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想不到，’他生硬地说，努力试图压下自己天杀的，上翘的嘴角，‘这真是太难以置信了。’奥德里奇似乎并没有在意他的刻薄，那双暴烈而清澈的蓝眼睛温和得让欧文颤栗，‘你写了多长时间？’‘虽然我写了五年，但我认为这和你—’‘五年！’奥德里奇发出一声夸张的惊呼，‘那你可真是默默无名！你喜欢写作？’我为什么要回答他？欧文想着，露出一个讥笑，‘我喜欢？除了写东西你觉得我能TMD干什么？’他猛然合上了嘴。我说的太多了。他想，对于一个我并不想结识的人而言，我说的太多了。奥德里奇的态度和想法与我无关，他在心里强调着，与我无关。
‘不，你肯定可以，’奥德里奇说着，笑了一下，眼睛湿润而温柔，‘要知道—’他突兀的停住了。
欧文无法描述奥德里奇那一刻的表情，像是茫然，又像是恐慌与惊愕。那不是他过去伪装的忧郁，而是某种更加沉重的，惨烈的情感，‘那是谁？’他听见奥德里奇问着，以和之前截然不同的声调，手指颤抖着指向他背后的墙。
欧文下意识的舔了舔嘴唇，转过头。
墙上挂着一幅照片。
照片里他和凯蒂祖母站在一起，脸上的笑容如同过去的灰烬。
Chapter 23
康斯坦丁惊愕的注视着他房东身后的照片。那里面站着年轻的欧文：那时他的身体还并不像骨架一样消瘦，颧骨也没有那样突兀的从皮肤下刺出来，深褐色的头发短而蓬乱，脸上带着一个可以称得上是腼腆的微笑。
他的身边则站着一个老太太。
一个康斯坦丁再熟悉不过的老太太，或许年轻一点，带着巨大的耳环，但却和康斯坦丁记忆里的脸有着相似的轮廓以及深灰色的头发。她的手搭在年少的欧文肩上，笑容和蔼而愉快。那张脸如此熟悉，以至于康斯坦丁在他被鲜血和大叫污染的梦里见过无数次。
康斯坦丁浑身颤抖。
他的大脑如同被冻结了，尖锐的疼痛让他想要尖叫。血液仿佛在他的身体里凝成了冰冷的石块，康斯坦丁觉得自己能感觉到他的肺在如何艰难的把氧气运进自己的血管。
他的身体沉重而痛苦。
‘那是我的祖母。’他恍惚听见自己的房东低声说，‘还有我。’欧文停顿了一下以后补充，‘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了。’他重复着，‘很久以前。’康斯坦丁看向他的脸，试图从他的脸上看出点什么。但欧文长长的头发从他的脸侧垂下来，如同密封的门，锁住了他的表情。
‘你的祖母还在吗？’康斯坦丁听见自己问，字母艰涩的从他喉咙里跳出来，嘶哑而难听，‘她年纪很大了吧。’‘她还在，’欧文的声音毫无波动的传进他的耳朵里，‘概大是两年前被人打伤了，聋了一只耳朵。不是什么值得了解的事。’康斯坦丁看着他的背影，喉咙发疼，而这整个房间似乎都转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只留下墙上的照片和欧文的背影。它们压迫着康斯坦丁，让他感到呼吸不畅。沉重的愧疚与悔恨压在他的背上，他双腿发软，几乎要跪下去。
是的，他对那个老太太一直感到十分内疚，经常。在整个打人的过程中他一直无动于衷的观看叫好，尽管没有参与，但如果他那个时候做了点什么，如果他做了点什么（像是阻止或是大喊或者任何与此相似的）——然后这个时候康斯坦丁就会再一次从梦中醒来，而内疚与羞愧将如同大块的金属一样沉在他的心里。
但这一切，这一切的内疚，惭愧与悔恨都是在他再次遇见欧文以前。
他发现欧文是个毫无名气的作家，他发现欧文喜欢听流行音乐，他发现欧文被夸奖会脸红，他发现欧文从不愿意表现出愉悦或高兴，他发现欧文的刻薄与窘迫，他发现欧文的贫穷导致他甚至不愿意在冬天多买几张毛毯，他躺在欧文铺的床上，吃着欧文的过期饼干与黑面包。
这一切让康斯坦丁茫然无措，痛苦不堪。
为什么是这样？他茫然的想，为什么在这个时候？
他确实感到内疚，确实会，很多时候。
但这内疚从未如此深刻又痛苦——刀锋无法给他带来这种痛苦，烧红的铁不能，拳头和鞭打也不能，只有欧文可以。它刻在康斯坦丁的身上，如同无法抹消的罪恶，如同手臂上的疤痕，如同一个萦绕的梦。
＊＊＊＊＊＊
‘我很抱歉。’他说。
欧文转过头看向他。他深褐色的眼睛冷淡而浓重，像是沉淀，又或是凝固，‘都过去了。这只是过去而已，我已经不觉得有什么了。’康斯坦丁看着他，有些徒劳的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说。
Chapter 24
欧文发现最近的奥德里奇十分古怪。他总是神色诡异的出现在他的身后，笨手笨脚的做一些可笑的工作。欧文大致猜得出他应该是想帮忙，虽然他并没有真正的帮助到任何东西。除此之外，奥德里奇还经常对着他过去和凯蒂祖母的照片发呆，鬼鬼祟祟的出现在他房间的门后或是更多的欲言又止。
说实话，欧文对他的举动感到烦躁不已。他检查了房间里稍显贵重的物品和墙缝里藏的钱，在确认并没有任何缺失以后，欧文感到更加的焦躁—他不清楚奥德里奇那个蠢货到底想要干什么，而这让他有些轻微的—只是轻微的，忧虑。
它们纠缠在欧文的脑海里，如同细密的藤蔓一般包围了他的大脑。他变得更加暴躁易怒而缺乏耐心，但欧文隐忍着—他确实尝试这么做了，直到一个早上。
那是一月一度，从不让人期待的凯蒂祖母探望日。欧文近乎绝望的咽下最后一口黑咖啡，从椅背上拿起他的外套，慢吞吞的从沙发上站起来，腿如同被灌了铅一样沉重的拖在地上。或许我应该告诉她，我最近很忙，他想着，这样这一月一度的会面将可以被短暂的拖延成一个半月一度，然后—‘克利夫兰先生。’欧文惊诧的转过头看向奥德里奇—奥德里奇现在很少如此称呼他，这个突如其来的庄重称呼让他几乎有些惊吓了。他不由得在这严肃的气氛下变得小心翼翼起来，‘有什么事吗？’‘是的。’青年看起来有些犹豫。欧文从他的表情里隐约感觉到了什么，像是他这一段时间不同寻常的原因，这导致他有些紧张的绷直了身体，紧紧盯着奥德里奇的脸，‘我想你是要去看你的祖母是吗？’他听见他迟疑着问。
‘是。’欧文谨慎的看了他一眼，下意识的搓了搓手指。
‘我，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欧文确实被吓住了，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好不容易找回自己说话的能力，‘是什么让你产生了这个愚蠢的想法？这就是你最近表现得一无是处的原因？’奥德里奇显得有些畏缩的缩了缩脖子，‘我—我只是想去看看。’欧文无法控制不去翻眼睛，同时他逐渐意识到他在和一个逻辑不清的白痴浪费时间，‘我觉得你并没有这个必要，住在我房子里并不需要得到她的认可，更何况你付钱。’他想了想，还是纠正道，‘付过钱。’奥德里奇神情恍惚的看着他，‘事实上，我已经买了礼物，’他轻声说，‘你知道我最近找了一个工作—’欧文难以置信的看着他。奥德里奇真是头蠢驴。他匪夷所思的想着，然后发现挂钟的时间比他想的走得要快一点，‘我没有时间再跟你玩下去了，’他近乎粗暴的打断，试图把愚蠢的奥德里奇吓走，‘如果你非要跟我去的话，带上你买的见鬼的东西，闭上你的嘴巴，听到什么都不要惊讶，我发誓你绝对会后悔的。’他警告道。他其实可以说的更加粗俗，更加让人难以忍受的，但对着奥德里奇那不知原因的微笑，欧文再次恼怒地发现他的话听起来可笑又虚张声势。
‘你一定会后悔的。’他再次严厉的警告，并且皱起了眉—这曾经吓哭过一个小孩子，‘你真是傻透了。’他忍不住说。
但这似乎并没有阻止奥德里奇脸上如同洪水一样泛滥的愉悦，他的眼睛闪闪发亮，‘我发誓不会的，’他微笑着，‘我期待很久了。’
Chapter 25
康斯坦丁能感觉到欧文对于他主动要求前往探望他的祖母感到十分荒谬，他在路上问了康斯坦丁到底为什么会有这个想法。
‘别说是因为你想去看，’他的房东嘶声说，‘这是我听过的最荒唐的说法。’‘因为她让我想起了过去的一些事。’康斯坦丁含糊说，紧张的攥紧了口袋里的手，‘我经常怀念的事。’欧文的神情像是看见了一头从动物园里跑出来的犀牛。
康斯坦丁近乎是羞愧的垂下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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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文的祖母住在康斯坦丁再熟悉不过的，露露所在的那个小巷子里。他们刚刚走进去的时候，正好看见那个金发男孩站在门前锁门：他的脸和从前一样漂亮，金棕色的头发在阳光下闪着光。
康斯坦丁木然停住了脚步。似乎是到了这个时候，他才逐渐感觉到不安。恐惧和惊慌如同冰冷的水一样淹没了他，康斯坦丁绝望的发现自己依然记得露露躺倒的位置和沾染过鲜血的地方，他记得月亮的大小以及男人难听的大笑，他甚至记得墙砖冰冷又粗糙的纹路，眼镜的碎片如同宝石一样在地上闪闪发光。
这场景清晰仿佛初见。
如果他认出我了，他想着，嘴里满是烧焦的苦味，如果他认出我了，那么，那么也没有什么。如果欧文知道了，他想——几乎想要大哭一场，那么也没有什么，这并没有什么，他本来就该知道的。
但是痛苦依然窜入了他的心，用满是尖刺的外壳在他的心里打着滚，那痛楚如此尖锐以至于他不得不弯下腰来掩盖他眼睛里的泪水，以至于他差点忽略欧文惊慌的询问，‘你还好吗？’‘很好，谢谢。’康斯坦丁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同时注意到露露转过了身。
他喉咙发干。
‘早上好，克利夫兰先生。’金发的男孩微笑着对他的房东说，‘你来看你的祖母吗？’‘是的，’康斯坦丁有些惊异地发现欧文的态度十分温和，‘早上好。’蓝色的眼睛转向康斯坦丁。
康斯坦丁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巨响。
‘你是克利夫兰先生的朋友吗？’他友好又礼貌的对康斯坦丁露出一个笑容，‘很高兴见到你。’康斯坦丁瞪大了眼睛看向他，‘是的，’他结结巴巴的说，感觉到欧文鄙夷的视线毫不掩饰的投射在他身上，但他没有去尴尬的心情了，‘我想，是的，我来看他的祖母，是的。’他手忙脚乱，窘迫无比。他以为自己会有很多想说的，但实际上并没有，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打招呼，‘早上好，我也很高兴见到你，是的，我的意思是这很好。’康斯坦丁感觉自己双颊发烫，羞愧得几乎要钻进地里。
露露并没有对他这可笑的言行发出任何评论（欧文则发出一声响亮的嗤笑），他平静的对欧文和康斯坦丁点了点头，露出一个友善的笑容，从他们身边走过。而康斯坦丁则迟钝的站在原地，眼睁睁的看着他冷淡的离开，就仿佛完全不记得他曾经受到的伤害与侮辱。
他怎么会认不出我呢？康斯坦丁惊愕又庆幸的想，他怎么会认不出我呢？
他的房东发出一声熟悉的冷笑，‘我还记得你过去说的话，’他说，脸上的表情满是嘲讽，‘精神病？’康斯坦丁愣了愣，‘我……’他试图辩解些什么，但无奈的发现自己无话可说，‘不是那样的。’最后，他只能挤出这样一句，苍白空洞得让他自己都觉得可悲。
欧文果然翻了翻眼睛。
康斯坦丁有些难堪的低下头，同时惊愕的看见自己在积水里的倒影：胡子拉碴，面容憔悴，穿着破烂，头发蓬乱又邋遢。这绝对是他原来最不屑于在街上看到的人。
他怎么会认出我呢？他看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悲伤的想，他如何认得出我呢？
Chapter 26
欧文完全没有料到奥德里奇会真的跟着自己来到凯蒂祖母家，以至于在他打开凯蒂祖母家生锈的而布满灰尘的门的时候还一阵恍惚的看着身边安静的垂着头的青年，‘你真的不是在开玩笑？’奥德里奇脸上露出一个古怪的表情，像是竭力隐忍着笑意，声音在凯蒂祖母音量极高的收音机里显得模糊不清，‘是的，我想我不是在开玩笑。’‘你其实可以只把你那可笑的礼物放在门前。’欧文嘟囔着，‘你完全没有进来的必要—’一个尖锐得像是狠狠用指甲刮玻璃的声音打断了欧文的话，惊人的掩盖了收音机里传来的断断续续的高声广播，‘欧文，你这小杂种！别在门口傻站着，风吹的我膝盖疼！’欧文看了一眼目瞪口呆的奥德里奇，无奈的转过身关上门，叹了口气，‘好极了，真是好极了。’凯蒂祖母以总是让欧文吃惊的迅速从起居室里走出来，‘哦，上帝！看看你自己，欧文，你穿的衣服真是让我羞耻。而且竟然有人和你一起过来了！别告诉我你这样的鬼家伙能交到什么朋友。’‘我不认为在这两点上你比我优秀。’欧文说，在她瞪大眼睛破口大骂之前从提袋里拿出奥德里奇准备的礼物，‘这是他送给你的，作为见面礼。’奥德里奇回过头看了他一眼，表情惊恐又恳求。欧文朝他耸了耸肩，‘这是康斯坦丁奥德里奇，’他解释道，‘他租了我的房子，他打算跟我一起来看看你。’凯蒂祖母的表情像是看见了一只独角兽。‘好极了，年轻人。’她尖声说着，一边准确的抓住了奥德里奇的胳膊，把他向起居室里拉过去，‘进来吧，虽然我一点也不欢迎你。’欧文清楚的看见奥德里奇的脸突然苍白了起来，‘是的。’他轻声说。
欧文觉得有些奇怪，但这感觉也只是一闪而过。他走进厨房，把他之前买的罐头，面包以及别的种种放进去。与此同时他注意到凯蒂祖母的橱柜门坏了，木门沉重又歪歪斜斜的挂在头顶上，看起来随时都会顺从重力掉下来，‘你的橱柜该修一修了！’他冲着起居室的方向大喊，声音完美的被断断续续却震耳欲聋的收音机和凯蒂祖母‘那个幸运的小混球’的大嚷所掩盖。
欧文几乎可以想象奥德里奇现在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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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跨进起居室的门，欧文就看见奥德里奇无措的站在凯蒂祖母的沙发后面，脸上满是恳求。而凯蒂祖母正聚精会神的听着收音机，看起来完全没有意识到欧文和奥德里奇的存在。欧文已经对这场景习以为常了，但明显奥德里奇并非如此。他有些安慰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早就警告过你的。’他说，十分确定奥德里奇和凯蒂祖母都听不见这句话。
奥德里奇似乎看懂了他的嘴型，他苦笑了一下，而凯蒂祖母的大吼适时的传了过来，‘我早就说过！’她大声的咳嗽着，‘这个笨蛋迟早会吃到苦头！’欧文和奥德里奇一起站在沙发后面等待着。直到凯蒂祖母听完这段可笑又夸张的爱情故事，她才转过头看了一眼，‘别像尸体一样站在我后面，以为自己长得很漂亮吗？’奥德里奇涨红了脸。
欧文不知原因的感到一阵不适，他快速的打断了凯蒂祖母的发言，‘你最近身体好一点了吗？’‘坏透了。我想这都是因为你带过来的过期食品。’欧文咬牙忍耐着，‘你的橱柜坏了，我想应该找人来修一下——它挂在你头上，会很危险—’凯蒂祖母发出一声讥笑，‘你不就等着我早点死吗？’欧文被她吓坏了，‘我从来没有这么想，’他气急败坏的辩解，‘一会儿我会让史密斯过来，他对这方面很熟练。’凯蒂祖母终于调小了天杀的收音机音量，‘随你便，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你需要什么药吗？我记得上次医生开的胃药好像用完了。’‘医生是我见过最可笑的人，可笑又残忍的骗子，而你就是被那群被骗的傻蛋之一。’‘我会给你带几剂胃药，还有别的吗？’‘你最近越来越像你妈妈了，这真让我恶心。’欧文对她的言辞早就习惯了。他又问了些别的事情，在确定凯蒂祖母没有什么大事，身体健康得让人嫉妒以外，他对奥德里奇点了点头，‘我下个月再过来看你，如果你需要什么—’‘赶紧滚！’凯蒂祖母尖声调高了收音机的音量，‘我一点都不感兴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