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空虚与寒冷以外，欧文对自己现在的状况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不满。
明天要去看凯蒂祖母。他在心里说着，即使其实完全没有这个必要。
他猛然停住了脚步。
他的门前站着一个男人，背影高瘦而微驼，头上盖着一层很浅的金色，像月光一样泛着柔和的光。他的衣服对于这个天气而言显得有些过于单薄，这使得欧文清楚的看见他的身体在轻轻的发颤。
欧文确定那是他不认识的人。与此同时，他发现自己在盯着男人的背影发愣，就像是被吸引住。
这发现让欧文感到有些恼怒，如同背叛了某种他一直遵循的信仰。他近乎鲁莽的粗声对那个背影问：“谁？没有事情的话就从我门前滚开。‘但刚说完，他就感到有些后悔：他听起来十分粗鲁，而他着实不应该对陌生人这样做，特别是在不清楚对方身上的肌肉的情况下。
但出乎欧文的意料，男人似乎并没有被他的粗鲁所激怒，他转过身，露出一张俊美而颓败的脸和一双有些熟悉的清澈浅蓝色眼睛。看见欧文的时候，他脸上露出一个微笑，看起来惊喜又怯弱，带着一种安静的卑微，‘克利夫兰先生。’这声音该死的熟悉，就好像它们一直留存在欧文的耳朵里。奥德里奇的声音模糊而低沉，这两个单词从他的嘴里吐出来，砸在地上，像水滴一样四分五裂——那样渺小而孤单又微不足道，但是该死的熟悉。
欧文看着奥德里奇的脸，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诧，‘你好，’他迟疑地说，有些不确定该怎么做。但他不喜欢看见奥德里奇这个人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你是谁？’他努力假装出茫然，‘我不记得我曾经见过你。’奥德里奇近乎谦卑的垂下头，看起来有些不同寻常的柔顺，‘你可能已经不记得我了，我是康斯坦丁奥德里奇，我曾经在你这里租过一星期的房，大概是两年前。’欧文在心里诅咒着他突如其来的礼数，脸上扯出一个假笑，‘奥德里奇，’他勉强的牵动着脸上的肌肉，‘我没有认出你。’男人脸上露出一种奇异的表情，‘是的，’他微妙地说，‘我和原来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好极了，但抱歉我对你的转变毫无兴趣，’欧文感到轻微的不耐烦与不知名的恐惧（‘这真可笑。’），他无法克制的变得尖锐而刻薄起来，‘我先走了，今天很冷。’‘克利夫兰先生！’奥德里奇看起来有些着急的向前走了一步，欧文警觉地后退，‘我并没有恶意，我只是想说我之前租房的时候多付了三个月的房租是吗？’‘我不记得了。’欧文打断他的发言，（‘但是我并不是个基佬，你知道，基佬是精神病，不是吗？’）‘可以让开吗——’奥德里奇沉默着向后退了两步，‘抱歉。’他轻声说，‘我并没有别的意思—’欧文站在门前看着他。
奥德里奇的身体有一半沉浸在无尽的黑暗里，轮廓清晰；他的眼睛是清澈的浅蓝色，像是海水；极短的浅金色头发如同光晕，他服饰单薄的站在这个寒冷的夜晚里，瑟瑟发抖。欧文觉得自己被吓到了。有那么一刹那，奥德里奇看起来和他如此相似。
那沉默如此熟悉。
他的眼睛是清澈的浅蓝色‘只有两个月。’欧文听见自己说。
Chapter 19
康斯坦丁手足无措的站在原地，瞪着欧文整理床单的背影，像是第一次见到他。他有些笨拙的站在房间的中间以免触碰到任何东西或是阻碍欧文，‘你真是太好了，’他结巴着说，‘不，我想我的意思是十分感谢—’他的房东回头看了他一眼，棕色的眼睛一片暗沉。他沉默地站在给康斯坦丁准备的床前，嘴角的线条紧绷，姿势僵硬而不协调，‘你和原来的差异很大。’康斯坦丁等了一段时间，才听见他沙哑的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你的改变让我很不舒服。’康斯坦丁觉得自己应该是露出了一个笑容，‘我以为你已经不记得我了。’这个小玩笑起到了比他想的更加严重的效果。康斯坦丁有些惊讶的发现欧文突然地转过身，站直身体，双手颤抖，颊骨带着奇异的浓重红晕。‘如果你还记得你说过什么的话，’男人说，‘你就应该明白我并不想认识你。’康斯坦丁的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我在监狱里住了一年。’他突兀地说，‘你不会想知道那是什么样子的。’他的房东似乎并没有对此感到任何的同情。欧文从喉间发出一声像是咳嗽的嘶吼，‘你在威胁我吗？！’他一边喘着气一边吼叫着，‘从我的房间里滚出去！滚出去！’有什么东西从康斯坦丁的内心深处涌上来，被舌头压住，在嘴里散出一股艰涩的苦味，‘我并不是这么想的，’他说，难以置信的发现自己的眼圈发烫，‘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很抱歉，’他窘迫又语无伦次的哽咽着，‘我很抱歉，但我并不是那个意思—我在监狱和戒毒所里住了一年多，我已经变了。我一星期前才从监狱里出来，你不会愿意想象那是什么样的日子的，我已经变了，’他重复着，‘为什么没有人愿意相信呢？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估计这就是原因。’欧文突然地插口，‘你现在什么都不是。’康斯坦丁看着他的脸，同时意识到自己正像一个娘炮一样抽噎着。这个想法让他一阵难堪，他感到自己的脸控制不住的发烫，‘我很抱歉。’他再次重复，欧文的视线让他尴尬极了，他有些慌张的垂下头，从口袋里摸出一个脏手绢—这让康斯坦丁更加羞愤，他胡乱擦了一下脸，垂下眼，‘就是这样。对不起。’欧文没有说话。
康斯坦丁感到一阵紧张，他试图说些什么来缓解这让他窒息的沉默，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的声带仿佛暂时失灵了，他不知道怎么才能让欧文相信或是了解他现在已经和以前有所不同了，他希望欧文不要那么尖锐或是刻薄，他希望欧文说点什么。康斯坦丁近乎期盼的看着欧文，等着他即将到来的发言。
‘我记得你有个妹妹。’‘……她不愿意认我。’‘……你不要以为这些空白的言论可以延长你租房的日期，’他的房东干巴巴的开口，‘而且你付的房租也不足以让我负担你的饭钱和衣服钱，这是肯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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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欧文重重的关上房门的时候，康斯坦丁无法控制在脸上露出一个微笑。在一年多的监禁生活和一星期的公园乞讨后，欧文的这个原来让他厌恶无比的破烂房间显得温柔可亲而舒适美好。
这应该也算是一个家了吧。在睡着前，他这样想道。
Chapter 20
欧文一晚上没有睡好。
他特意起的比平常早了一点，避免遇上小奥德里奇，并发生什么像是不得不进行对话的尴尬。他试图与最快的速度吃完早饭，并在奥德里奇的房间传来声音之前离开。但欧文觉得自己的脚趾被冻僵了，而膝盖的关节则用疼痛抗拒着他的体重。这使得他不得不以一种让人恼怒的笨拙走进厨房，用椅背上的毛巾裹住自己后才弯下腰打开橱柜。
饼干，罐头以及黑面包。他早该想起来的。
欧文慢吞吞的把饼干和黑面包拿出来放在餐桌上，这东西估计早就过期了，他想着，从墙上把挂着的餐刀拿下来，而再过几天我可能连过期的饼干都买不起了。
‘早上好。’他听见有人低声说。欧文猛然吃了一惊，手里的餐刀砸到地上差点扎到他的脚，不知道为什么他感到一股近乎赤裸的羞辱，他本能的缩起了身体，手指紧紧的攥着毛巾，徒劳的试图掩盖他那干瘪的身材以及所剩无几的自尊， ‘你在这里做什么？’他有些结巴着问，‘我，我—’奥德里奇看起来被他吓了一跳，他有些慌忙的弯下腰捡起被欧文掉在地上的餐刀，小心翼翼的放回桌上，‘我只是想打个招呼，’他听起来有些紧张，‘吓到你的话，我很抱歉。’欧文瞪着他的脸，直到男人窘迫的垂下浅蓝色的眼睛。
他发现自己很难对现在的小奥德里奇冷嘲暗讽或是嗤笑辱骂，他想起过去自己因为奥德里奇所感受到的愤怒与悲伤，他想起那种无处不在的孤独与压抑与无法诉说的挣扎。那些刻薄的语言在他的舌尖滚动着，锐利的边缘划破了他的皮肤。
但他说不出。
‘你应该不是要在这里吃早饭吧？’欧文听见自己干巴巴的问，同时依然紧紧抓着他的饼干和毛巾，‘我没有——’‘我只是想打个招呼，’奥德里奇很快的打断了欧文的话，‘我没有别的意思。真的。’欧文迟疑的看着他，慢慢的打开了他的饼干包装袋。‘那你打算吃什么？’奥德里奇惊讶的视线让他意识到自己刚才问了什么，他感到一阵羞怒，我为什么要见鬼的问这句话？听起来就像我确实感到关心！他吃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他气急败坏的想着，重重的把手里的饼干放在桌子上，胡乱的向奥德里奇点了点头，‘我马上要出去一趟，如果你觉得你可以从这个房间里偷走任何东西的话—’‘喝水就可以了。’奥德里奇低下头，他的头突兀的暴露在欧文的目光下，生硬而粗糙，阳光照在他浅金色的短发上，而欧文突然感到一阵—愚蠢而不合时宜的—怜悯，‘我喝水就可以了。’他浅蓝色的眼睛安静地看着欧文，‘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吗？’欧文的心脏轻柔的停顿了一下。
那停顿如此短暂又明显，几乎像是一次抽搐。
我必须要走了，他想着，匆忙的掰下一块黑面包，在一切变得更加奇怪以前。而且凯蒂祖母也不能再等了，他并不想把一上午花在聆听她的数落和抱怨上—虽然现在是这样没错，但确实不能再等了，‘不需要，’欧文躲开奥德里奇的视线，让他住在这里真是一个错误，‘我现在要—’‘请等一下可以吗？’青年毫不犹豫地再次打断了他，‘我也要出去，我只需要喝一口水就可以了，我发誓那很快。’‘你可以吃两块饼干。’在欧文发现自己说了什么的时候，他恨不得把刚才的话从奥德里奇那副有着惊喜表情的傻X大头里拉出来撕碎，或是出言嘲讽奥德里奇那可笑而虚幻的听力。但他再次发现自己无法这样做。因为奥德里奇那张愚蠢又好看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而欧文难堪又恐慌的发现自己被那个笑容迷惑了或是被吸引。
但是不能。这不能。
我果然应该把他赶走。他一边想着，一边坐下拿起了一块饼干。
Chapter 21
康斯坦丁茫然的坐在街头的长椅上，盯着他身旁的垃圾桶。这个状态已经持续了将近一个星期而毫无改变。监狱和戒毒所的经历让他被两个酒店，三个饭馆拒绝，而没有工作就意味着没有钱，而没有钱就意味着—没有食物。
真是好极了。
康斯坦丁愣愣的注视着一个愚蠢的小男孩把手里的面包分给一群肥胖而眼神空洞的愚蠢鸽子。如果我变成一只鸽子，他幻想着，那么现在困扰我的一切都将不会存在：鸽子不会吸毒，也不用蹲监狱。它们甚至不需要思考，所以它们不会痛苦。‘自由意志，’他喃喃着，‘真是麻烦的东西。’康斯坦丁从长椅上站起来，试图从垃圾桶里碰碰运气。站到垃圾桶前时，康斯坦丁故意狠狠地踢了一下垃圾箱的外皮，有些恶意的期待着被巨响惊飞的鸽群。遗憾的是麻木的鸽群并没有给予他任何的注意，反而是他的脚趾抽搐着疼痛起来。
‘真该死。’康斯坦丁嘀咕着弯下腰，有些嫌恶的躲开了最上面的果核。
他没翻几下就感到有人拉了拉他的衣服。
康斯坦丁回过头。
那个愚蠢的小男孩站在他身后，脸上带着一种单纯的好奇，‘午安，先生。你在翻垃圾桶吗？’康斯坦丁窘迫的把自己的手藏在了自己的身后，对自己刚才踢垃圾桶的幼稚可笑行为感到一阵后悔。这真是傻透了的做法！我并不想吸引任何人的注意！他努力让自己脸上的肌肉扭出一个和善的笑容，‘你有什么事吗？’他有些笨拙的尝试转移小男孩的话题，‘你怎么会一个人出来？’‘我爸爸在买东西，让我在这里等他。’小男孩转过身指了指街角的一个商店。他近乎执着的看着手足无措的康斯坦丁，眼睛稚嫩又干净，‘你为什么翻垃圾？’康斯坦丁感觉自己几乎在他的视线里灼烧了，那温度似乎烤化了他的胃，让他感到一阵扭曲的疼痛。他有些艰难的吞了口口水，‘我没有在翻垃圾，我只是……’我只是在翻垃圾。
‘我很饿。’康斯坦丁垂下眼，‘我需要吃的东西，但是我没有钱。你说我应该怎么办呢？’他温和的看了一眼小男孩的脸，‘你喜欢鸽子？’小男孩没有回答。他仰着头注视了康斯坦丁一会儿，就好像康斯坦丁突然长出了两个头。
康斯坦丁感觉他向自己的手里塞了什么。
‘你看起来很饿。’小男孩认真地说，眼睛清澈又稚嫩，‘希望你喜欢面包。我和鸽子都很喜欢它。’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康斯坦丁的心脏。而他发现液体从他的眼睛里不受控制的流出来，从他紧绷的面部滚过，聚集在他的下巴，模糊了他的视线，让他觉得艰涩不已。真狼狈，他想着，你看起来真狼狈，而这不应该是感谢的方式。
康斯坦丁竭力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同时他发现自己依然在啜泣，‘谢谢你，我很喜欢它，谢谢你。谢谢你。’他握着手里的面包，无法克制的大哭起来。
Chapter 22
欧文打开门的时候就看见奥德里奇站在他的沙发前，手上拿着他没有改完的稿子，看起来十分难以置信。
如同被揭开了一层私人又隐秘的东西，恐惧和难以言表的羞辱感浮上欧文的喉咙，‘你在看什么？！’他尖声问，以让他自己都难以置信的速度冲到奥德里奇面前，试图夺回自己的稿子，与此同时他发现他的好几张黑胶唱片被摊在沙发上，像丑陋的裸1体1，‘我希望你意识到你现在是在我的家里，奥德里奇，而不是在做什么可笑的“发现之旅”。’他的嘴角扭出一个讥笑，欧文仿佛能感觉到理智正一点点从他的脑缝里飘出来，无法形容的怒气蒙上了他的心，‘我想你知道其实我什么时候都可以让你这个蠢货从这里滚出去！’青年似乎被他语气里的怒气吓了一跳。奥德里奇的的表情呆滞而微妙，而这让欧文更加羞愤，‘你竟然是一个作家，我完全想不到，’他低下头，手里依然抓着欧文的稿子，‘而且你竟然听流行音乐，巴迪霍利和鲍勃迪伦…我真是想不到……’欧文几乎有些气急败坏了，‘我看起来是不会听音乐的人？！’他吼道，近乎粗暴的一把拿回自己的稿子，大声的发出嗤笑，‘是谁灌输给你这样可笑浅薄的印象？’奥德里奇看起来依然处在巨大的震惊之中，‘我只是想不到，’他用一种梦幻的语调解释着，‘你竟然会写东西，这真是太难以置信了，’他重复道，‘无法相信。’‘这跟你无关。’欧文冷笑着说，胸口过快的起伏让他感到有些发疼。他弯下腰，迅速的把沙发上的唱片扫在了一起，‘你是从哪里找到这些的？’‘沙发底。’奥德里奇就像是现在才想起来他该说什么一样，他有些紧张的笑了笑（‘像一头牙疼的驴子。’），‘我的袜子被我踢到沙发底了，然后我就看到了你的这些…’他沉默了一下，像是在找合适的词汇，‘……收藏和创作。’‘真是多谢夸奖了，’欧文刻薄的回复，‘你竟然看得懂我的稿子，太难以置信了。’他阴阳怪调的挑高了眉毛，‘作为一个连基本礼仪都不懂的人，你居然看得懂我的着作，我真是荣幸之至。’青年涨红了脸，‘我受过高等教育！’他有些恼羞成怒的辩解着，‘而且我确实觉得你写的不错，故事情节清楚，文笔流畅，没有拼写或是语法错误，而且我看得出你一直在修改，你很认真。’欧文在心里诅咒着自己现在不合时宜的可笑脸红和突如其来的停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