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总是伤感的,好在序州距离京城不算得太远,以后要见不难。
换了大马车之后,宋玺也不骑马了,与宋八代一起挤在马车里。看他丈八十尺的大个儿像个小媳妇一样屈腿抱膝,宋八代都替他憋得慌,拍拍自己的大腿示意让他躺下来。宋玺从善如流把头枕上去,舒服得直哼哼。
“也不知二姐过得如何。”宋八代想起往事,心里感慨万分。
宋玺抬手揉了揉他的眉间,“咱家全加起来还没你一个爱操心,小时候那点子人就担心什么侄儿满月、二姐出门的,我看你天生就是个婆娘性子。”
宋玺说完肚子就挨了一下,“好了好了,二哥逗你呢。咱二姐心眼多着呢,现在又有了姐儿和哥儿,定不会让人欺负了去。”
所以说有些时候真的不能太铁齿。
因着走陆路绕了些路,他们到达奉天的时候已经是三日后了。宋玺命人去探路,自个儿先找了客栈,与宋八代洗漱完的时候,探路的人恰好回来。梳洗一新的两人轻车简从,径自朝范家过去。先是递了庚帖,不到片刻大门打开,范老爷子匆匆带着下人迎了出来。
让进待客厅之后,宋玺出示了自己的牙牌,范老爷子又要行礼,宋玺急忙扶住他,“老爷子不必多礼,我们不过是挂念姐姐,顺路便来探望。没有提前知会,叨扰了。”
范老爷子受宠若惊,慌里慌张地让下人上茶,又急忙唤了人去请夫人范陈氏和少夫人范宋氏。
等了片刻,却只范陈氏一人过来。她满脸的慌张,朝着宋玺福了福,“不知世孙殿下过来,有失远迎了。也是不凑巧,沫娘这孩子这几日恰好就病了,未能起身来见两位贵客。”
宋八代与宋玺皆露出惊讶之色,方才怎么没听范老爷提起呢?顾不得其他,宋八代道:“不知我二姐得的是什么病?我学过几年医术,夫人不妨领我过去瞧瞧?”
范陈氏勉强笑道:“我们范家世代行医,仁安又是自小跟着他祖父学医,他看过了说是小染风寒,想必也是无大碍的。两位贵客远道而来,家里已经略备了些酒菜,不如坐下再谈。”
宋玺面露不虞,“夫人客气了。不过我们此次来便是为了探望姐姐,自然还是先见了姐姐再说。范老爷子,既然姐姐起不得身来,我们进去看她也一样。都是一家人也无所谓避讳,请老爷子带路。”
范老爷子瞪了陈氏一眼,“儿媳妇到底如何了?为何之前都未听你提起?”
陈氏脸色发白:“沫娘这几日确实是病了,我怕过了病气给两个孩子,这才让人将她挪到了偏院去。”
范老爷子气得直抖,“仁安这才出门几日,你就搞出这些事来,是嫌家里太过安生了么?!还不快些带路!”
有了范老爷子发话,陈氏这才急忙引着他们过去。范老爷避讳,在院门口没进来。宋八代一进门便闻到屋里浓浓的药味,床上的宋沫娘昏昏沉沉,根本不是范陈氏所说的小染风寒那么简单。
宋八代急忙上去给宋沫娘把脉。宋沫娘脉象沉细,手足不温,似是阳虚寒积之症。只是若是简单的脾阳不足,按理不会昏迷不醒。宋八代想了想,唤来伺候的下人,“去把你们少夫人平日吃的药拿一剂过来。”
陈氏有些不甘愿,“宋大夫这是何意?莫不是怀疑我们给沫娘吃的药有问题?是仁安亲自给沫娘开的方子,莫非他还会害自个儿的媳妇不成?!”
宋八代看也不看她,“我不过是看看之前所开的药有无需要添补的,夫人多虑了。”
伺候沫娘的下人倒是忠心,匆匆把药拿了过来,摊开递给宋八代。宋八代拨了拨,心里一沉。“劳烦你跑多一趟,将范大夫开的药方子拿来。”略一对比,他心里就有数了。
“这药……”宋八代正打算开口,床上的宋沫娘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攥住他的手。她就那么定定地望着他,眼里的坚持一如当年在她闺房里的那次。宋八代到嘴边的话便吞了回去,转头看向范陈氏。
“我与姐姐施针,劳烦夫人外头等候。”又转头看向宋玺,“二哥,唤嬷嬷替我去拿药箱来。”这是要支开他的意思了,宋玺面沉如水,却也未在外人前落宋八代的面子,转身离去。范陈氏虽是半信半疑,只是身份贵重的宋玺已先离开,她也只得带着众人相继出去。
宋八代扫了宋沫娘的两个丫头,宋沫娘摇了摇头,示意有话但说无妨。
“到底发生何事?可是范家有谁苛待你了?”宋八代想起当年意气风发的宋沫娘,再看看眼前憔悴至极的范家儿媳妇,心底涌出一股无法言喻的苦涩。这世间待女子,终归还是太过苛刻了。
宋沫娘眼泪滑至颊边,“三弟,这些年我总想起你那日跟我说过的话,你总是对的。今日你能来看我,我真的好高兴……如今我,我当真不知道该如何做才好。”
待哭过一会,宋沫娘的情绪总算慢慢平静下来,这才说起这几年的生活。
刚嫁过头两年她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丈夫疼爱,婆婆虽严苛,却也没有刻意刁难。她调理着身子,终于有了身孕,可惜生下来是个姐儿。自从大姐儿出生之后,婆婆范陈氏便对她开始不满起来,日常百般刁难之外,话里话外也开始含沙射影,暗指她肚皮不争气。
宋沫娘也慌了,想起姨娘也只生了她一个女儿便再无生养,心里恐慌生怕自己断了范家的后。这个时候范陈氏提出抬她远房的一个侄女进门,宋沫娘也稀里糊涂地就答应了,还听了范陈氏的话,把苦往自个儿肚里咽,故作贤惠去说通了原本不答应的范仁安。
那姑娘也是好人家出身,抬进门来了,也算是贵妾。加之又与范陈氏沾亲带故,一时间风头无两,生生把宋沫娘压了下去。这种情况在宋沫娘生下两个哥儿之后有所好转,宋沫娘也把悬着的心放下,一门心思地教养两个哥儿。不料数个月前,这个妾室被诊出了身孕,便又仗势气焰嚣张起来,不但对她不敬,还污蔑大哥儿意图伤害她腹中孩子。为此,宋沫娘还遭了一顿训斥,范陈氏指责她不能容人。
宋沫娘慌了,对于一个手段比她更高超、且有婆婆撑腰的妾室,她完全是无计可施了。这寝食不安的,很快便病倒了。
听到这,宋八代叹了口气,“你老实与我说,药里多出的那味药是那妾室下的,还是你自个儿加的?”
宋沫娘面色惨白,攥紧了拳头,沉默不语。
宋八代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二姐,你是喝药喝糊涂了么?纵然给你成事了,你的身子也垮了。你可想过万一你就这么去了,你的三个孩子怎么办?”
这事宋沫娘从一开始就做错了,该争的时候不争,不该争的地方倒是拼命地使劲儿。作为庶女,她与松溪娘最大的不同便是在于眼界和气度。嫡母宋李氏给了她嫡女的待遇,却没有教会她如何当好一个当家主母。
“好了,不要多想。”宋八代拍拍她的手背,“眼下先把身子调理好,我一会开个方子,你就按着方子吃上一个月,没事多出去走走,不要闷在屋里。这院子太过阴暗逼仄了,不适合养病,阿玺想必已经同范老爷子说了,等会咱们就搬回去。”
宋沫娘点头,泪水涟涟。
送药箱的嬷嬷此时恰好到了,撩了帘子进来,朝着宋八代宋沫娘福了福。
宋八代急忙扶起她,转头对宋沫娘道:“这是卢国公府老太君身边伺候的老嬷嬷,二姐但凡有不懂的只管向嬷嬷请教,凡事也多听着些嬷嬷的劝。”
宋沫娘挣扎着要下床行礼。
老嬷嬷连声道“使不得”,将宋沫娘按回榻上,“能为姑奶奶分忧,是老身的福气。”
安抚好宋沫娘,宋八代起身出来,宋玺与尴尬的范家老爷子并肩而立。见他出来,范老爷子急忙道:“实在是对不住了,内子实在是……我已经让她们将沫娘的铺盖送回主院,仁安明日便回,届时让他亲自上门赔罪。”
宋玺冷着脸不开口。
宋八代拱了拱手,“老爷子客气了,赔罪就不用了。只是有句话我不得不说,二姐虽是庶出的,但在家也是千娇万宠的,只盼着二姐夫能好好待二姐。再者,妻便是妻,妾便是妾,范家家风一向清明,这点自不需要我多言。”
范老爷子连连点头。
天色也不早了,宋八代与宋玺告辞出来。一直到了客栈,宋玺都沉默不语。宋八代知道他心情不好,便将始末讲与他听。宋玺叹了口气,又道:“原来出门之时你与老太君讨要嬷嬷,便是有此顾虑。只是嬷嬷当真有办法?”
宋八代苦笑,“当时也是为了以防万一,还是文斐帮着跟老太君开的口。”想了想,宋八代道:“左右咱们也不着急走,索性在这里多待几日,看看情况如何再说。”
第35章:下南(二)
第二日范仁安便回来了。
宋玺与宋八代再次上门的时候,范仁安出来相迎。这位二姐夫长得眉目清秀,身材颀长削瘦,举手投足之间不骄不躁,看着倒跟范老爷子有几分相似,都是没什么脾气的人。
“昨日家母失礼了,我在这里代为赔罪。”范仁安面上闪过一丝羞赧,拱手作揖。
宋玺端着架子,宋八代会意,知他这是打算唱黑脸,便上前扶住了范仁安,“姐夫说的哪里话,所谓子不言父母之过,二姐又是性子执拗的,姐夫夹在当中必是为难。只是当日姐夫纳妾室,也无同我们老宋家知会一声,家中父母日夜忧心,就怕是二姐哪里做得不妥当了,竟惹得亲家不上门了,这次才着我们过来问个明白。”
范仁安面露窘色,正打算开口,宋沫娘由丫鬟搀扶着走进来,“二弟三弟,劳烦你们一再来探我,多亏得夫君的方子,我已经无大碍了。”
范仁安面露异色,“沫娘,不是让你好好休养么,怎么就下地来了?”
宋沫娘摇头,“有些事我须得亲自与二弟三弟说。方才三弟所说之事,确实与夫君无关。当日是我任性,生怕爹娘担心,这才没有往家里递个信儿。夫君待我一向极好,望弟弟与家中父母说个明白,免得有所误会。”
当日虽是宋沫娘极力劝他纳妾,但没有知会宋家这事,却是范陈氏担心节外生枝才没有去信,说到底也是他们失了礼数在先。现在宋沫娘将事儿往自个儿身上推,也算是全了两家的脸面。
范仁安如何能不感激,“沫娘……”
宋八代略一想便明白,这必定是老嬷嬷给他二姐支的招儿。这就对了,在这个家,宋沫娘最该巴结讨好的,除了她夫君范仁安之外再无二人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倒是我们想岔了。”宋八代顺着台阶下,“家里心疼二姐,胡乱猜想也是有的,姐夫可千万莫要怪罪。对了,昨日来得匆忙,我们可都没见着咱几个侄子侄女呢,姐姐姐夫这是要把三个宝贝金疙瘩藏到什么时候?”
一句话将刚刚的场子圆了回来,气氛变得热络起来。
范陈氏跟奶娘抱着两个哥儿,大姐儿跟在后面一块儿过来了。大姐儿四岁了,长得像极了宋沫娘,倒是两个哥儿,像范仁安多一些,也无怪乎范陈氏如此宠爱他们了。
宋玺的冷脸也绷不住了,命人送出许多的见面礼,都是成箱成箱地抬进来,手笔之大,吓得范仁安一再推辞。范陈氏却是笑得合不拢嘴,面上的恭敬又多了几分。
宋八代蹲下来逗大姐儿,“咱们大姐儿长得可真好看,待你长大了,舅舅们送你十里红妆,可好?”
大姐儿还没认字,大概是听不懂,只露出羞涩的笑容,偷偷往她母亲的身后躲去。两个哥儿胆子却要大得多,大哥儿还伸出手摸了摸宋八代的脸颊,摸完又看一眼他姐姐,含含糊糊道:“姐……姐……”
众人哄然大笑。
宋八代摸摸鼻子,犹豫着要不要揍烂这小子的屁股。
这一次范家留饭,宋玺宋八代看在几个孩子的面上,便没有再拒绝。酒过三巡,气氛热络。正说着话,一年轻女子捧着个肚子,由下人搀扶着进来。宋沫娘抬眼,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妾身听说家里头有贵客来了,左右也无事,便做了几个点心给贵客们下酒,望诸位不要嫌弃才好。”说着命丫鬟把几个点心摆上桌,自己顺势走到范陈氏身后。
宋沫娘勉强一笑,“芳姨娘有心了。这一次来的是我弟弟,虽说一家人不必忌讳那许多,只是你到底是范家的姨娘,不说别的地方,就咱们奉天,可从来没有让姨娘出来待客的道理,说出去是要让人笑话的。”
芳姨娘脸色一白,悄悄晃了晃范陈氏的手。
范仁安也觉得面上无光,“沫娘说得有道理,你快些回去吧。”
范陈氏不肯了,“仁安你这说的什么话,芳儿肚子里头可还怀着你的孩子呢。这来来去去路途遥远的,你就是不体谅她,也该想想她腹中的孩儿。”
芳姨娘趁机扶了扶肚子,未语泪先流,“妾身原也不想来的,只是肚子里头的哥儿想他祖母和父亲了,妾身这才忘了规矩。”
范仁安反倒给她说得有些动情了,面色软和下来。
宋八代算是看清楚了,范仁安跟他老爹就一个样儿,都是耳根子软。他二姐吃亏就吃亏在嘴巴太硬了,不会哄人。瞧这芳姨娘,动人的容颜再配上泫然欲泣的表情,再心狠的男人都拒绝不了。
当然,也有除外的,宋玺正捏着拳头,犹豫着先揍范仁安还是范老爷子。要真给这妾室上桌了,那就太打脸了。
宋八代按住他,着什么急啊!他不慌不忙看着范仁安,“姐夫可看过《读医随笔》?医书上曾有记载,妊娠妇人两眉之间的肤色发暗,肚大而圆,妊娠期嗜辣,有此症状者十有八九怀的是姐儿。”
范仁安面露崇敬之色,“《读医随笔》世存孤本,没想到三弟竟能有机会翻阅。这种说法我也曾听以前的老大夫提过,想来是有些依据的,未想到原来是出自此书。”
边上的宋沫娘极有眼色,当下便接口道:“难怪了呢,怀大姐儿那阵子我就这样,气色看着不怎么好,还特别爱吃辣的。母亲可记得,那时您还赏了媳妇一大瓮子的辣条,媳妇顿顿都吃,到了两个哥儿那会却是半点辣都不沾。”
范陈氏显然是想起这事了,然后她的脸色更加不好了,因为芳姨娘说想吃辣的,前日她还特地在外头寻了厨子给她开了小灶。再转头看她的肚子,才六个多月却已经圆滚如西瓜,这一胎十成十是女儿不假了。
是未出世的孙女儿重要,还是已经活蹦乱跳的两个孙儿重要呢?无须权衡她便选择了后者,当下也不再惯着芳姨娘了,喝道:“也是怪我纵容了你,家里有贵客来,岂是你一个姨娘想见便能见的?!还不快回去给我好好闭门思过,再有下次我定不轻饶。”
芳姨娘白了脸,还想说些什么,被身边伺候的人强硬扶着回去了。
宋八代摸了摸边上的大姐儿,“其实说白了儿子女儿都是一个样儿,看咱们大姐儿多乖巧,以后必定是爹娘的贴心小棉袄。”
范仁安连连点头,他确实比较喜欢女儿,要不是碍于他母亲,他必定会跟大姐儿多多亲近的。“三弟说得太对了,来,我敬你一杯。大姐儿还小,喝点汤吧。”
用过饭,宋八代与宋玺告辞出来。
有老嬷嬷在身边帮衬,宋沫娘的日子想必能越过越好的。
奉天距离鲤城并不远,两人也不停留,当天立刻启程至鲤城。又花了两日的时间,两人终于看到鲤城城门。时隔将近七年没有回来过,两人生出近乡情怯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