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多晃过去,凤庄里已是一片白雪皑皑的冬日景象,李小仙一人戳在雪地里,正凝聚仙力,企图调出火焰将面前的雪融化。他身后的游廊上,晴胧和韩凤正一人袖着一只手炉闲聊,韩玉钗则在另一边和青梅打起了雪仗。
“凤儿昨晚可还满意?”晴胧笑得狡黠。昨天正是十五,韩凤便如约在上,但此时看韩凤的表情却并不像是偷腥成功的猫,反而像是偷米时被人抓现行的耗子。
“满意……如果你能配合一些我会更满意的!”
“凤儿真挑剔,奴家可没做错什么啊。”晴胧撇着嘴假装可怜地说道。
韩凤看着面前这个道貌岸然的美人儿,真是哭笑不得。
昨天晚上,他确实是在上,晴胧也十分配合地敞开怀抱迎接,但是……谁见过在上面的都已经出不来的时候,在下面的却只出来过两次?而且其中一次还是他在前戏时手嘴一起上出来的。这种事儿,对于身为上面的韩大庄主绝对是一个很大的打击。当他实在累不行趴倒在晴胧身上时,这可恨的小龙王竟然还很委屈地说:“再来啊,人家还不够……”气得韩凤险些当场背过气儿去。
“如果你能爽快些出来,我绝对满意!”韩凤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晴胧笑了,他把嘴凑近韩凤的耳朵,小声道:“我们龙神做这种事情,最少能持续三天三夜,像我这么快出来,要是说出去,我都不敢见人。”
听完这话,饶是韩凤再粗的神经也羞得满脸通红。他瞪着晴胧,低声道:“怪不得生出你这种……”话里一半是嫉妒一半是埋怨,天晓得平时他在下面是有多辛苦!
这边两人调着情,那边李小仙终于成功调出了火焰,融化了一小片雪。他正高兴地捧起一把雪准备将火熄灭时,却见那火蓦地从橙红色变为青蓝色,紧接着,从火焰的中央伸出了一只白骨森森的人手。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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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针度人——出自:金好问《论诗》。释义:把高明的方法传授给别人。
11、尺幅千里(上)
只听得李小仙一声惊叫,原本还只是小火苗的火焰瞬时蹿起,足有七八尺之高。在那青蓝色的火焰之中,一副白骨逐渐现形,在头骨上原本该是人眼的黑洞中,两团惨绿色的小火苗如同眼球般转动着。
李小仙本就胆小,此时更是被唬得跌倒在地,起也起不来。闻声赶来的晴胧和韩凤也皆是被眼前的情景吓住了。晴胧毕竟是龙神,区区骨妖并不放在眼里,但是韩凤却不同,他本是人类,根本不曾见过妖魔鬼怪,如今见着个真货,是结结实实地被吓着了。他不由得后退一步,眼神中充满了恐惧。
不过,很快他的恐惧就被从手上传来的温暖所驱赶。晴胧紧紧握着他的手,那样纤细白皙的手,不知为何却有着能让韩凤瞬间安定下来的力量。他看了看晴胧,那双美目正关切地看着自己。他点了点头,手也用力的回握回去。
韩玉钗听得李小仙的惊叫后便飞奔过来,她站在骨妖的背后,看着火焰中的那副骨架,原本该是恐惧的心情不知为何却被满溢的悲伤代替。她的脑袋突然变得很痛,无数不属于她的生活片段挤进了她的脑海。
早年失去双亲,贫穷的生活,遭人辱打,相依为命的弟弟的尸体,长满荒草的坟头被人崛起露出了白骨,新的庭院坐落在弟弟的坟地上,上面写着“凤庄”……眼泪随着每一个片段的闪现而落下。她突然觉得心好疼,她好恨,恨那些欺负她的人,恨那些连她死去的弟弟都不放过的人!
她恨他们!她要杀了他们!是他们害死了弟弟!她亲爱的唯一的弟弟!!
就在所有人都准备对付骨妖的时候,没有人注意韩玉钗悄悄地来到他们的身后,抽出缠在腰上的皮鞭,无声地抽了过去!
“小心!”率先感受到身后杀气的晴胧将韩凤一把推开,同时施法隔空挡住了快要抽到李小仙身上的鞭子。
他猛地转过身,怒道:“韩玉钗你疯了么?!”
但此时的韩玉钗根本听不见晴胧的话。她的双眼因充血而变得通红,额头青筋暴起,龇牙咧嘴,宛如从地狱来的活鬼。她握着鞭子的手因为用力过度,虎口处已经裂开了,而手心也被鞭子伤到,缓慢的淌着细小的血流。
晴胧一看韩玉钗这般模样,立刻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施法将李小仙从地上拎起,推到了韩凤身边,道:“凤,快带着他离开!玉钗已经被这妖精控制了心智!你们在这里都会有危险,快走!”
“好,你小心!”相信一代龙神不会败给区区骨妖的韩凤架起李小仙便走。但是走了两步,原本还腿软的李小仙却突然站直了,还未等韩凤反应,就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
晴胧正凝神拈动神诀,准备一击将这小妖收服,却见李小仙挟持着韩凤走近了骨妖,而原本被晴胧定住身的韩玉钗也在此时挣开束缚,突然发难。
虽然韩玉钗被骨妖控制了心智,但毕竟还是肉体凡胎,倘若晴胧一招下去,骨妖灰飞烟灭,而她也会受到影响,不死即残,是以晴胧只能硬生生收回仙力。但是已经散出体内的仙力突然收回,直接伤到了晴胧的内府,他只觉丹田处炸裂般疼痛,然后一口血就吐了出来。
“晴胧!!”韩凤忍不住叫道。
他敖晴这辈子还从没这么窝囊过!晴胧怒视着骨妖,那是真正的龙神的眼神,其中裹挟着的是犹如狂风暴雨惊涛骇浪般,势破天地的杀意。
那副白骨笑了,咧开了他空无一物的黑洞洞的嘴:“哈哈哈……哈哈哈……你们都该死……都该去陪葬!”话音一落,裹挟他的火焰瞬间又蹿高数倍,凤庄内所有的雪全部融化,木质的栏杆窗柩转瞬都被点燃。
整个凤庄都被火焰包围,木头燃烧的噼啪的响声如同垂死之人的呻吟。
而骨妖刺耳的、凄惨的笑声还在继续着,如同催命般回荡在每个人的耳中。
凤庄已经乱套了。
那笑声可以控制人的心智,心智脆弱的人痛苦地哀鸣着,仿佛体会到了最大的哀恸;而心智坚定的人则七窍流血,头颅如同要炸开般疼痛。
整个凤庄充斥着哀嚎和撕心裂肺的吼叫。火焰还在一刻不息的绕烧着,仿佛要代替怒火将这里全部燃烧殆尽。
凤庄……凤庄!你们连我弟弟的尸骨都不放过,我要你们全部陪葬!
晴胧看着狂笑的骨妖,看着如同傀儡被控制的韩玉钗和李小仙,看着被抓起来的韩凤,看着凤庄里的每一个人痛苦地哀鸣,他突然记起了多年前他的父王对他说过的话:
『所谓龙神,就是在凡间陷于水深火热之中时,降下雨水洗濯污秽的神。』
凡间陷于水深火热?那些他敖晴并不在意,但是,眼前的凤庄,他却不得不出手相助。
“滚滚天雷,驱散诸魔,云聚如波,化水清濯!三万八千江,听我敖晴命!”
晴胧声如响雷,诵出了祭雨咒文。咒文一出,原本晴朗的天空顿时满布雨云,雷声不绝。而他的身形也随着咒文的结束逐渐隐没于他周身散发出的强光之中,片刻后,一条巨大的青龙直冲入云霄。
雨,突然倾盆而下。没有在空中凝成雪花,那雨,就如同是在夏季最热的时候降下的暴雨,熄灭了所有的火焰,也压熄了所有人狂躁的心情。
骨妖抬起了头,他望着天空,久久地沉默着。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可能就这么罢手时,他突然长啸一声,抓起韩凤乘着火焰逃出了凤庄。
晴胧在天上看见这一幕,急忙收了云雨就飞身追上去。那青蓝色的火焰一路向上直奔山顶,在一处坟墓前停了下来。晴胧化为人形落到地上,看着那骨妖化作一个少年的模样,将晕过去的韩凤放到墓碑旁。
骨妖看着韩凤,目光温柔得如同是在看自己心爱的妻子。他没有理会晴胧喷出怒火的眼神,竟然俯下身子,将自己的嘴唇轻轻地贴在韩凤的唇上。
一道天雷仿佛在晴胧脑袋里炸开,炸光了他所有的理智和优雅。他柔顺的头发被体内瞬间爆发出的仙力弄乱,手脚恢复了龙爪的形态,脖颈处也生出了青色的鳞片。单看此时的他和骨妖,竟然让人分不出究竟谁才是真正的妖。
“妖孽!我今天就让你魂飞魄散!”
晴胧怒吼一声,飞身向前,手中凝聚出真火,直逼骨妖面门。骨妖挥袖挡开,与晴胧厮打在一处。
就在晴胧逐渐压制骨妖即将成功之时,一直昏迷的韩凤睁开了眼睛,看着渐渐体力不支的骨妖,轻轻唤道:“哥哥。”
打在一处的两人皆是一怔,扭过头去看韩凤。只见韩凤扶着墓碑站起来,温柔地看着骨妖,笑道:“哥哥,你可还好?”
12、尺幅千里(中)
我叫桐泽,我的哥哥叫桐川。当我三岁,我哥哥七岁时,我们的父亲就因为肺痨而去世了。家里穷,没有钱为父亲办后事,母亲就和哥哥在一处荒地里把父亲埋了。这之后,母亲为了养活我们东奔西走,但是最后却因为欠了债没法还而被讨债的打死,我们也被卖到了人贩子手中,开始乞讨。当然,这些都是后来哥哥告诉我的。我的记忆,开始于我跪在街边卖力地哭着博取大家的同情。
那个时候,哥哥就是我的全部。我饿了的时候,哥哥会将他的饭分给我,自己则忍耐着饥饿,甚至于嚼草根充饥。我受了委屈的时候,哥哥会把我抱在怀里安慰我,告诉我天上的神仙会来帮助我们,只是他们太忙还没有时间。
我一直相信哥哥的话,所以我经常会望着天空,希望能有哪一位神明看见我们悲惨的遭遇下来帮助我们,尽管直到我终于死了的时候,神仙也没有下来帮助我们。那个时候我就在想,是不是连神仙,也会因为我们是如此卑贱而轻视我们?
乞讨的生活日复一日,我们不断地敲开别人家的门,不断地忍受别人的白眼和唾骂,同时也不断地向上天祈祷,让我们脱离这种看不到头的卑贱的生活。
到我十五岁,哥哥十九岁时,买我们的人死了。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但据说死相很凄惨,血肉模糊的。听一些比我大的人说,他是被妖怪掏了心吃掉而死的,因为他死的时候心口被人开了一个大洞,里面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人们都说这是报应,他作恶太多,连妖怪都看不下去了。
我很高兴他死了,不仅是因为他逼迫我们乞讨或是打骂我们,更是因为他经常逮住像我一般大的孩子,无论男女,来寻欢作乐。我还记得他第一次用他肮脏的粗糙的手摸我的身体时我胃中翻涌的感觉。那天回去我不停地吐,吐到没得可吐了就吐酸水。哥哥只是抱着我,什么也没说。他的手也有些粗糙,但是我却喜欢他摸我的感觉。他不断地顺着我的背,直到我停止呕吐,或者说,直到我因为脱力而晕过去才停止呕吐。
那之后,每过几天他就会把我找来狎玩,我对他的厌恶逐渐地加深,而哥哥看着他的眼神也越发的阴沉。最近的一次,我拖着被他玩弄过的肮脏的身体回到我们住的小棚子,哥哥在门口等着我,张开双臂把我抱住,在我耳边悄悄说:“一切都会结束的,小泽,没事的,一切……都要结束了。”我知道那是哥哥在安慰我,但是没想到,他竟然会一语成谶。
不过,到了后来我才知道那并不是一语成谶,而是预谋已久。
在那个人死了以后,他手下买的孩子们就都散了,有亲人的就去寻亲,没有亲人的就各奔前程。我和哥哥到一家客栈做伙计,每个月得的钱虽然不多,但好歹不再受人随意羞辱,日子也逐渐的安稳起来。哥哥因为能干会来事儿,经常能得到客人们的打赏,我们也逐渐有了闲钱可以买些书认字。
但是在我们的日子越来越安稳的时候,镇上却逐渐传来了妖怪横行的消息。我听客人们聊天时说,最近的镇上总是莫名其妙的死了好多人,死法千奇百怪,但是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心被人挖了。他们还说有人见过那妖怪杀人,那是一个闪着青色光的妖怪,他杀人前会先假装成弱小的人类,引起别人的同情,等到那人上钩后就现出原形,剖开胸腔取出心脏来吃掉。
我天生胆小,听到这些后晚上吓得睡不着觉。我摸黑起来想去找哥哥,但是哥哥却并不在床上,被褥也是冷的,不是起夜。
我更害怕了。哥哥会不会被妖怪吃掉呢?这个想法很快就出现在我脑海中。我飞快地穿好衣服,拿了一根后院劈好的木柴,趁着守夜人不在时跑到了街上。街上很黑,看不清路,夜晚的冷风吹进我心里,让我直打颤。我想着我就走到街头,如果找不见哥哥就回来。
我一路摸着墙前行,快走到街头时,我听见了一声惨叫,是从不远的前方一家住户的院子里传来的。我吓得加快了脚步,然后我看见一个闪着青光的身影翻墙跳出,落在了我面前。他回过身来看我,向我慢慢的走近,这时我看清了他藏在头里下的脸,是骷髅。
这就是妖怪?我吓得腿软,跌坐在地上,手里拿着木柴毫无章法地挥着,大叫着:“妖怪别过来!滚开!不要吃我!来人啊有妖怪啊!哥哥!救我啊啊……”喊到后来我吓哭了,只是无谓地叫着哥哥救我。我觉得这世界上只有哥哥能保护我,所以我拼命地叫着哥哥,即使他根本听不见我的求救。
妖怪看了看我,半天没有动,而我喊了大半天,守夜人竟然也没有来,寂静的街道上只有一人一妖对峙着,我觉得当时大概全镇上空都回荡着我的叫喊声吧。
逐渐的我不喊了,我想这肯定是妖怪施的法术,别人都听不见我的求救。我想也许我就要死了,因为那个妖怪突然跪下来凑近我,伸出他白骨森森的手抓住了我的木柴棒。
“不要……不要吃我……呜……哥哥你在哪儿……呜……求求你我不想死……哥哥……”
他抽走了我的木柴棒,把它丢到一边。我吓得往后退,他却拉住我的胳膊,接着把我抱住了。我以为他要剖我的心,于是拼命地推他,但是他却并不做什么,只是抱着我。
渐渐地,我停止了挣扎。我不知道这个妖怪要做什么,他不吃我不杀我,只是抱着我,这让我迷惑。我想,也许妖怪也会寂寞?也会伤心?于是我大着胆子伸出手,拍了拍妖怪的背。
妖怪没有动,任由我拍着他。然后,他说话了:“小泽,没事的……会结束的。”
我的手一下子就僵住了。我的人,我的心,我的思维,一下子全都僵住了。
小泽……小泽……他叫我小泽……
他是哥哥。这个妖怪,是哥哥。
“为什么……不对,你不是哥哥!我哥哥一定被你吃了!你滚开!你不是我哥哥!不要骗我!”
我疯狂地挣扎着,但是无果。他全身都只是白骨,但是力气惊人,我怎么挣扎他都安然不动,和我想象中容易散架的白骨不一样。这就是妖怪,妖怪总有不同的地方。
“小泽,对不起……对不起……快结束了,就快结束了……”
“不……你不是哥哥……你不是……你回答我你不是哥哥!!!”
妖怪没有说话,他沉默了,但是这沉默却让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是哥哥,他没有骗我。我不知道要怎么描述,但是感觉告诉我,这个妖怪就是哥哥。
哥哥是妖怪。
“你为什么吃人?”许久,我问他。
“因为贪心。”
“你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