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某接下来说的倘若有一言半句的胡言乱语，还请您当场……乱箭将夏某射死！！！”
“住口！竟敢对将军无礼！”
几个神策士兵立刻为了上来，长枪对准了夏栖风的方向。然而铁如山却摆了摆手，冷眼看着夏栖风：
“神策虽骂名在外，铁某所做之事一向是为了大唐的利益。夏神医若所言当真言之凿凿，铁某自然不会推诿抵赖。”
“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黑发神医的双肩不住地颤抖着。忽然，他仰天大笑，那笑声凄厉得紧，已然扯痛了内伤！他忽然又低下头狠狠地咳了几声，捂住口唇的掌心上黑红色的血液里已经夹杂了内脏的碎片！
“那么铁将军！天宝十五年五月初四夜，铁将军将夏某与清霄召回军营，可还记得是为了何事吗？！！”
“自然是为了刺杀安禄山之子安庆绪。”
“那夜将军下达了什么命令，将军可还记得？！！”
……
“玄道长，此事非你不可。”
一卷淡褐色的檄文被推到了彼时尚是黑发黑眼的白衣道子面前。玄清霄伸手拿过檄文仔细阅读了一会，便不动声色地将檄文递给了坐在一旁的夏栖风。
那檄文讲得大概是将安禄山不日便会攻破洛阳，东都天策府已经岌岌可危的状况。根据铁如山刚刚的命令，玄清霄要做的则是连夜赶往长安刺杀他的儿子安庆绪，并扰乱长安城中驻守的狼牙军。
“铁将军此举的确出人意表。”虽是说着恭维的话语，夏栖风此刻却眉头深锁，“只是……长安乃是敌军腹地，若派清霄一个人前往，即使成功刺杀了安庆绪，也是极难脱身的……”
跳动的烛火打在铁如山刚毅的脸上，给那张粗犷的脸投上了一片阴暗的倒影。一道难以察觉的情绪在铁如山的眼里一闪而过，他出言安抚两人道：“必须只有玄道长一人，人多了反而坏事。”
“您的意思是……”
铁如山的长满老茧的手指揉搓着茶杯，淡淡道：“还请玄道长诈降。”
玄清霄的神色依旧波澜不惊，仿佛两人谈论的事情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只是夏栖风却激动地拍案而起：“不行，这绝对不行！”
“有何不可？”
“铁将军莫忘了荆轲刺秦一事吗？纵使骗取了安庆绪的信任，清霄终究是来刺杀他的。可是，即使清霄武功再高，一击可使安庆绪毙命，依旧逃不过被死在乱箭乱刀之下的下场！”
“荆轲乃是匹夫之勇，并无大谋。”谈起这位著名的刺客之时，铁如山的面上只有不屑，“真正的刺客，则应当声东击西，以假乱真，骗取被刺杀者的信任，并于电光火石之间击杀对方，再立刻逃逸！”
“……”铁如山乃是希望玄清霄能虚与委蛇……这个方法倒是可行。只是……清霄是那般孤傲清冷。一想到这样一个谪仙一样的人竟然也要对安庆绪摧眉折腰，他便恨不得将那安庆绪一刀一刀肢解，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玄道长乃是纯阳掌教玉虚真人的弟子，别说纯阳宫了，即使是放眼江湖，也是绝顶的高手。更何况，你和他还在我的营中。安庆绪纵然不觉得他高超的武艺可以为自己所用，也不会不垂涎于他手中的情报。”
“可是，正因为清霄乃是纯阳掌教的弟子，安庆绪才更有理由怀疑他是来诈降的！”
“你错了，夏神医。”铁如山深深地看着他，“正因为他是纯阳宫绝顶的高手，正因为他是李掌教的弟子，正因为他的傲骨……安庆绪才会更加‘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投靠者。”
“可这的确太冒险……”
三人讨论了半天也没讨论出个所以然来——其实只有两人罢了，玄清霄根本就是在旁边正襟危坐。只是那双清冷的眼一直落在夏栖风的身上，像是在看一副永远也看不厌的丹青。
第七十六章
“铁将军，你还记得……那一次夜谈过后发生了什么事吗？！”
夏栖风的语气过于凄厉愤恨，惹得在场所有人都看着铁如山。铁如山阴沉地侧过眼睛并没有说话，而夏栖风则冷笑了一声，道——
“第二日清晨，我发现自己竟然被软禁在了屋子里，而四周都是把守的重兵！”
……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门板被拍得砰砰响，夏栖风头一次憎恨自己不会花间游的心法，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医者。然而，任凭他在里面怎么努力，门外的人就是不为所动！
他从清晨拍到上午，从上午拍到中午，直到一双白皙的双手都出了血，顺着指尖滴滴答答地流淌！
到了中午，一个士兵提着食盒给他送菜了。似是熟悉了这位离经医者取人性命的手段，这位士兵竟然穿着一身重甲，浑身上下的命门部分都被包裹得严严实实，根本让他无从下针！
夏栖风只能对着他咬牙切齿：“你们为什么把我关起来？！清霄呢？！！”
“玄道长已经出去执行任务。”那士兵冷漠地回答，同时把食盒重重地放到了地上，表情一敷衍就要转身离去。
“什么？！他已经去执行任务了？！！让铁如山来见我！”
原本已经要走出门槛的士兵顿了顿，回头道：“将军说，如果您指名道姓地要见他，他便有一句话让我带给您。”
“是……什么？！”夏栖风内心警铃大作，却不敢多想。
“他说，还请夏神医不要怪他，毕竟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唐。”
说完，那士兵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夏栖风反应过来想要冲出门去，却忽然被门口镇守的士兵们推搡回去，然后门被重重地阖上了……
……
众人听到这里，怀疑的眼神已经投向了铁如山。铁如山面对此等指责，不抵赖也不懊恼，只是淡淡道：“铁某已经说过了，铁某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唐，还请夏神医不要怪罪。”
“不要怪罪……？！你让我怎么不要怪罪？！！！”夏栖风怒吼，“你把我关起来，用我来要挟清霄去执行任务！！！”
“安庆绪当时必须死，而军营里没有任何一个人有这般高强的武功！”
“呵……那你倒是说说，我好不容易跑出来后在江湖上听到的那些风言风语，是不是你派人传的？！”
……
铁如山虽然将他软禁了起来，又将他身上的梨绒落绢包都收走了，然而夏栖风的里衣内却尚有一个落花碧绒包，里面都是他平时炼制的伤药、解药和毒药，是他保命的一些手段。等到几天后，他终于找到时机逃了出来后，却听到了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传闻——
“你们知道吗，纯阳宫的玄清霄投靠安庆绪了……”
“怎么可能？玄道长那样的铮铮傲骨，怎么可能会对叛贼虚与委蛇……”
“就是就是，说不定是有不得已的原因……哦对了！说不定玄道长就是去套情报的！”
“得了吧。我和几个师兄师姐前几天去暗探安庆绪的别宫，正好看到玄清霄坐于上座。结果那反贼喝高了，竟然要求玄清霄和着那些胡姬的奏乐给他剑舞一曲，没想到玄清霄顿了顿，竟然还是应了！”
……
几个万花弟子正聚在那里津津有味地讨论着，却忽然感到背后一阵凉意。几人回头一看，只见黑发墨衣的夏栖风站在他们身后，那眼神简直都快要杀人了！
“夏……夏师兄？！！”
几人立刻正襟坐好，低着头不敢看夏栖风的眼神。黑发的神医冷冷地看了他们半晌，道：“你说的是真的？！清霄替那反贼舞剑？！”
最后说话的那个万花弟子被他盯得寒毛都要竖起来了。他小心翼翼地瞟了瞟周围的同门，根本不敢看夏栖风的眼睛。
“是……是的……”
话音刚落，夏栖风身周的寒气陡然重了十分，让几个万花弟子都打了个寒颤。夏栖风目光凝重地看了他们半晌，不知脑中在想什么；而那几个万花弟子早已是满头大汗——早知这样就不在街上讨论这些了，今天怎么这么不顺利，竟然碰到了夏师兄！
“清霄投靠叛军这件事……你们又是从哪里听来的？”
几个弟子不敢隐瞒。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还是鼓起勇气一同说道：“江湖上都传开了呀……”
“什么？！”
见他表情阴沉错愕，几个弟子还当他不敢相信玄清霄竟然干了这事，于是一个个都上前好言相劝——
“夏师兄，不要再被玄清霄那个伪君子蒙蔽了！”
“就是就是！说不定他已经把你的情报给了那个安庆绪了！”
“还有哦——”
“够了！！！”
夏栖风怒吼了一声，差点一道明阳指就要招呼上去了。看着被自己吓得动都不敢动的师弟师妹们，他终究还是叹了口气，缓和了声音道：“这件事情内有隐情，你们也就不要再传播谣言了。”
“是……知道了……师兄，我们不敢了……”
“不敢了就好。”夏栖风随便拍了拍其中一人的肩膀，立刻飞也似的掉头赶向长安，一刻也不敢停歇！
……
“当时江湖上的确有过这样的谣传。”七秀坊主叶芷青抚着下颌，若有所思道，“当时这个消息就忽然出现在了江湖上，的确也没有人知道是从何而来的……”
“当时那几位弟子夜探安庆绪别宫，的确也是出于我的授意。”那个亲眼目睹了玄清霄舞剑的万花弟子也是个武功高强的高阶弟子，而他们这么做的确都是经过万花谷主同意的。
“这么说来，的确如此。”许久没有做声的李忘生抚摸着胡须，道，“我们一开始也没有相信，只是后来谣言越传越凶，后来又听说清霄随夏神医投降了安禄山……我们这才将他逐出门墙……”
夏栖风没有理会掌门们的话。他看向铁如山，一字一句，铿锵有力：“铁将军，你现在告诉我，这些谣言是不是出自你的手笔？！”
“玄清霄为了你，事情做的倒是挺卖力。”铁如山冷哼了一声，“只是安庆绪终究还是有点脑子，并没有那么轻易地接受玄清霄，我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迫不得已出此下策，就是败坏清霄的名誉吗？！”
夏栖风怒极反笑。握拳的双手早已青筋暴起，他上前几步，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好，就算你是为了任务的胜利。那么你告诉我，天宝十五年六月初十那夜，玄清霄行刺失败，计划暴露之后，你向外传达的那道消息，是什么意思？！！”
“天宝十五年六月初十？！”天策府统领李承恩登时惊愕地看了过去，“可是那道‘玄清霄叛离大唐，投奔安庆绪不成反被杀害’的消息？！”
“正是！”夏栖风向他颔首，怨愤的目光重新看向了铁如山，“铁将军，斗胆请您解释一下……就算之前是为了大唐才不得已传出那道风言风语，如今清霄已经行刺失败，你为何还要继续败坏他的名誉？”
铁如山淡淡道：“我玄风营驻扎于枫华谷一带，和潼关守卫军在一起。潼关守卫军因为哥舒元帅之失，一夜之间失去二十万精兵。不光如此，彼时天策府业已沦陷，我们已经没有兵力再对玄清霄进行救援！”
“就算你不能救人，好歹传出道消息替他开脱！哪知你这般……”
铁如山沉默了。
整个场面静得掉根针都听得见。
“怕是你不希望皇上知道这次失败的行刺是你策划的吧！皇上若是知道了，你的下场和高仙芝将军、哥舒翰将军又有什么区别！”
此言一出，一直站在玄清霄身边的于睿叹了口气。她心疼地摸了摸玄清霄的头发，对上那双已经便得苍白的眼睛，无不愧疚地说：“清霄，对不起，是我们错怪了你……”
玄清霄终于笑了一下。他伸出手握住于睿的手指，轻声道：“不敢让师叔向我道歉。是清霄不孝，愧对诸位师叔师伯，败坏了纯阳宫的名誉。”
“傻孩子。”他越是这么说，于睿就越是心疼。忽然，她放下手，目光灼灼地看向了纯阳门人的方向：
“诸位师兄师弟，清霄他是被冤枉的！”
李忘生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就连对静虚一脉最有偏见的祁进也只是冷哼了一声，并未如寻常一样上前继续指责玄清霄。
“清霄，你受苦了……”
玄清霄摇了摇头，目光却看向了夏栖风。
他经常这样看着他。
每一次，他在他的身边，夏栖风都是这般神采飞扬的样子。如今，纵然衣衫破乱，浑身是血，身上带伤，甚至连脸上都是一道一道的血痕和伤口……
恍惚间，他早已挪不开眼。不管夏栖风变成何等样貌，在玄清霄的心里，他从来都是那位悬壶济世的医者，那位名满天下、惊才绝艳的才子。
“呵……还有，铁将军。当年你这消息一出，清霄登时变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叛徒，甚至没有一个人愿意和我一同救他。你就这么大笔一挥，上嘴皮和下嘴皮一动，你可知道清霄他……他在狼牙军那里……受到了怎样的对待？！！”
第七十七章
一桶凉水泼了下来，即使在夏夜，依旧冷得让人打哆嗦。
被束缚在刑架上的道子睫毛颤了颤，映入眼帘的是几个袒胸露乳的粗犷狼牙大汉。他们手中拿着皮鞭等刑具，见玄清霄醒来了，便不客气地往他身上招呼。
这些大汉本来都是狼牙重锤兵，都是犯了些军纪才被发落到这里来的。他们连七十斤的重锤都能随意地挥舞，用鞭子抽打到犯人身上更是力道极大！
雪白的道袍早就已经被剥去了，现在剩下的只是破碎不堪的里衣。玄清霄终年在冰雪纷飞的华山清修，肌肤鲜少受到日光的照射，故而白皙剔透得如同上好的羊脂玉。这一鞭一鞭抽下来，将染血的里衣撕碎，在白皙的肌肤上留下了鲜艳的红痕！
玄清霄冷冷地看着他们，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好像他并没有痛觉，又好像这具身体并不是他的一样。
几个狼牙大汉起先打得起劲，后来就烦了，尤其是对着玄清霄这一张没有表情的脸。胸前有一道粗长刀疤的那个显然就是另外两人的头领。他看着玄清霄不食人间烟火的容貌，忽然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制止了他的手下——
“你们怎么能如此对待玄道长？简直是辣手摧花。”
听到“辣手摧花”四个字，另外两人也猛地反应过来，盯着玄清霄猛看。不得不说，玄清霄虽为男子，面容不及女子婉约，身子也不似女子柔软。只是他生得面如冠玉，在华山多年的清修又炼成了这般波澜不惊的性子，着实算是俊秀。特别是那眉间的神色，像极了天庭的谪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