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平的剑,在最后一刻,慢了下来,稍稍一偏。
“噗”,云泽的剑,刺入萧平胸膛。
第十五章
剑入体半寸,不是致命伤,鲜血顺着剑尖,一滴一滴掉在地上,“啪”、“啪”、“啪”……极轻微的声响,因无人说话,血滴在地上的声音好像很响似的。除了鲜血滴在地上的声音,就是背靠大树的江风扬的喘息声。
萧平有些不敢置信这一剑能这么快,低头看着刺入胸膛的剑,抬起头望着云泽,脸上已是解脱般的神情。
十三爷应该刺这一剑,那天晚上他冒犯他,这一剑就算作赔罪了。
那天醒过来,跟云城说定之后,萧平便不回云家了,在外到处联络人手做杀人的准备,这些天来他故意把自己弄得很忙,可是再忙也有闲下来的时候,特别是晚上,他一个人躺在床上的时候,就会想起云泽,赤裸的,被他压在身下的云泽,虽然喝醉的脑子不记得了,身体却似乎记住了跟云泽肌肤相亲的迷人感觉。
有时夜里想得糊涂了,就想情不自禁地想,十三爷会不会也有点喜欢自己,要不然那天晚上为什么会让自己得逞?想到这里又马上告诫自己,别妄想了,现在被这一剑证明,果然是妄想。
他设想过许多再次见面的情形,也许云泽会生气杀了他,也许云泽会害羞不再提,也许云泽会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继续保持原来的关系,现在他知道了,再次见面是这样,他要杀江风扬,云泽要救自己最好的朋友,于是云泽伤了他。
这是他罪有应得。
他只希望云泽刺了这一剑之后,能够原谅他,若是不原谅他,就再刺一剑,再刺一百剑都无所谓。
而云泽什么都不说,云泽甚至不与他对视,呆呆地看了一眼刺入胸膛的剑,似乎在惊讶为什么会刺中,然后将剑拔出,鲜血立即成股儿地喷出,剧痛传来,萧平右手捂着伤口,向后踉跄了一下。
云泽左肩微动,似乎想上前看看萧平的伤。
这时江风扬大声地呻吟起来。
萧平知道云泽不会过来了,果然云泽立即奔过去,扶起江风扬。
江风扬脸色发黑,命在旦夕,半闭着眼睛呻吟,处于昏迷的边缘,靠在云泽身上,“噗”地吐了一口血,溅在云泽的白衣上。云泽扶着江风扬右半边身子,冲萧平冷峻地道:“解药。”
声音再也不是平常跟萧平撒娇时的软糯,而是不带一丝感情的冷峻。人都快死了,他还撒什么娇。
这样的云泽,是萧平所不熟悉的,萧平知道,也许这样的云泽,才是真实的云泽。
这次任务失败了,云泽既然来了,萧平就无法杀江风扬。反正杀不了,不如饶他一命。萧平吃力地从怀里摸出一个瓷瓶,递给云泽。
云泽一把抢过。接药瓶的时候,两个人的指尖有一瞬间的接触,这让萧平的心猛地跳了一下,随即又自暴自弃地想,完了,萧平,都这种时候了,这样你还会激动,你彻底完了。
云泽迅速倒出一颗药丸,给江风扬喂了下去,自己盘坐在江风扬背后,右掌抵住他后心用真气为他疗伤。
萧平拿出随身携带的刀伤药,快速撒在伤口上,撕下衣襟下摆,随意地裹了裹,处理完自己的伤口,几步来到江风扬身后,欲坐下为江风扬疗伤。却听云泽说道:“不用。”
萧平还想再争取一下,弯着腰道:“十三爷,我……”
“滚!”云泽怒目而视。
说完,转回头全神为江风扬疗伤,留下萧平还在那弯着腰,姿势凝固了半天。
片刻后,江风扬的伤势稳定下来,吐了几口黑血,毒性暂时被压制住。云泽扶着江风扬向前走,萧平站在那儿,不动,不说话,不知道该怎么做。
云泽身材比江风扬矮小,扶着他很不方便,便背起他,萧平终于反应过来,跟在云泽后面虚扶着。
云泽冷冷道:“拿开你的手。”
萧平放下手,不敢再扶江风扬,脚下却未停,继续跟着云泽。
云泽顿住:“跟着我们干什么,怎么,刺杀失败,还想再来一次?”
萧平无言以对,半晌,才道:“小人先回家,要杀要罚,等十三爷回来再说。”
云泽背对着他道:“不用了,你不用回云家了。”
萧平惊讶地抬起头看向他,只能看到他的背影,耳听得云泽用那种不带感情的语调说道:“从今天起,你不再是我的仆人,你不用再跟着我了。”
萧平呆了呆。
想了一会,斟酌着说道:“十三爷若是生气,怎么罚小人都行,不要说这些气话。”
“我不是生气。”云泽转过身来,“你看我的样子像生气吗?”他的眼睛还是那么美丽,望向萧平的时候,也还是会让萧平心里一动,他的神色正经起来,他不再撒娇耍赖,不再是那副不谙世事的世家公子模样,认认真真地道,“我是真的不想你做我的仆人了,你明白吗?”
萧平道:“没了小人,谁人伺候十三爷……”
“我身边伺候的人够多了。”
“小人可以保护十三爷……”
“我的武功比你好。”
萧平还想说什么,云泽打断道:“行了,你的卖身契我已拿到手,回头我让人给你拿过去,你现在自由了,想做什么都可以,想去哪都行,总之别再回云家,别再搀和风云堂和云家之间的恩怨,你现在就走吧。”
萧平仰天大笑,笑声凄凉:“走?我七岁进暗卫营,十九岁做你的暗卫,半辈子都耗在了云家,走,你现在叫我走,我又能走到哪儿去?我无父无母,无妻无儿,一生杀人无数,满手血腥,仇家遍地,天地虽大,却早无容身之处,十三爷,你让萧平走,就是让萧平死了!”
“死也不能回云家!”云泽寸步不让。
萧平的笑愈发苦涩:“好,好,好,云十三,你曾经为了使萧平活得更长久就发誓要长命百岁,你说过要一世待我如兄如长,如今这些都不算数了,难道就为我刺杀江风扬,你便这般对我?我不信你会如此,你若是这样无情的人,那天晚上又怎会与我……”
“住口!”云泽勃然大怒,神色惊慌。
萧平豁出去了,道:“那天晚上,我喝醉了,你明明可以杀死我的,你的武功那么好,你要是真有心反抗,怎会被我……”
“我叫你住口!你再说我就杀了你!”
萧平住口不言。
萧平不怕死,不过云泽不高兴,萧平就不说了,可是萧平又怕自己不说,便再无机会。他看得出来,云泽是真的要抛下他了,不是开玩笑。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云泽要这样做。
他提到了那件事,并没有在云泽眼中看到厌恶的神色,而是惊慌,这让他感觉到自己也不是全无希望。
他有那么多的话想跟云泽说。
以前他不敢说,现在他不忍说。
他看见面前的云泽急得眼眶都红了。
什么时候他让他的十三爷这么急过?
素来十三爷想让萧平做什么事,萧平就会去做,云泽若是恨谁,萧平就是自己性命不要也会替他杀了,云泽若是想要什么东西,萧平上天入地也要给他弄到手,云泽要是刺萧平一剑,萧平就心甘情愿让他刺,云泽要是杀他,萧平会觉得那是他最好的归宿。
什么时候萧平逼问过云泽,强迫过云泽?他一直都是让着他、宠着他、哄着他。他以极大的耐心去对待云泽,即便到了此刻,云泽要抛下他的此刻,萧平也不忍心说那些让云泽不高兴的话。
他不是软弱,他只是太喜欢云泽罢了。喜欢上一个人,再强硬的人,也变得软弱了。并且,还会变得卑微。
卑微是卑微,却不能卑贱。
他在十三爷面前已经卑贱得足够了,这一次,不能再像癞皮狗一样死缠着他,萧平终究不是个磨磨唧唧的小女人,萧平说到底还是个男人,所以他不能够求他不要抛弃自己。
阳光透过重重枝叶洒下来,在萧平身上透出斑驳的光点,云泽看见萧平站直了身躯,胸口的剑伤缠了布条,微微透红,萧平的眼神复杂,神色凄楚,连脸上那道疤痕都痛苦地扭曲着,云泽赶紧扭过头不敢再看,疾步向前走。
萧平在云泽身后直挺挺跪下,道:“小人伺候主子十年,想不到今日缘尽于此,从今后小人不在十三爷身边,十三爷要记得天冷添衣,记得用完毛笔后洗笔,王嫂灌汤包的做法小人放在十三爷书桌上,城东铁匠铺的三十把飞刀明日打完,小人不要了,就留给十三爷吧,还有,掇月剑是一门邪功,十三爷别再练了……”
云泽脚步一直不停,已经走出去一段距离了。
萧平依然跪着,絮絮叨叨说道:“……小人送给十三爷的秋叶笔洗,希望十三爷能还给小人。”还东西的时候,还可再见上一面。
云泽问道:“什么笔洗?”
萧平回道:“刻了‘平步亲云’四个字的那个。”
云泽不耐烦道:“行了行了,知道了。”
萧平道:“今日一别,后会不知何期,请受小人一拜。”
俯下身子,“咚”地磕了一个头。
再直起身子时,云泽已走得远了。
萧平跪在地上发愣,一直到再也望不见,才站起来。
云泽就这样走了,自始至终,云泽没问萧平为什么要刺杀江风扬,看来云泽也知道风云堂和云城之间的事,既然云泽知道,那么云泽准备怎么办?是帮江风扬,还是站在云城这边?老实说,云泽跟云城并不亲,表面上看起来和和气气,实则生疏冷漠,这也是萧平一直想不通的地方,他们之间冷漠得都不像父子。云泽跟江风扬倒是很亲近,生死与共,堪称知己,俩个人经常在风云堂里喝酒玩乐,有时候神神秘秘不知在谈什么,连萧平都背着。如果风云堂和云家起冲突,云泽还真不一定会帮云城。
无论云泽帮谁,萧平都选好了立场,他发过誓,不杀云城,誓不为人。
待杀了云城,萧平就去找云泽,与他一起退隐江湖。打定了主意,萧平也走了。身上的伤口很疼,一走路就会牵动伤口,但萧平不在乎,这么多年打打杀杀受了多少伤,这点小伤算什么,这一剑是十三爷刺的,他并不怪他,即便十三爷不要他了,他还是不怪他。
云十三,十多年的感情,你以为你说断就能断?你未免太天真。今日看似决裂,实则不然,且待日后……萧平恨恨地想,渐行渐远。
第十六章
五月初一,夜,风云堂。
大堂内的闲杂人等都被清出,只剩下江风扬、尹忘川、唐逸,以及戴着飞鹰面具的飞鹰四个人在喝酒。
江风扬的伤已经好了大半,除了左肩还包着纱布,其余皆恢复如初,今日的聚会也是江风扬发起,把大家叫过来商议明天如何进攻云府。
江风扬看了看沉吟不语的尹忘川,急道:“到底怎么样,你到是说句话啊?”
尹忘川慢慢道:“我还没有想好……”
唐逸气得一拍桌子,喝道:“你还要想到什么时候,后天就是云城那老匹夫金盆洗手的日子了,我们三个约定明天一起杀进云府,偏你磨磨唧唧!跟个娘们似的!”
尹忘川不慌不忙道:“我总得了解情况之后再下决定吧。”转向飞鹰,问道,“青云老弟,在下听说你与那云城有不共戴天之仇,却不知具体如何,可否告知一二?”
端坐在檀香木椅上的飞鹰道:“小弟的父亲出身于点仓派,姓薛名山,不知各位可曾听过?”
尹忘川惊道:“莫非是那人称‘剑圣’的薛山?一手‘掇月剑法’无敌于天下,后来却莫名其妙失踪的那个?”
飞鹰点头道:“正是,家父艺成后难逢敌手,深觉寂寞无趣,携家母隐居,隐居了两年,世人皆道他失踪,其实他是被人杀害了!”
尹忘川道:“是谁杀了他?”
“云城!”飞鹰咬牙切齿道。
尹忘川惊讶地问:“为何?听闻云城与薛大侠是生死之交,怎会杀害薛大侠?”
飞鹰冷哼一声:“只因家母貌美,云城狼子野心,下毒杀了家父,强抢家母做妾,又夺去了家父的《掇月剑谱》。那时家母怀有身孕,便没有自刎殉情,想着待孩儿长大后,再徐徐图之。”
尹忘川道:“那孩子就是你?”
飞鹰点头道:“没错,家母在我五岁那年中秋,与云城那女干贼吵了一架,云城失手打死家母,他以为一个五岁的娃娃不会懂事,就留我一命,却不知我什么事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从我出生后,母亲就耳提面命要我报仇,我怎敢有片刻或忘?现在机会终于来了!”飞鹰激动起来,声音尖利,“我薛青云这些年来日夜苦练,忍辱负重,就是为了这一天!”
尹忘川没有被飞鹰的激动所感染,冷静地道:“薛兄,在下有一事不明,还望薛兄解惑。”
“但讲无妨。”
“薛兄既然要为父母报仇,属于光明正大,天经地义之事,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在下听薛兄言语,多有不尽不实之处,且语音尖利,不似本音,倒似故意发出,在下观薛兄身形颇似我一位朋友,不知薛兄可否让在下一观庐山真面。”
江风扬插言道:“不必看了吧?”
唐逸只顾喝酒,不抬头,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飞鹰道:“其实你已经猜到我是谁了……”说着便摘下了飞鹰面具,露出一张俊俏的脸庞来。
尹忘川豁然开朗,笑道:“原来如此!果然如此!”
唐逸放下了酒杯,叫道:“好了,磨磨唧唧的小尹子,这回可放心了吧?赶紧回家,把你手下人都找来,明天亥时三刻在这集合。”
尹忘川再无二话,道:“好,那我明日必定准时到达,与几位兄弟一起攻进云府,杀了云城这个恶贼。”
五月初二,夜,萧平卧室。
“你真的要杀云城?”
昏暗的屋子里,一灯如豆,丁卯一边挑着灯芯,一边问身后的萧平。
萧平换好黑色夜行衣,在衣柜里翻找,闻听此言动作一顿,道:“我不杀,江风扬他们也会杀,他们杀人的技术可不如我,万一有损伤,十三爷又要担心。”
屋子里靠墙站着一个人,正是刘文秀的儿子,酒馆掌柜,刘虎,刘虎抱着肩膀皱眉问:“这叫什么话,你有损伤云十三就不担心了?再说你杀了云城,云十三会饶了你?”
萧平找到了要找的东西,是一块蒙脸的黑布,揣在怀里,站起身来,说道:“那也顾不得了。”他内心里不知道为什么,一直觉得云泽和云城不亲,所以才敢这么干。杀了云城,一是为母亲报仇,二是从此后没人知道他的身世,三者,云城死了,云家就倒了,云泽没有依靠,只能回过头来找他,到时候他拉着云城在深山老林里隐居,既然是深山老林,也就没人管他和云泽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便可过快活似神仙的日子。至于弑父天打雷劈遭报应什么的,乱仑都无所谓了,还在乎弑父。
没跟云泽捅破那层窗户纸的时候,怕这怕那,现在睡也睡了,打也打了,决裂都决裂完了,萧平想着,下一步就该是甜甜蜜蜜恩恩爱爱了。
萧平把玄铁重剑抽出来,一下子满室清辉,亮堂许多,拿着一块抹布,坐在床上,仔细认真地擦拭剑刃。
剑刃上的光映出萧平的脸,神色一片坚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