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巫奇把碎掉的镜片拾起来,心疼的吹了吹,本来想批评两句,抬头却见那满脸抓花的年轻人呆滞的望着他,喃喃自语:“我是谁……我是谁……”
史巫奇没好气的轻嗤:“你爱是谁就是谁,这种事儿,还用得到请示别人的意见吗。”
年轻人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似笑非笑的捂住头,那样子真比哭还难看。
年轻人重伤在身,还不能下床,史巫奇也不是个能细心伺候人的主,把饭用热水一拌丢到床边,人便扭着头走了。待他傍晚的时候再来,床头的饭菜纹丝未动,床上的人也动也未动,泥塑一样僵在那里,空洞的目光甚至没有一丝丝的偏移。
史巫奇挑挑眉,从兜里摸出一大把红辣椒,看也不看的塞进那人口中。
年轻人显然一时没反应过来,呆怔的含着辣椒半晌,终于受不住刺鼻的麻辣,呛出搜肠刮肚的咳嗽。他本就大病未愈,这一咳嗽连着扯动前胸心口,最后竟断断续续的咳出淤血来。
史巫奇耐心的等他咳完,才心疼的去看床边干冷的饭菜,打算就这么直接丢掉。
这时,一只颤巍巍的手伸入他的视线,史巫奇顺着手臂望去,是年轻人虚弱到近乎透明的脸。“我……我要吃。”
史巫奇挑挑眉,含笑看着年轻人狼吞虎咽干掉一整碗饭,打出一声轻佻的呼哨。
“看不出来你小子,挺能吃的嘛。”
扒干净最后一粒米,年轻人沉默的缩回床角,抱起膝盖,对着自己缠满绷带的双手发愣。
他的手上免不了一些外伤,这几日还不能碰水,但看这年轻人的眼神,仿佛这双手就此废掉再也不得用似的,哀伤的几近绝望。
史巫奇倚在门边,默默的抽一支不知从哪里摸来的旱烟。
“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秦……”
“秦什么?呵呵,武林盟主秦律?”
年轻人默默垂下眼,“就叫……小秦。”
“好吧——”史巫奇意味不明的把声音拉长,在靴子上磕磕烟头,“小芹菜啊,你是我花五十两纹银从天水教的蛊室里买回来的,还善心大发的给你好养病,欠条已经打下了。我不管你以前是谁,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仆人,身子一好就赶快去干活,我还等着收钱呢。”
小秦张了张嘴,本能的想反驳,又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再次恹恹的垂下眼。
史巫奇才不理他,轻哼过后,臭屁烘烘的甩门走了。
03.武林盟的新盟主
入夜后,山野里一片暗沉。
茅屋的门无息洞开,史巫奇一身劲装打扮,悄无声息的没入夜色里。约摸一炷香的功夫,史巫奇孤身出现在天河镇上最大的合记当铺。
店家正要打烊,瞧见他,立刻堆上满脸笑容。
“呦,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快请坐请坐,小赵啊,上茶!”
史巫奇乐得享受,让店家给自己掌好烟,方才幽幽道:“何老头,你也别瞎折腾,我就来问问上次那玉佩你给我处理的怎么样了。”
何掌柜脸色一变,僵硬了好几下才把笑容圆好。伙计们都是机灵的,一瞧这情形,麻溜的退到外面,还贴心的给他们关好所有门窗。何掌柜这才松口气坐下,捧着碗茶,眉头山川似的皱在一起。
“我说你啊,”史巫奇忍不住笑他,“我就问问那玉佩,你至于这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么。”
“哎呦我的祖宗呦,哦不对,神医大人——”
“是邪医。”史巫奇纠正道。
“对对,邪医大人,老实给你说吧,你上次给的那玉佩我到现在还没出手,倒不是为别的,就怕万一被人发现了——那就是整个武林盟的刀子架在小的脖子上啊!”
“武林盟?”史巫奇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坐好,忍不住又回忆起那玉佩的模样,龙纹金玉印,花里胡哨的一看就价值不菲,不然也不会被他看也不看的丢去当铺换钱。
何掌柜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细汗,道:“您有所不知啊,那玉佩正是武林盟的信物,而且是……武林盟独一无二的传位信物!”
史巫奇的手顿住,何掌柜以为他不懂,倒豆子似的继续解释。
“传位信物,也就是说老盟主给下一任继承人的信物,虽然不是说谁拿了信物谁就可以做盟主,但做了盟主却没有这信物是万万不行的,不合规矩也不会被武林盟承认。”何掌柜擦汗擦的更厉害了,喝口茶水说:“如果这玉佩一现世,不不,应该说在现世之前,那些觊觎盟主之位的人定会前来抢夺,要是老盟主责问下来这玉佩是如何流落在外的,跑不脱就是要俺小的命呦……”
“嗯?这玉佩一直是老盟主贴身带着的吗?”史巫奇倒没有那么紧张,而是捡重要的一点提出。
“以前是,不过近几年江湖上英才丛出,老盟主把玉佩提前给了属意的接班人也说不准,或者交由亲信者保管。当然啦,这玉佩也算个暗示,叫大家心里都有个底,知道下任武林盟该是谁来掌权。”
史巫奇咂咂嘴,把自己的茶也递给何掌柜:“那么那些继任者里,有没有个姓秦的?”
“秦?当然有的,”何掌柜毫不含糊,“就是秦老盟主的独子,秦又白嘛。”
******
秦又白做了一个梦,说是梦,更像是过往的重温。
武林盟师兄们的毕恭毕敬,父亲严厉的教导,江湖人的夸赞。天之骄子,年少有成,一双沧海明月刀独步武林,亦是人心所向的武林盟盟主的接班人。
江湖肆意,对他来说,不过是一方心怀驰骋的天地。
所有人都崇敬他,赞扬他,把他托的高高的,几乎够得到云天。
直到那个人出现在他的面前。
父亲弃了他的手,快步走到那个高大的男人面前,脸上是遮掩不住的欣慰与骄傲。
——又白,快来见过渊儿,说起来,你还该叫他一声大师兄呢。
那个人就是夏渊,夺目刺眼的阳光遮住了两个人交握的手。
——大师兄。
他低唤了声,目光警戒,小小的傲气挥散不去。
清脆的声音响彻在朝夕对处的年少,而他捧出的,亦是自己不假设防的初心。
“小秦啊——小芹菜啊?”
破锣似的嗓子撕开梦境边缘,秦又白脑门生疼,却也不得不睁开眼。天已大亮,史巫奇正在院子里扯着嗓子鬼哭狼嚎。
秦又白吃力的坐起身,刚想伸出手,一股刺痛猛然从胸部窜出,叫他又重重脱力的倒回床上。疼痛汹涌不已,在视野里撕扯出大片空白,鬓角很快被汗湿。
不知过了多久,疼痛渐缓,秦又白微微睁开眼,史巫奇不知何时来到床边,手里的银针正扎在他头上的几处要穴。
秦又白自小习武,自然明白这些浅薄的医理,顺着银针诱导,运气转过一周天,再睁眼却是快到晌午了。
“切,又浪费了我一个早上的时间。”史巫奇嫌弃的收起针具,又用嫌恶的目光把秦又白从头洗礼一遍。“你到底值不值五十两啊,本来想着买个便宜的奴仆,有点病就有点病吧好歹年纪轻轻脸也不错,你可好,弄不好还给我倒赔钱。”
秦又白一言不发,两片嘴唇绷的发白,要在从前,心高气傲的他何尝忍受的了这样的鄙夷。他自小在武林盟被众星捧月着长大,一言一行都备受宠爱,谁人不是对他夸赞有加?别说他糟蹋些钱财,那临州城内,多少人捧着钱求他来花都觉得是荣幸。而如今时移世易,借尸还魂,秦又白头一次被人如此唾弃嘲笑,只生出难言的委屈和苦闷,却也辩解不得。
史巫奇没有漏过秦又白的每一丝表情,故意漫不经心道:“或者,你有啥家人么,叫你家人来赎你也成。我又不是人贩子,你住我这儿这么多天了,好歹留点医药钱吧,加上本钱五十,一共七十五两不能再少了。”
秦又白动了一下,想到儿时父亲慈爱的目光,禁不住微微抬头。
“有的,我父亲很有钱,你可以找到他——”
“那不就得啦,你爹叫什么,快报上名来。”
“叫……秦律。”
“秦律?武林盟盟主秦律?”史巫奇掐着腰哈哈大笑,秦又白知他不信,但史巫奇笑的实在太夸张,简直做足了嘲讽姿态,弄得秦又白耳根发红,好像自己真成假冒了似的。
也难怪,从前的秦又白声名远扬,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少年英豪,且出身名门,怎么可能成为眼前这三天两头不离药罐的病秧子。无论年纪和长相,都差了十万八千里。真要说起死魂返阳,又有谁会相信?
“哈哈哈哈,你说你一个被人贩子卖到天水教做仆役的臭小子,是堂堂武林盟唯一的少主?别可笑了,扯谎也扯个像样点的!”
秦又白涨的满脸通红,急道:“我没有说谎,不信你带我去武林盟,我会向你证明的。”
史巫奇好半天才止住笑,眯起眼道:“那真是巧了,今儿早上我就去了趟镇上的集市。我这在深山老林待的太久,都不晓得现在武林事了,谁知今儿个一听,如今连武林盟都换了新盟主呢。”说罢一眨不眨的盯着秦又白的反应。
“你说……什么!”秦又白的脸上血色尽褪,直起身死死抓住床板的边缘,“武林盟的新盟主——什么时候——”
“就在昨天啊,好大的继任仪式,江湖上有头有脸的门派都给请了个遍。”史巫奇掏掏耳朵,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外面早就传的沸沸扬扬了,听说新盟主就是老盟主最得意的亲传大弟子,叫什么……夏渊?”
梦境,依旧是缠绵的梦境。
夏渊这个人,仿佛自一出现就该站在最顶端。豪迈飒爽,英武过人,更难得的是心怀大义,仁义兼备。夏渊是孤儿出身,入盟较晚,但丝毫不损耗他豪放诚挚的性情,若说秦又白或许会因为身份自持而与盟众保有距离,那平民入室的夏渊可谓在一夜间就与盟里的弟兄知心相交,称兄道弟。
秦又白对此从不放心上,甚至有些冷眼旁观。他出身世家正统,自幼便有名师看顾,识经认典,修最正统纯粹的武学,自然很难理解夏渊所拥有的草莽情怀。甚至在看到夏渊带领盟众在外醉酒不归时,还会生出丝丝的厌恶与不悦。
然而当他私心的把夏渊的这些混事告诉父亲,一向严谨刻薄的父亲居然只是笑笑作罢,根本不加管束,对夏渊反是百倍赏识,赞他有以己度人之心。
他惊讶不甘,却又无可奈何。
因为让他不得不承认的,夏渊很优秀,豪情洒脱,胆识过人,又从不自抬身价,这样的人与生俱来便拥有指点江山的气魄,叫所有人心悦诚服,甘心俯首称臣。与夏渊在一起的时候,秦又白从不多话,自顾自行事,但夏渊却时常主动的粘在他左右,陪他这位小师弟切磋武艺。事实上,秦又白并不需要那人的帮助,而夏渊的帮助,正是他最不能接受的耻辱。
然而夏渊好像从来不觉似的,凑近着,微笑着,尤其在私下里,不唤他师弟,而是用温柔的语调叫他的名字,又白,又白。有一次秦又白实在忍不住发问:“为何要对我直呼其名,师兄可是对又白有何不满?”
“不,当然不会。”夏渊飞快否认,只是笑容在沉淀后意味更加深长。“只是觉得这个名字,当真与你很配。”
秦又白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也无心去深究,很快便忘却了。
04.龙纹金玉印
春去秋来,年复一年,看似和平无波的武林盟,也终于迎来了冷礁暗流——秦律受苗疆故人邀请,决定提前卸任盟主一职,不日去往苗疆隐退。秦律的退位在所有人意料之外,又是所有人心知肚明的结果之一。老盟主隐入幕后,那么出来接任的人,该是谁呢?
秦又白握着手中的龙纹玉佩,只觉得心意澎湃,他苦苦磨练二十年所追逐的目标,终于可以达成了。
然而渐渐的,他开始被人有意无意的远离。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聚集在夏渊的身后,扶持夏渊,选择与他泾渭分明。这些人是老盟主的嫡亲弟子与臂膀,他们的意思,或许就代表着秦老盟主的态度。仅仅很短的一段时间,那些曾经追捧他成为盟主的兄弟随从,如今全部围在了夏渊身边,秦又白终于开始惶恐不安。
父亲的宠爱,兄弟的信任,甚至原本就注定了的盟主之位,全部在一夜之间岌岌可危。他知道,夏渊这个人正在慢慢夺走他的一切。
终于趁父亲离家,他对夏渊出言挑战,赌上盟主独子的尊严,让所有人看看这个半路杀出的外来种,根本什么也不是。群情激奋里,所有咒骂都指向他秦又白,夏渊只是安抚众人,爽快的随秦又白一起上了擂台。
——我不伤你,师弟,咱们点到为止。
夏渊的话还未完,秦又白的双刀已是闪现面前,没有招呼,没有问候,上来便是最直接的杀招。就在众人反应过来想要上前制止的时候,战斗却停止了。
秦又白的双刀,被誉为江湖上未尝一败的沧海明月刀,就这样轻易的折败在夏渊的双掌之下。他的大师兄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满目悲悯。
所有他以为的,他想往的,他努力的,都在这一刻,砰然成灰。
父亲秦律回来后对他大发雷霆,关入祠堂整整一年的禁闭,而对夏渊又是安抚又是赞扬,更授以高权。
一年,对于年少气盛的秦又白无疑是一场无法言说的噩梦。
一年的黑暗里,他几乎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双刀该如何挥出,墙角被他淋血的双手挖出漆黑的洞穴,他却连感知疼痛的资格也被剥夺。一夜一夜没有尽头的黑暗里,他对着墙洞倾诉落泪,亦或双刀疯搏,无人知晓,亦无人问询。
不知被关了多久,他终于再次见到了阳光,久不逢光的双眼干涩的难以辩物。看门的弟兄鄙夷的告诉他,是夏渊跪下来向老盟主求情,才换得他提早结束这漫长的禁足。
回盟的一路上,错身的人冷语纷纷,指着他的后背低声讥笑。好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仗着父亲是盟主便妄自尊大,天真的以为自己真是个人物了,不自量力实在叫人可笑。
原是水涨船高的奉承与阿谀,只怪他年少浅薄,竟都当了真,年少豪情的期待与憧憬被人嘲弄着丢到地上,如今活活沦为笑柄。
终于回到自己被空置许久的寝屋,迎接他的,竟然是满面担忧的夏渊。
而他的父亲,甚至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过。
“师弟,父子不计隔夜仇,师父这回看似惩罚的狠厉,其实自己心中也着实不好受,毕竟骨肉情深,不过是碍于身份和颜面才叫师弟圈禁受罚了那么久。”夏渊酝酿半晌,又说:“师弟的房间每日都有命人打扫,就等着你随时回来,等再两天,大伙儿还想邀师弟一块出去喝酒呢。”
秦又白漠然的眼神看过,夏渊有些说不下去了,讷讷半晌,才道:“师兄也一直在盼着,又白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不知为什么,秦又白总觉得很假,说不上哪里,什么人,亦或者什么事,虚渺的犹如一场欺骗。夏渊待他至此,不可谓不仁至义尽,从今往后,他做他的武林龙首,自己亦孤身前寻,两路殊途。
——夏渊,是你赢了。
他这样对夏渊说,也这样对自己道。一招错肩,两相分别。
******
史巫奇苦哈哈的松开行针的手,屋里炉火旺盛,床上的人却浑身冰凉,因着病势反复而陷入昏迷,一天一夜都无法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