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巫奇那德行他晓得,辣子鸡,辣汤饭,辣笋干,辣茄丁……不管他做什么东西,就是一把辣椒下去,一炒就吃。所以周大福无论如何都不许他下厨,哪怕拼上自己一条老命也不许。
但下厨的是秦又白,秦又白的眼睛可不大好使啊。
饭菜很快端上来了,四菜一汤,色香味俱全,周大福对着那盘蒸肉好吃的恨不得吞下舌头。再看看秦又白的手指,修长光滑,甚至连个油星子都没被溅上,简直神奇。
“你别看这小子瘦巴巴的什么也不会,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在烹饪上倒是奇才,眼睛看不见还能给你做成这样,也算有点用处了。”
史巫奇这么说的时候,周大福还担心的去瞅秦又白,可是秦又白脸上什么波澜的都没有,仿佛被尖锐评论的人并不是自己。
“说起来现在离年末还有一段时间,都是要用钱的地方,”史巫奇放下筷子,盯向秦又白,“小芹菜啊,你也该出去找点活儿干啦。”
说到干活,周大福又忍不住抱怨史巫奇,人家小芹菜大病初愈又目不能见,在镇上走个路都能撞上马车,居然也忍心派出去劳作。他史巫奇好吃懒做又没有缺胳膊少腿,整日里游手好闲,对比之下未免太过丧心病狂。
但不管周大福怎么抱怨,秦又白还是被派出去了。
山野林地罕有人烟,秦又白要去,去的便是山外就近的小镇。史巫奇丢给他一根探路的竹棍,一只识得方向的雀鸟,就把人推出了家门。不一会儿,周大福屁颠屁颠跟了出来,一边抱怨史巫奇,一边给秦又白披上厚厚的裘袄。
“入冬了天寒,赚多少钱不重要,快过年了,记得早点回来。”
秦又白转过头,空洞的目光扫过周大福的方向,轻轻点了点头。
天河镇是面向着这片群山最近的小镇,史巫奇和周大福都来往这里多年,每一片地皮都了解的万分透彻,所以才放心叫秦又白一人前来。
秦又白就站在天河小镇上,有些迷茫的面对偶尔过往的行人。
秦又白是世家子弟出身,打一出生就挂了盟主独子的名号,所到之处所及之人无不对他百般恭谦,他只需要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根本不必挂念其他。然而江湖险恶人心叵测,他并不是不懂,可在盟里众人十多年刻意的呵护和捧宠下,他相较之孤儿出身的夏渊,到底是失了些阅历与大气。
怎么又想起他……秦又白使劲摇摇头,试图把这突如其来的念想甩出脑。
自得知夏渊成为盟主,秦又白便心如死灰,一夜之间通透了许多,争强好胜的心性也被浇灭大半。在从前,父亲便一向最倚重夏渊,师兄们也是对这位大师兄敬佩有加,没有自己梗堵在中间,夏渊的问鼎之途只会通坦无阻。
何况,夏渊也不是有勇无谋的莽夫——秦又白黑暗的脑海里突然闪出一道刺“眼”的白光,嚎叫的毒尸,被啃食的剧痛,白光照出夏渊遥远的身影,注视着他,毫不留恋的转身离去。只是刹那间的光影,临死前的记忆涌上心头,激得秦又白浑身冷汗。
秦又白自嘲的撇撇嘴角,就是这样,只要没有自己……没有秦又白其人,所有人都会得到最满意的结局。现在,而他只是史巫奇口中的“秦蔡”,他只需思考如何赚钱还情就是,盟主也好武林盟也罢,前尘往事,大约此生都与他无缘了。
秦又白就这样胡思乱想着走上街,精致的竹木杖在前方敲出清脆的声响。过往的行人不约而同为他留下几缕关注,摇摇头,叹息着擦肩。
秦又白并没有什么明确的主意,在他的认知里,既然有城镇,那么寻觅几份零工应该不是问题。这具身躯虽然不会武功,但拳脚上的比划还是能做一些,再不济了,就去武堂碰碰运气,给武师打打下手。
他才大病初愈,身子不耐久动,走了一盏茶时间不到便觉得浑身酸疼,寻摸着墙根处蹲下。墙角阴凉,勉强可以遮住刺人的日头。
休息没一会儿,几声清脆的叮当落到秦又白面前,秦又白微微歪过头,面前的脚步来来回回,他清楚的感觉的到有人在他面前停下。
“好可怜的乞丐哦。”
“是啊是啊……”
“长得可真好看,唉,实在可惜了……”
秦又白脸色不大好,原来就自己休息的当儿,居然被人当成了乞丐。他堂堂武林盟小少爷,自小无不是锦衣玉食,如今刚刚虎落平阳便被人视作乞丐,从天落地。要在以前、要在以前……秦又白垂下眼,以前又如何?到底都是过去的了,如今他在世人眼里,大抵就是个乞丐吧。
他长得清秀,又目不能视,很快就博得一片同情,稀稀拉拉的铜板堆在他的面前,纵然秦又白看不到,光听那声音,便知道自己得到了多么沉重的分量。
罢了,他人想施舍便施舍吧,反正这些钱他不会拿。
如此想着,秦又白也轻松了些,靠在墙边摸索地上的石子玩。
很快,又是一串急促的脚步走来,只是与之前路人不同的,这些脚步放肆又张扬,暗示着来人并不友好的态度。
只听一个沙哑的男人道:“喂,臭秀才,你是哪条道儿上的?”
得,这回又被人当做秀才,不过似乎比乞丐好些?
秦又白答不上来,眼中看到的模糊几团光影,只凭气息判断,他面前来了约摸四五个人,左右脚步重量不一,或许还带了武器。
旁边插入一人,道:“老大,这小子是个瞎子。”
“呵——真瞎子还是假瞎子,玩挺真的嘛,还是说——你以为招子废了就可以随便出来‘收货’?”
“收什么货?”秦又白疑惑。
“少给我装蒜!”秦又白只觉得浑身一轻,竟被人就这么提了起来,男人沙哑的声音近在咫尺,“你问问这整个天河镇,谁不知道七街八横都是我‘筷子李’的地盘,你小子想来这要钱,也不先问问大爷我?”
说罢把秦又白往墙角狠狠一甩,顿时白衣染尘。
在一干人的哄笑声中,秦又白有些狼狈的扶住墙,勉强直起身子。他从来都爱憎分明,不屑于江湖道上的弯弯道道,虽然心知沦落此地要低调为人,但一腔爽直心性到底未变,反驳的话语还是本能的脱口而出。
“这街又未写你名号,凭什么不可我在这里休息。再说这里每日来往的人那么多,你难道要一个一个记住,然后上门找事吗?”
“呦呵——”筷子李倒抽一口冷气,眼睛微微眯起,“是不是爷爷我太久没有行走,现在连个穷酸书生都敢跟我叫板了?兄弟们,给他点颜色看看,叫他知道这条街到底是跟谁的姓!”
若连这句话的意思都听不出,秦又白就是真的傻了。
喽啰们一呼百应,拎着棍棒就朝秦又白打去,秦又白只来得及捂住头脸,密密麻麻的敲击便从四面八方涌来,雨点似的落在他身上。筷子李在远远的地方吹出清脆的口哨。
疼,但并非不能忍耐。
秦又白现在虽然内力不在,可前世这么多年的练武记忆却没有消失,喽啰们的击打大多只是皮外伤,秦又白抿住嘴唇,硬生生受了。
以强欺弱的活当谁都喜欢,一群人把秦又白围得水泄不通,尘土飞扬。
“嘿,都别打脸,记得留口气叫爷爷玩玩儿!”筷子李嚼着草根嬉笑,故意喊得很大声。这会儿街上不少行人路过,都识得筷子李这惹不得的土地爷爷,想制止又开不了口,看着秦又白挨打只能干着急。
就在这时,一柄黑色古剑闪电般劈开人群,轰然插入石墙。
众人一愣,认出眼前这把剑后,手上的棍棒顿时有些抬不起来。“见鬼,又是姓孟的那个瘟神!”筷子李狠狠啐一口,喽啰们请示性的望向老大,等待下一步命令。
不待筷子李开口,只见一道高大的人影从天而降。
枣红的大麾,额发梳的平齐,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这天河镇首屈一指的仁侠——孟不讳。
孟不讳皱皱眉,大步走过人群,喽啰们自觉的为他让出一条路。秦又白的衣衫已经脏的看不出形貌,蜷缩在一角,瘦削的骨架在众人眼底暴露无疑。
“小兄弟,你怎么样了?”孟不讳毫不避讳的把人抱起,秦又白前一刻还等待着狂风暴雨似的棍棒,下一刻便骤然落入一个宽大的怀抱,瞬间的落差叫他不安的瑟缩一下手脚。
只是这样下意识的瑟缩,落在此情此景,落在一干人眼里,只品出几分可怜的味道。
筷子李别过头,视线不爽的游离出去。
孟不讳草草扫过秦又白的伤,再面向筷子李时,声音忍不住便提高了些:“李少爷,这次你未免太过分了!”
筷子李猛一哆嗦,恶狠狠转过头:“我过分又怎么样?仁爱天下的孟大侠是不是要把我五花大绑送去衙门,再丢牢里严刑逼供啊?”
孟不讳面露薄怒:“我谅你年少,又是李员外亲子,故而一再的纵容你。可你非但不见成熟,反而变本加厉的欺辱他人,现在还拉帮结派的殴打路人……这件事我无论如何都要告诉员外!”
“呵,瞧瞧孟大侠多大的人了,掐起架来居然还张嘴闭嘴不离告状,就算你告诉那老头,今天这人我还是打定了!”
孟不讳恨铁不成钢的摇摇头,担忧的看了一眼沉默的秦又白,不再继续这没有意义的争吵。“小兄弟你坚持住,我这就带你去看大夫,让开!下次见面我定不饶你们!”
孟不讳抱着秦又白运起轻功,眨眼离开众人的视线。临走时候,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撞了一下筷子李的肩膀,筷子李咬咬牙,狠狠瞪回去一眼,却没有进一步的反抗。
“老大你没事吧?那臭家伙,回回都来坏咱们的好事,这次一定不轻饶他!”
“算了。”
“就、就这么算了?”
“算了。”
在路人的指点中,筷子李头也不回的走了。
07.仁侠孟不讳
秦又白身上火辣辣的疼着,有不少地方都渗出血丝,血迹粘住薄薄的衣衫,每一下动作都会牵扯出密密麻麻的疼痛。
然而这样的疼痛和不适却揭开记忆中最美好熟悉的时光,儿时父亲为了锻炼他的骨骼,曾不止一次这样毒打于他,而且是十八般武器轮流上阵,伤后又不给及时医治,叫他自己咬牙挺过伤口初期的疼痛和感染的高热。
这种堪称残忍的修炼,在当时年少的秦又白眼里,只觉得无上光荣。因为他是秦律的儿子,是武林盟未来的当家人,练武越是艰辛,他就越生出一种浓浓的自豪与肩负感,不自觉中便把自己当做未来的盟主那般要求。
直到现在想来,才后知后觉的生出自嘲,一直以来追逐梦想的位置原是留给别人,那么跳梁小丑一样忿忿不平的自己,可不是众人眼中最精彩的笑料。
秦又白这样一路闷不吱声,孟不讳只当他伤的沉重,更加不敢怠慢。
两人很快来到镇上的药馆,镇上的药馆只一位老郎中,雪白的胡子一大把,大家都尊敬的喊他为卢大夫。孟不讳熟门熟路的摸进来,将秦又白小心翼翼放上软榻,这才面对上卢大夫不大热情的目光。
“卢大夫,您快给看看吧,这位小兄弟被筷子李那帮人当街毒打,只怕伤得不轻啊。”
卢大夫不置可否的一挑眉,拿着针袋走到秦又白面前。“眼睛怎么了?”
秦又白往后缩了缩,别开头。“一直这样……好多年了。”
卢大夫点点头,开始给秦又白清理身上的瘀伤。薄薄的衣料掀开,下面是大片大片的紫青,不少地方都渗出血来,和衣服黏做一团。卢大夫先用热水把衣衫整个浸泡,再用剪子沿着边缘小心铰下来。
尽管卢大夫的动作轻了又轻,但秦又白的双手还是紧紧握住塌边,握的骨指发白。都是沾血连肉的伤口,哪会不痛呢。
孟不讳人高马大的杵在这里,眼瞧着卢大夫进进出出的忙碌却帮不上忙,只显多余。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卢大夫擦擦手,才算把秦又白的外伤彻底打理好,还替他草草梳洗了一下。眼见着秦又白从灰扑扑的乞丐一点一点恢复出清秀白俊的面貌,孟不讳脸上是压抑不住的惊喜。
卢大夫皱皱眉,道:“他外伤太多,还得服药内调,你别在这里碍事,晚上再来接人吧,我保证把人完完整整的还给你。”
“真是太谢谢卢大夫了,”孟不讳从怀里掏出一枚沉甸甸的银锭,放在医馆显眼的地方,转了头对秦又白道:“小兄弟你就安心呆在这,我去处理一下筷子李那边的事,天黑了再来看你。”
秦又白冲虚空点了点,“……谢谢。”
虽然秦又白看不见,孟不讳还是摆了摆手,轻功离去。
他这边前腿一走,后腿卢大夫就砸了药盏,骤然的声响把秦又白吓了一跳。不过他很快就意识到,卢大夫的不爽与厌恶,并不是针对自己。
卢大夫坐到秦又白身边,半晌深深叹一口气:“小家伙,你跟那姓孟的什么关系?”
“刚才那位孟大侠么?”秦又白直言,“我方才被人在街上折辱,是他救了我,还带我来这里疗伤。”
“你们之前没有见过?”
“没有,这是初次相识。”
卢大夫又叹口气,听得出深深的无奈。
秦又白被勾起了好奇:“大夫,可是有什么不妥?”
卢大夫讽刺的勾起嘴角,“只有我小老儿心眼小,觉得不妥罢了。你去镇上问问,谁人不称赞孟大侠行侠仗义、乃是当世德行无双的好男儿?”
秦又白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卢大夫的口中对孟不讳颇有不满,可又挑不出个所以然来,大约……是有些私怨吧。他不过一个初来乍到的外人,还是不要太深究他人隐私,只要能平平安安谋得一份零工就好。
“对了,瞧你有些面生啊,你不是镇上的人?”
“是……我从白首山来。”
卢大夫拍拍大腿,“白首山?就是大西头的那座白首山?看来我真是老喽,我只记得白首山被那劳什子邪教占领多年,漫山遍野都是毒物阴邪,大伙儿没少抱怨。没想到被武林盟推翻之后,山里竟然还能出落出你这样干净的人物,还真是造化啊。”
秦又白想了想,山里和史巫奇生活的日子虽然平淡乏味,但还真从没有受过天水余孽的叨扰,平平静静。上次史巫奇的确说过,夏渊继任盟主后曾率人将天水教一网打尽,连根拔起,为江湖除一大害,武林上让人交手称赞……夏渊,夏渊,为什么又想到了夏渊。
幸好卢大夫及时开口,把他的注意力吸引过来。“那你日夜兼程的跑来这天河镇,是要做什么?”
“我想趁着年前来镇上做点活计,补贴家用。”
“哦?那你可想过要做什么?”
“不知武馆缺不缺人,我可以去帮忙。”
卢大夫无不遗憾的摇摇头,“你这浑身是伤的,说去上门授武,连我都不信。若无人知道也就罢了,你方才当街挨打,多少双眼睛都看着,你觉得今天以后哪家武馆还会要你?”
被人这么一提点,秦又白才后知后觉到自己有多天真,是啊,武馆所雇的皆是精武强悍的勇夫,自己原本想以武功招式吸引人眼球,只是这一身去也去不掉的棍伤,只怕是要活活断了授武这条路。
“除了这点,你可还会什么?”
秦又白低下头:“其余……便都不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