中依然有些过不去,因上前柔声说道:“当年他自己年纪也不大,与你一般正在年少气盛的时候,知道你与自己的小姑姑有私,心中怎能不动了雷霆之怒,况且那是他自己还不曾说亲,个中滋味怎能明白体谅,如今十几年牢狱拖磨,早已明白了许多人情世故,再不是往日独断专行之人了,此番你既然前来提亲,要娶他妹子,不管怎么说也不能越过他去,倒不如趁着我在这里与他厮见了,他看在我和孩儿面上绝不会为难你的。”
那孤竹明哲原本心下不乐意前去厮见,如今给这如花似玉的娘子劝住,心中不肯拂了他的好意,因点点头道:“既然这么说,孩儿都听夫人安排就是了。”飞天见状含笑点头道:“这才是。”因说着,一面引了那孤竹明哲往校场进去。
志新眼尖,见了母亲也不等那钱九郎发话便收了架门往他身边飞奔而来道:“一早晨不见娘了,又去找三奶奶家的哥儿耍子么?如何不带了孩儿同去的。”飞天闻言在他头上敲了个榧子道:“娘又不是去玩的,带你去做什么,况且你如今又不是人家小孩子了,习文练武荒废不得的。就说如今,好好的练着功夫,如何不等你父亲发话就收了架势,若是存住了气劲在身上可怎么好呢。”
志新听见母亲说,方讪讪低了头道:“孩儿再不敢的。”一面偷眼观瞧那跟在母亲身后神情忸怩的少年。孤竹明哲见了志新倒是投缘,因知道他是飞天的子嗣,心中有些怜爱之意,见他偷看自己,因温文对他一笑,谁知志新却是脸皮儿薄,见这比自己大几岁的少年笑了,倒不好意思看,因把头低了回在父亲身后。
那钱九郎早已认出孤竹明哲,见他此番竟是同着飞天前来的,便知许是在阚涟漪房里遇见,带了过来给自己赔罪的,只是当年事情早已烟消云散,况且他身陷牢狱十几年,凡事早已看的通透,不似当年那样急躁了,因微微点头笑道:“几年不见,你倒越发出息了。”那孤竹明哲见钱九郎此番给了台阶,也只得看在飞天母子的面子上躬身道:“孩儿一向少见无礼,没得教伯父大人打嘴,如今涎着脸回来,自然为山寨之中尽一份心力。”
钱九听闻此言,心中猜测是飞天来时劝了他一些好话,因爽朗一笑道:“往年小时候的事了还提他做什么,如今你既然回来,我们龙虎山岂不是更多了一员猛将,这样最好,只是这称呼上只怕到了吉时还要改改的。”那明哲听了脸上一红,却也想不出什么法子应对这样尴尬的亲戚情份。
飞天见了此番进退维谷的境地笑道:“这有什么难的呢,如今志新到了山上,虽然每日有了你在校场上教他些旁的武艺,只是这文字上却丢下了,如今每日在家温习的还是上半年教的旧书,方才我与这位孤竹家的大公子谈讲时,他倒是很懂些礼数的,虽然自谦不曾读书,到底比咱们家哥儿强一些,不如就让志新拜他做业师,在山寨之中也不至于失学,每日与他谈讲,教学相长也未可知,倒也好过这样漫山遍野的跑野马,况且此番志新拜了他,岂不是与薰妹妹的辈分相当了,却不是两处有益?”
第一百三十五回
钱九听了飞天这个主意笑道:“如此甚好,两处都便宜。既然恁的,明哲就请上前来受我孩儿一拜。”那志新倒也乖巧,听闻父亲所言不等吩咐就紧走几步上前见礼,口称“弟子拜见师父。”
孤竹明哲见状,心中十分感念姒飞天从中调停之情,连忙上前将他搀扶起来道:“小官人快请起来吧,如此大礼不敢当,往后亦师亦友,教学相长罢了。”飞天见了,复又给孤竹明哲行了半礼,慌得那小公子连忙还礼不迭。
却说山寨之中既然几处安排妥当,只等那薰姑娘发嫁,飞天与牡丹商议定了日子,回禀了钱九郎知道,阖家欢喜满意自是不用细说,飞天复又遣人写下一封帖子,就动用钱九郎的名义邀请那瓦肆勾栏之中的钏儿姑娘前来唱曲,来人下书已毕,回来复命时说“那钏儿姑娘说了,此番进山唱曲不值什么,只是需要带着一班小戏并琴师吹打班子等,不知山寨之中能否通融。”
飞天听了这话倒有些迟疑起来,因与那钱九郎商议道:“你这山寨到底守备如何,我一个外人不好置喙的,你心里有数,可别为了唱曲的事情放松了戒备,到底朝廷官面上可否严拿,是不是有可能叫六扇门的混进来呢。”那钱九闻言朗声笑道:“这个不妨,如今兄弟们多半在这里,就算千军万马未必能奈我何,何况是一班小戏,况且你们请的人原先山寨之中也请过几次,丽春院是这一代的老字号了,知道山中规矩,断然不会犯我天威的。”
飞天听了啐了一声道:“我不好说你的,这样的地方若是太太奶奶们去听听清倌人唱曲也罢了,你自己那么兄弟子侄需要教养的,做什么只管去。”那钱九听闻飞天在意此事,倒是十分意外之喜,因赔笑道:“娘子既然不愿意我去,小人再不去涉足花丛就是了。”说的飞天无法,回身假作听不见罢了,又不好与他吵的。
转眼之间到了正日子,一早起来飞天与双儿姑娘、三奶奶牡丹一起到那荀薰姑娘房中道喜,把薰姑娘羞得要不得,一面叫服侍的小丫头拿出茶来给姐妹们吃了,众人服侍她上妆穿戴,飞天因为不是女子,不便在内帏久留,因此搭讪着出来,往后面绣楼之处看花闲坐,等待之时,总觉得身边有人窥探似的,看得他浑身不自在,谁知环顾了几次,却也没人,一面又疑惑是自己多想了。正在踌躇之际,忽听得前院的人来禀报,说那钏儿姑娘带着小戏班子进山来了,飞天闻言丢下心事迎了出去。
远远的就瞧见那钏儿姑娘满面春风的过来,见了他未曾见礼倒先笑了起来,一面十分热络上前拉了他的手笑道:“奶奶一向可好?奴家欲拜见,又怕奶奶人多事忙,掌管家中事务,难以拨冗面见小奴的,若是大辣辣的来了,奶奶拿大不肯相见,岂不是臊了一鼻子灰去?”
飞天闻言摇头笑道:“姑娘客气了,如今来者是客,你我都是一样的人,我怎敢端着主子的款儿呢。”钏儿姑娘闻言哎哟了一声道:“将天比地,奴家怎敢。”两个言谈之际,飞天已经将他们让进中庭戏台子之外,因指了指后台道:“早起迎亲送亲都在此处,至晚间喜筵之时,还要劳动姑娘为家中清歌妙舞一番。”钏儿姑娘闻言点头笑道:“奶奶只管放心前头忙着应酬罢,奴家理会得。”
飞天见这钏儿姑娘光明磊落不似偷女干耍滑之辈,也就不甚提防着,加之后面绣楼之中有丫头前来传话,说吉时已到,请姒家娘子陪着送亲,因放心留了那钏儿姑娘在戏台子之处妆扮演习,自己往后面接送荀薰不提。
此次婚筵因为两家素有殷勤,彼此之间亲友相连,却也没什么外人,加之男女两家差着辈分,倒也不好大操大办,因此钱九吩咐,不过拜了天地就将那一对小鸳鸯送入洞房之中,其他兄弟们却在中庭戏楼之处大排筵宴,猜拳行令渐渐无所不至起来,上面戏台子之上,那钏儿姑娘歌如裂帛舞似天魔的演习起来,那一般江湖子弟如何会看个中妙处,倒把如此清歌妙舞给唐突了,只有飞天与牡丹两个在席间十分激赏,演到精妙之处,命身边的丫头往戏台子上扔些赏银。
那钏儿姑娘见此番飞天姐妹两个正是自己的知音,不由卖弄身段唱腔,更为尽心地做了一出小戏,只是中庭环境嘈杂,飞天两个听不清爽,又见前头爷们儿的桌子上闹得有些不像话了,因将志新扯过身旁,低眉耳语道:“你到前面爷们儿那几桌上去寻你爹爹,就说娘身上不耐烦,我们在后面听不得吵闹,想带了钏儿姑娘往后头绣楼上服侍两出小戏,问他可使得么?去罢。”
志新听了母亲吩咐,因卷帘而出往前面跑去,果然寻见了钱九郎,将飞天的话鹦鹉学舌一番,那钱九既然恋着姒家娘子,如何不依,因点头笑道:“这点子小事还值得叫你来说一声,这也罢了,就说是我说的,由着他们往后头高乐去罢,我在前山还要应酬几寻酒的,就不奉陪了,晚上只怕太晚,暂且不去问候,明日早起还请你母亲劳动玉体往忠义堂上聚一聚,受了他们小夫妻的答谢之礼。”
志新闻言答应着去了,回在后面帘子内中女眷的酒席上对飞天言明,姒飞天听了钱九的安排甚是满意,因抱了志新在怀中摩挲了一下子笑道:“晚上娘和你婶子要与这位钏儿姑娘盘桓一回,你先往前面爹爹的书房里歇一夜可使得么?不知道他有没有上夜的丫头能带你。”
书中暗表,原来那志新日渐大了,总给拘束在母亲的绣楼之上也不甚方便的,又因为有时候要早起练功,唯恐扰了母亲的清梦,那钱九郎时而将他留在自家书房之中过夜,方便次日天明起来早课,是以飞天方才放心教他一个人睡的。
如今志新听见母亲有此一问因笑道:“娘是糊涂了,爹爹房里哪有女孩子服侍的,往日都是两位小叔叔侍奉左右,如今只怕他们有了酒不便照顾孩儿,我一个人去也妥当,前山走几步便有岗哨的,只要离席的时候带两个小厮给我打着灯笼照照路就使得。”
飞天闻言点了点头,一面出去传唤了两个素日服侍尽心的丫头吩咐“送小官人往前面山主的书房歇着,你们好生上夜,若是山主回来歇着时,再换了小厮守护不迟。”谁知内中一个年龄稍大一点儿的丫头闻言噗嗤一笑道:“不是奴婢们偷懒,只是山主的房子再不许女子进去服侍的,主子前番出狱,来家许多光景了,这个规矩不曾改了的,我们姐妹纯阴之体撞将进去犯了山规,山主只怕也顾不得怜香惜玉就要打的,还请奶奶派了小厮们进去服侍吧。”因说着,带了志新往前面岗哨之处,另外派了两个小厮跟着往书房上夜去了。
飞天见了钱九这样律己的规矩,倒有些感叹起来,回在席间半晌不言语的。那牡丹姑娘听见这段故事,倒是噗嗤一笑,继而试探着笑道:“我久在深闺,倒不知道这样的规矩,想来山主却是费了许多功夫在你身上,如今既然跟那金乔觉说清楚了,为什么不……”飞天还不等她说完早就岔开话头道:“牡丹姐姐吃醉了酒,又拿我来醒脾了,如今虽然盛夏,只是山中早晚风大,更深露重的,你我在暖阁里饮酒听戏还不防,倒苦了那钏儿姑娘,没些功夫在身上,那样娇滴滴的一个女孩儿家,在戏台子上抛头露面唱了半夜,也算是尽心竭力,如今既然外面爷们儿不爱听,为什么不接了她往后面绣楼之上清唱几首时新曲子,就放她回家歇了罢,岂不也是行善积德的好事?”
牡丹听闻此言,知道飞天不愿再谈钱九的事情,只得顺势点了点头答应道:“妹子说的很是。”一面叫了自己身边一个大丫头吩咐道:“你去前面戏台子底下对那钏儿姑娘说,就说是大娘子的话,更深露重的,难为她一个女孩儿唱了半夜,如今前面爷们儿不会听这样宛转悠扬的玩意儿,教她卸了妆换了常服,往后面绣楼之上与我们唱些时新曲子,若唱得好了格外有赏,旁的那些琴师吹鼓手也难为他们了,领着到厨下去,叫醒了厨子捅开火,给他们重新烧些滚汤滚菜吃罢。”
那大丫头闻言答应着去了,飞天见那白牡丹统筹得当,原比自己想的周全,不由得点头叹服道:“姐姐果然当家几年,端的百伶百俐,不似往日江湖儿女之际恁般骄纵了。”那牡丹姑娘听见人夸她如何不喜,只是口中谦逊道:“这不值什么,妇人当家几年都是这样历练出来的。”
第一百三十六回
姐妹两个说着,但见前面戏台子上果然住了戏,那钏儿姑娘往后台换下凤冠霞帔,重梳婵鬓再整翠鬟拾掇得整整齐齐的过来,远远看去就与良家少女一般,来在后面酒桌之上温柔一笑道:“小奴多谢两位奶奶怜惜,前面唱了半宿却也没个之音,如今情愿跟随奶奶们往后面绣楼之上服侍的。”
飞天两个听了欢喜,命几个丫头提着灯笼引路,带了那钏儿姑娘来在后面绣楼之上,那粉头正欲举身登楼,倏忽想起一事来,因来在飞天姐妹身边道了个万福笑道:“还有一件事情要求两位奶奶开恩,我虽然自小生长在梨园之内,只是自幼失学,不识得宫商角徵羽的,不会清唱,如今奶奶们要听小戏,只怕小奴家还要请个琴师上来弹奏一番,吹鼓手恁般人物近不得绣楼的,倒没得将奶奶们的闺房腌臜了。”
牡丹他们听见要请个琴师,心中倒颇为踌躇,此处虽然是个占山为王的竹城水寨,只是后面绣楼之中就连十五六岁的小厮也不曾进来过,如今要个成年男子进来,只怕对自己姐妹的清誉有碍。那钏儿姑娘见他姊妹两个面露迟疑之色,因爽朗一笑道:“若是奶奶们对我有了防备之心,小奴也不敢争竞,既然恁的,越发连我也不必往奶奶们的绣楼上去了,我原是院中歌女,做那迎来送往的勾当,与你们正经女儿也高攀不上的。”
飞天听闻此言,知道钏儿姑娘虽然说话依旧和颜悦色的,心中定然恼了,又见她眼圈儿一红,似是给人看轻之后自怨自艾的模样,心中倒生出许多怜惜之情,因回身对白牡丹点头道:“方才见院中弹唱之人都是仪表不俗的,想来也不是什么歹人,再说咱们山中那些武功高强的人,怎么连几个弹唱服侍的师傅也要百般防备,莫说是前头爷们儿们,就是你我联手,只怕寻常百十来人也难以近身的,如今姐姐恁的戒备起来,倒叫这姑娘脸上不好看,枉费了她此番敢只身前来山寨之中的一番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