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泽,你不会懂的。”
这之后就是沉默,很久很久的沉默,直到天边泛白,他才放开我,让我赶紧回客栈,而他则消失在街头拐角处。我昏昏沉沉地拖着步子回到客栈后院,推开我和哥哥的房门,曦光照进来,我看清两张隔着桌子的床上被褥掀起却没有人。我走到哥哥床边,摸着冰冷了一夜的床褥,再也忍不住哭了出来。
哥哥是妖怪。为什么哥哥会是那个吃人的妖怪?哥哥人很好,他为什么要吃人?如果被人知道哥哥是妖怪,他会死的!哥哥……哥哥……
我怎么能让哥哥死呢?那天清晨,在大家都还没有醒的时候,哥哥回来了。还是哥哥平常的样子,穿着白色的里衣,就像是刚刚起夜回来。但是只有我知道,哥哥并不是起夜,而是去杀人。
我抱着哥哥,问他是不是真的。他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抱紧我,一遍遍说“对不起”。我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把脸埋进他的怀里。
再之后,每天夜里哥哥都会出去,每天清晨又都会准时回来,日复一日。我想哥哥也许是很厉害的妖怪,所以没有人能抓住他。
但是有句古话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哥哥就是那个常在河边走的人,而他的鞋,早就湿了。我从来不知道,他却从来都知道。
那天晚上他照例出去了,但是却没有再回来过。清早,客栈还没开门,就听的街上熙熙攘攘,有人大喊着“抓到了妖怪”从门前跑过。
我的心揪起来了。我套上外衣穿好鞋,也不管掌柜的喊我,疯了似的随着人群跑了。人群把我带到了菜市口,在被人群围出来的空地上,我看见哥哥被绑起手脚跪在那儿,在他面前是一具心口被剖开的尸体。
有一个男人站在哥哥身旁,一副领导者的模样。我认出来那是县衙的师爷,而县老爷则坐在一边的太师椅上。
师爷清了清嗓子,朗声对人群道:“各位乡里父老,这一段时间在我们镇上胡作非为的妖怪已经抓住了!这妖怪化成人形,诱惑他人,剖其胸腹,食其心脏,实为丧心病狂!今日,我们就将这妖怪杀死,以报血海之仇!”
人群爆发出义愤填膺的怒吼,他们都举着拳头,大声嚷嚷着要杀死妖怪以报血仇。只有我愣愣地看着哥哥,心里七上八下。
哥哥只是低着头,就像是睡着了一样,对人群的沸反盈天毫无知觉。突然,有一个声音从人群里传来:“这不是喜来客栈的小二哥桐川吗?!”
人群顿时安静了,紧接着却更加嘈杂。师爷瞪大了眼睛,揪着哥哥的发髻强迫哥哥抬起脸来,在看清他的相貌后,人群又是一阵混乱。
“就是他!是桐川!他昨天还给我上过菜!”
“我还以为这小子人善,原来却是个披着人皮的恶鬼!”
“若连小二都是这般的杀人魔,那喜来客栈可不就是鬼窝了吗?!”
“是呀!县衙大人,喜来客栈里的人都留不得啊!说不准都是吃人的恶鬼!”
“对啊大人!快下令把他们都逮起来吧!”
县老爷面目慈善,他笑了两声,招手唤来师爷,耳语几句就决定了喜来客栈统共十六人的生死:“喜来客栈危害四方百姓,杀人身食人心,罪大恶极罄竹难书,故立即处斩!”
县衙老爷祖上是功臣,有先帝赐的御剑,可斩女干佞邪恶之人而无需先报。县衙的捕快手持御剑,洒酒告天,一剑剑挥下,一颗颗人头顷刻落地。
我跪在哥哥身边,哥哥扭着头看着我,眼睛里有太多的情绪我却看不懂。当侩子手来到我身前时,我对哥哥说:“来世再做兄弟吧。”语毕,剑挥头落,我化作鬼魂飘在空中看着侩子手来到哥哥面前。
哥哥抬头,他看着侩子手的眼神中没有一丝恐惧,那是多么清澈明亮的眼睛,但从我第一天被玷污后就再也看不见了。之后当哥哥笑的时候,他会眯起双眼,把所有情绪都藏在细细的缝隙后,只让人感觉到他表面的欢乐。但是其实,他内心中从没有一刻停止过悲伤。
侩子手接触到这样的眼神时,不觉顿了顿。哥哥对他笑了,然后那张笑脸就当着所有人的面化作骷髅白骨,引起一阵惊叫。
人群开始骚动,慌乱地择路而逃,生怕落后一步就会被妖怪抓住掏心。混乱之中,我看见我的身体被人踢来踢去,头颅不知道滚到了哪里,身体早已遍体鳞伤。
我焦急地想要揽住我的身体,但是手却总是抓不住东西。我意识到我死了,如今的我不过是一缕魂魄。
人群散的差不多时,我看见哥哥被青蓝色火焰包围着走来。他是白骨的样子,但是我还是很容易的认出了那是哥哥,因为他怀里抱着我的头,正在俯身抱起我的身体。
我飘过去,急切地喊着:“哥哥!哥哥!”但是哥哥却不回头。他似乎也看不见我。我只好尾随着他上山,从旁看着他把我埋葬在山腰的一处。
我的坟墓很简单,甚至都没有墓碑,只有几朵哥哥变出来的菊花祭奠着我这个刚逝去的新鬼。
然后哥哥坐了下来,像是对我说也像是对自己说,道出了他的秘密:
“小泽,对不起,最后还是没能保护好你。”
“也许你早就猜出来了,头儿是我杀的。对,我当时对你说的时候就打算好了。你知道吗?在你被头儿……之后,有一回咱们乞讨的时候,有一个老头往我碗里扔了半截骨头,他跟我说,想要保护弟弟就晚上去找他,然后我晚上就趁着没人去了。他是个骨妖,但是他当时被仙人重伤,修为已经快要散尽了,他想找个替身,替他保住他的一点魂魄再从长计议。他说,我要是答应做他的替身,他就给我力量,让我能保护弟弟。”
“你估计会说,没事的哥哥我不要紧,但是你安慰我不代表我就真的不难受。我怎么能看着自己保护了这么多年的弟弟被人……?!所以我答应了,毫不犹豫。然后,我的身体容纳了他的魂魄,我也就成了半人半妖。之后,骨妖没有食言,借给我力量让我成功杀了那个恶心的男人。”
“但是,杀人是有代价的,即使这不是我的力量,但是经了我的手,我的灵魂就不再干净了。我一天一天地开始渴望杀人,渴望鲜血,暴虐的因子在我的脑袋里冲撞。然后,就像你看到的,我开始杀人,吃人。”
“直到刚才我还是个半妖,不敢也不能在白天化妖。可是也是刚才,在你倒下去的时候,我成为了真正的妖怪,因为我的心随着你一起死了。半妖没了心,他作为人的那一半就死去了,只剩下妖的这一半。”
“小泽……可恨我为什么没有早点化妖?!那样我就能救你了!小泽……对不起、对不起……小泽……”
哥哥在我的坟前嘶号着,他现在已经流不出眼泪了,他的痛苦只能用嘶号来发泄。
我静静地听着,胸中郁着什么,让我几乎连喘气都不能。
然后,我拒绝了鹤使载我轮回,我告诉他们我心中有事未了,要晚些去。他们应了,却只给了我一百年时间。
一百年时间甫过半,我的坟就被刨了,在其上立起一座大宅,大宅门口挂着牌匾,上面龙飞凤舞的写着“凤庄”两个大字。
我的尸骨被哥哥带到了山顶,重新埋葬,这回有了墓碑,但是上面却只写了“桐泽之墓”,无父无母无亲,只有孤零零的桐泽安睡在这里。
百年来,我不知道为什么哥哥一直看不见我。也许是因为我是无依的幽魂?我曾想找一个人附身,这样哥哥就能看见我了。但是在我想要找人附身的这四五十年中,竟然没有一个人出现在我的眼前,每日每日,我看到的只有哥哥,但是能看到,能摸到,能对着他说话,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所以我只能从旁看着他,听着他对我的坟墓说话,感受着他越过我的魂魄注视着我的墓碑的温柔的目光。我越发的觉得自己疯了,因为我竟然想要独霸哥哥,让哥哥缠绵在我身下,让哥哥眼里只有我再容不下其他,让哥哥再也不能离开我一分一毫……昔日那个胆小怯懦的桐泽已经死在了那个早上,捕快手中的御剑下,而今在山头飘荡着的是只有怨念和欲望的鬼魂桐泽。我的欲念疯狂的增长,尽管我知道,它永远也不能发泄出来,因为我们是兄弟。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百年后,我终于看见哥哥带着一个人上了山,他亲了亲那个人,追上来的龙神就怒不可遏地和哥哥打了起来。我看着那个昏睡的男人,心里嫉妒得发疯。为什么哥哥要亲他?哥哥明明连我都不曾亲过,为什么却要去亲他?但同时我也真嫉妒他,有喜欢的人心甘情愿为他拼命,而我却连说出来都不能。为什么我们会是兄弟呢?我真的不甘。
最后我还是附进了那个男人的身体里,即使嫉妒和羡慕让我对这个男人讨厌到了极点,我还是忍不住想要让哥哥见我一面,迫不及待想要和哥哥说话。我重新感受着一百年都不曾感受到的温暖,睁开眼睛看着我注视了百年的哥哥,开口呼唤我百年都没唤出口的称呼:“哥哥。”
13、尺幅千里(下)
晴胧愣住,他再也使不出法术了,脸上全是悲伤。而少年模样的骨妖却欣喜的要疯了,他跑过来搂住韩凤,不停地念着另外一个人的名字。
“小泽……小泽……小泽……”
“……哥哥……”
韩凤回抱着骨妖,侧脸磨蹭着他的发鬓,像是情人间的撒娇,让晴胧的脸色越发的难看。
他的目光越过骨妖的肩落到了晴胧的脸上。原本怒发冲冠的俊美的龙神此刻却像是霜打的茄子,他也看着韩凤,但只是单纯地看着那具身体。
他幽幽地开口了:“你到底想要什么?”话是对骨妖说的。
“我只是想要再看看我弟弟……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骨妖的语气一改之前的狂傲,谦卑得让人有种低声下气的错觉。
“你用了永世锁?”晴胧看着那在韩凤身体内的灵魂,在肩胛骨的位置上有隐隐的红色,如同锁链将人牢牢锁住。
骨妖迟疑了一下,但还是点头道:“是。”
“你这又是何必?你明明就……”
“龙神大人,不是所有感情都能得到回应。您有多幸运,您恐怕还不知道吧……”骨妖打断了晴胧接下去的话,就仿佛是怕晴胧说出本该深埋在地下的秘密,“我这番折腾,不过是想最后再见他一面。”
“还有呢?”
骨妖笑了,轻轻摇了摇头,道:“什么都逃不过龙神大人的眼睛……我想让大人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让我还能遇见他,在他来世的时候。”
“但是遇见又如何?他根本……”
“大人!遇见了就是缘分,其他的,我自会把握,”骨妖松开怀抱,对着晴胧深深一拜,“拜托大人了。倘若不能如此,也恕我难以放小泽离开这身体。”
晴胧怒道:“你胆敢威胁我!”
骨妖却不还口:“只望大人成全。”
晴胧几乎咬碎一口银牙,最后还是恨恨地甩袖:“随你。”
骨妖欣喜,咧开嘴笑了,但一旁的韩凤却再也笑不出来,或者说,是桐泽。
“哥哥,你对我用永世锁?为什么?”桐泽的的眼神带着水光,却也阴沉的可怕,“难道这一百年里你就这么不想见我?!”
骨妖桐川摇头,他无奈地苦笑:“见了又能如何?”见了不过是徒增伤感罢了。
永世锁,是锁住人魂魄的法术,被锁的魂魄与施法的人永生永世都不再相见,一旦相遇就是彼此的灾祸,相恨相杀纠缠一生,不死不休。所以,对桐泽施了永世锁的桐川才一直看不见他的魂魄,而彼此在一百年里的第一次相见就注定即将分离。
“见了……见了就会不一样的!哥哥……你知道我这一百年是怎么过的吗?”桐泽抓着桐川的肩膀,眼神如刃几乎可以在对方脸上画出血痕,“我每天都在看着你,看不见你就想着你,我快把你想疯了,我也快疯了!不、不是……我已经疯了,哥哥,我已经疯了!”桐泽咆哮着,他突然暴戾地吻住桐川,嘴唇残暴地碾压着哥哥的,舌头疯狂地侵略那湿润的口腔,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都生吞下去。
桐川也不挣扎,任由着桐泽对自己的唇舌肆意妄为,似乎想要延长这百年来的第一次刻骨。只是这痛苦的亲吻最终还是结束了,结束在桐泽的呜咽声中:“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会是兄弟呢……”
桐川什么也不说,他还是像百年前一样,抱着桐泽,拍着他的肩,低声说着:“小泽,没事的,都会结束的……都要结束了。”
但是这一次,桐泽却没有顺从,他推开桐川的怀抱,怒视着哥哥:“不!我不要结束,为什么要结束?!哥哥不能抛下我!哥哥是我的,哥哥是我的!不能结束!不能结束……”声音逐渐的小下去,最终消失在呜咽中,“为什么要是永世锁……”
桐川并不解释。他重又把桐泽拉进怀抱,弯了眉眼却让人看不出是在笑:“小泽,我会去找你的。”他看着小泽身后的鬼差,脸上无波无澜。
晴胧看着这一对兄弟和那边立着的鬼差,叹气。他抬手凌空画下两道符纹,分别附到两人的魂魄上。察觉到符文的骨妖抬头看着晴胧,无声地笑了:“多谢大人。”话音方落,韩凤再度昏过去,桐泽的魂魄已然出来了。
鬼差前来收走了本该在一百年前驾鹤轮回的魂魄。晴胧送离了鬼差,从袖中掏出一卷画轴,展开来,以手为笔在其上画下一个少年。少年眉眼依稀,负手而立,正是桐川。
画成手落,晴胧对骨妖道:“附进此画,我将你封印,只有他一人可解,旁人做不得手脚。剩下的,只看你们的缘分了。”
骨妖点头,再次化作白骨,跃入画中。从画中隐隐传来声音:“多谢大人。”
晴胧不再答话,卷起画轴收回袖中。韩凤也缓缓醒来。
“这是……”还未想清是怎么回事,就已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虽然看不到对方的面容,但是那微乱的呼吸却让韩凤心间一暖,知晓这人还是惦念自己的。
“凤……此生能遇见你,我何其有幸……”
剩下的话,都咽在了唇齿间。
天空忽然飘起了雪,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在令人的头顶和肩上,也朦胧了山顶上两人相拥的身影。
******
尺幅千里——出自《南史昭胄传》。释义:一尺长的画幅,画进了千里长的景象。比喻外形虽小,包含的内容很多。
14、肘腋之患
送走了骨妖也迎来了除夕,凤庄庄主一家在一片热热闹闹之中吃起了年夜饭。
韩春花一边往韩凤的碗里夹饺子,一边絮叨着很多年以前韩凤他爹还在的时候是怎么过年的,絮絮叨叨的话自从韩老庄主去了以后就成了每年年夜饭桌上的常驻,这些对于韩凤和韩玉钗都快听得耳朵长茧子的话,对于晴胧和李小仙却是头一回听,两人听的津津有味,还时不时表情肃穆表示对韩老庄主的默哀。
“唉~凤儿啊,你爹走的早,我也老了,没那么多的精力了,以后这凤庄可就交给你了,你可不能给咱们韩家丢人。”饭后,一家子人围坐在桌边闲聊,韩老夫人端着茶盏道,“知道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