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后萧平的人生只剩下云泽。
他每天睡在云泽旁边,早晨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去看云泽在不在,云泽当然在,一直在,永远在,再也不会离开他。
他先自己穿好衣服,然后给云泽穿衣服,打来水,弄湿布巾给他洗脸,去外面买来饭食,一口一口喂他。
吃完早饭,云泽继续躺下睡觉。
萧平就给他剪指甲,剪完手指甲剪脚趾甲,他知道云泽最趁手的兵器就是剑,使剑的剑客指甲不能太长。
剪完指甲,萧平把云泽捆在床上,免得他掉下床,用最软的布捆好,一个人带了镖囊、毒药、暗器、玄铁剑、玉笛这些杀人利器出去,杀人。
杀那些追踪而来的寻仇之人。
解决了麻烦之后,赶在正午时回来,路上买些酒肉,荤素搭配的几碟小菜,进屋刚好是饭点,解开绳索,给云泽喂饭。
喂完午饭,去烧水,烧满一个大浴桶,把云泽的衣服扒光,仔细地给他洗澡,拿着布巾子擦背,再也不会像之前那样不好意思,只把这当成工作,认认真真地完成。
每天都要给云泽洗澡,他知道云泽爱干净。
待洗完澡,开始洗自己的换洗衣衫,以及云泽弄脏的床单衣物——云泽就像一个婴儿,吃喝拉撒睡,毫无控制,全凭本能。
洗完一大堆东西之后,也差不多到了晚饭时间,萧平便给云泽喂饭、洗脚、脱衣,把他放在床上摆好姿势,这样云泽的一天就过去了。
萧平的一天还没过去。
去厨房劈柴,准备第二天的柴火。
收拾房间,洒水之后扫地。
做完这些,点着油灯,拿出针线,坐在桌子旁边缝补衣物。
以后只有萧平一个人挣钱,钱要省着点花,衣服不能总买新的。人的潜力真是无穷无尽,萧平已经学会了如何在破洞上补一朵五瓣梅花,补得还蛮不错。
缝衣服是一件很枯燥的事情,萧平就一边缝一边跟云泽说话。
他以前有那么多话藏在心里,现在可以都倒出来了。
说很多很多话。
把一个本来不爱说话的人,硬是逼成话唠。说得太多,自己也不记得说些什么。
说到自认为好笑的事情,就跑过去,食指拇指提起云泽两边嘴角,使他显出一个笑容来。
说到难过的事情,就让云泽两边嘴角下垂。
一个人跑来跑去,自说自话。
萧平说,我今天出门看见一个长得极丑的女子,非要说自己是天仙,你说好不好笑。
萧平说,我今天遇见王明兴,他弟弟死在你手里,他来找你复仇,我把他腿打折了,我发现我变得心软了,如果是以前一定会杀人灭口,我真怕明天唐门的人就找来这里。
萧平说,前几日遇见云家以前的下人阿才和小红,哦,你可能不记得了,就是他们成亲我还包了红包的那两人,真奇怪,他们竟会在这里卖水果,为防我们的行踪泄露,我没跟他们打招呼。
萧平说,王神医说你不会再醒过来,说除非我能找到鬼医,我找了一个月也没找到,每次鬼医出现都戴着人皮面具,我还在努力找。
萧平说,赛扁鹊说你这样生不如死是在活着受苦,让我杀了你,我把他揍了一顿。
萧平说,你放心,我还撑得住,我一生经历大小百余战,无论多么艰苦最后撑下来的总是我,这一仗我也会赢,我当初被关进暗牢里我都撑得住,你放心。
云泽只听,不说。
夜深人静,风吹得树叶哗啦啦地响,虫鸣声此起彼伏,萧平起身把窗户关上,回到床前,看着云泽。
云泽就是不说话。
起风了,风愈急,云泽愈静。
萧平慢慢低下头,离云泽极近,看了半晌,扣住他后脑,激烈地吻他,把他的唇吻得嫣红。
云泽不拒绝。
萧平一巴掌扇在云泽脸上,云泽脸上立即起了一个红红的掌印。
云泽不喊疼。
萧平面无表情,呆立在床头,眸光闪烁,不知在想什么。
烛光摇曳,照得云泽垂在床边的手指微微透明,美如白玉,手上今早被剪过的指甲又长出一小截,云泽重伤卧床不起后,指甲反而长得快。
萧平再次给他剪指甲。
一边絮絮叨叨说话。
萧平说,十三爷,你的内力被我废了,你不要怪我。
萧平说,赛扁鹊说要不是我见机得快,你那时可能就熬不过去。
萧平说,我现在给你剪指甲,等你醒了,你再拿剑,你那么聪明,又那么年轻,从头练也来得及。
萧平说,我刚才扇得你很痛吧?我明天去买断玉膏,抹上就不痛了。
云泽依然不说话。
萧平的手一抖,剪出了血。
不知为何,忽然暴怒,扔了锉刀,一手扣住云泽脉门,一手抽出随身携带的匕首,向云泽横着一划。
云泽腹部衣襟被划开,鲜血立时迸溅。
萧平反手又是一刀。
鲜血染红云泽的衣服,腹部衣襟变成两片,飘了起来。
“疼吗?”萧平狰狞着问。
云泽躺在床上,上半身衣服迅速变红,鲜血向下蔓延。双眸紧闭,无声无息,无知无觉。
“疼你就醒过来!你给我醒过来!你说句话,我求求你!”
萧平面部狰狞,脸上的肌肉都在颤抖,瞪眼,抬手,第三刀斩了过去。
这一刀只挥到一半,生生停下。
刀气使得云泽的衣服四散而裂,像蝴蝶一样纷纷落下。
萧平终究不忍下手。
斩了两刀已是他的极限。
而云泽,依然像死尸一样,毫无动静。
萧平放下了手里的刀,扑到云泽身上,大吼道:“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听信赛扁鹊的话,原来疼痛也不能使你清醒,你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办。”
仰起头,看向天,“老天爷,你告诉我!”
萧平神情狂乱,眼泪横飞,站起来,踉踉跄跄走了几步,被屋中的圆桌绊了一下。抬脚就把桌子踢碎。
回身时碰到椅子,又把地上摆放的椅子踢碎。
看见墙角立了一个花瓶,拿过来就砸在地上。
奔向屋角的立柜,双手用力,推倒。
乒乒乓乓,叮叮咣咣,一阵砸东西的声音过后,屋内犹如狂风过境,再无一件完好物品。
一地碎屑。
萧平伸腿坐在一地碎屑中,眼神空洞,两行眼泪顺着眼角,静静流下,嘴里喃喃自语:
“你放心,我还撑得住,我撑得住,我没问题,赛扁鹊说试试让你疼,我试了,没用,我不会再试了,我不会再伤害你,你放心,我撑得住,有我在,什么都撑得住。”
本想多坐一会,想起云泽,又蹦了起来,飞快找出刀伤药,给他抹上。
萧平下手极有分寸,云泽的伤口只是看着凶,实则无甚大碍。萧平很快处理完,给云泽换了新的衣服,扶着他重新躺好。
整个过程中,云泽都没有反应。
萧平早已适应云泽的没有反应,走到地上,在一堆碎屑里去捡摔碎的油灯。顽强的灯芯还在燃烧,握在手里,仿佛握住希望。
转过身来,走向床铺。
这时萧平惊讶地发现一件事:
仰躺在床上的云泽与方才有了一丝不同。
他的眼睛,是睁开的。
不需要再想什么,萧平一下子扔了手里的油灯,用尽全力扑上去。
惊喜得心跳都好像停止了。
呼吸一滞。
不敢出气,怕吓到他。
半天,萧平的呼吸才正常,长长吐出一口气,双手轻柔地捧着云泽的脸,哆哆嗦嗦的,抖个不停。
嘴巴凑上去,吻着他。
吻得疯狂而炽烈。
吻得杂乱无章,毫无理智。
吻了一会,萧平停下,推开他的脸,细细地看他的神情。
他除了张开眼睛,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就像没看见萧平一样。
这很奇怪,这完全不像一个正常人该有的样子。
萧平终于发现了不对劲。
可是他不想承认。
不想承认其实云泽的神智还没有清醒。
原来睁开眼睛也不代表云泽醒过来,原来睁眼只是无意识的动作,原来云泽还是没有灵魂的鬼样子。
为什么总是在给他希望之后,再让他失望?
萧平这下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不知道云泽到底醒没醒。
他不知道该去请赛扁鹊还是王神医来诊断,反正无论请哪个,都说云泽没救了,都说云泽除了会吃饭已经可以算作一个死人。
他不知道这时候自己为什么居然还活着。
居然还他娘的厚颜无耻活着!
如果云泽死了,他会毫不犹豫给自己一刀,随他去,生不得同衾,死至少同穴。可云泽这样半死不活,萧平就不能死,只能也跟着他半死不活。
萧平以前当杀手,杀人无数,甚至想过要杀自己的亲生父亲,这么大逆不道,老天有报应是应该的。
只不过要报应你报应在我身上,萧平想,为什么要报应在云泽身上?
云泽他有什么错?
云泽是为父母报仇,天经地义。
云泽才十八岁,那么有天分,萧平一直以为他会成为天下第一,萧平生命的目的就是使云泽幸福,他尽心尽力,竭尽全力,为了云泽未来的幸福生活做了那么多事,如今只换来眼前这一个半死不活的人,结局不应该是这样。
不应该。
萧平呆坐在地上,愣愣地看着床上的云泽,回想自己这一生。
从小没父亲,眼睁睁看着母亲被人凌辱而不敢出声;长大后来到云家暗卫营,被人扒光了使劲欺负没有能力反抗;不想杀人,偏偏成为江湖第一刺客双手沾满血腥;爱慕云泽,老天爷就把云泽变成这样……他的一生,简直是为了诠释四个字而存在的——无能为力。
他总是无能为力。
比如,现在云泽把眼睛再一次闭上了,他就无能为力。
他用膝盖当脚,蹭过去,头枕在床沿上,神色渐渐平静下来。
恢复了一贯的面无表情。
连声音也很平静。
他抓住云泽的手,摸着自己的脸,闭上眼睛,轻轻地道:
“十三爷,求求你醒过来,求求你跟我说说话,我骗了你,其实我早已经……”
萧平把脸埋在云泽的手掌里。
“……撑不住了。”
第二十章
太阳正当空,阳光很刺眼,天气炎热,墙根下的土狗伸着舌头,无精打采地趴在黄土地上,街道两旁的茅屋在刺眼的阳光下显出枯黄色,快被太阳烤冒烟了。这样的盛夏,许多人都躲在房间里消暑,整条街只有一个行人。
这人头上戴了斗笠,遮住面容,身材魁梧高大,仿佛不怕热一样,穿了一身毫不起眼极其普通的灰布长袍,低头疾行。
他腰间横插一把通体翠绿的玉笛,背着两把长剑,其中一把剑稍长,鳄鱼皮鞘磨得漆黑,显得颇为神秘而古朴,另一把稍短的剑则用布厚厚裹住。汗水在背上印出一个白色盐印子,略略显出剑的形状,看样子他已背了很久。
街拐角处立了一个茶棚,竹竿挑起一个大大的“茶”字,没有一丝风,布幡凝住不动,这人站在布幡下,抬头看了一眼日头,停下了脚步。
立时有小二哥迎上来,难得荒郊野岭小二长得倒眉清目秀,肩头搭着白毛巾,笑呵呵行礼道:“客官可要用些茶水?”
这人一抬腿,坐在茶棚下的长条凳子上,把手搭在桌上,轻轻敲击木桌,道:“来一壶最烈的高粱酒。”
小二哥道:“这么热的天,您还喝酒,不喝碗凉茶去去暑气?”说着看了看他戴的斗笠,似在奇怪他为何大热天不摘下来,也不怕中暑。
这人道:“再拿三个碗。”
小二哥道:“原来爷是等人,还有三个人要来?小的这就去。”拿下肩头的毛巾,甩着往里面走,大嗓门扯开了叫着:“上好高粱酒一壶……”
日头移到天空中央,像一个大火球,呼呼地着了火,一年中也就这段时间能逞威风,便卯足了力,使劲逞威风。就好像一个新出江湖的小子,天不怕地不怕,卯足了力,想扬名立万,无所顾忌,肆无忌惮。
来客喝着酒,神情萧索,他显然绝不是一个初涉江湖的小子。
他已入江湖太多年,已觉得非常疲倦。
名和利他都得到过,情和义他都拥有过,他杀过人,受过伤,被人痛恨过,也被人崇拜过,现在,一切尘埃落尽,他只想安安静静地过自己的小日子。
他逃离了江湖,却还是要应付许多仇家、故友。没办法,没有举办“金盆洗手”仪式,是没有人承认他退出江湖的,麻烦事还是不断。
比如此刻,远处那五骑,如一阵风般疾驰而至,他就只好停下喝酒,抬起头来,等着这些人。
这五人皆着黑色劲装,马鞍桥上挂着弓箭,腰挎宝刀,满面风尘,似是走了很远的路,但依然不减矫健,一直骑到茶棚,马蹄即将踢翻桌案,才一齐勒马停住。
显得十分狂傲。
一下子烟尘四起。
店小二骂骂咧咧地冲出来,看见这五人的装束与身上的佩饰,吓得一捂嘴,一溜烟跑回后厨,与掌柜的两个人猫腰躲在柜台后面,瞪大眼睛,冒出脑袋,往他们这想瞅又不敢瞅的样子。
店家的人都趴在柜台后面看戏,灶台里的火着了出来,万幸灶台附近没有稻草柴火,燃了一会便自行熄灭,黑烟在他们身后冒着,他们也不管。
当先一人下马,腰杆挺直,高昂着头,神态骄傲得像一只斗鸡,一抱拳,“阁下可是江湖人称‘鬣狗’的萧平萧大侠?”
见被人认出来了,萧平不慌不忙摘下斗笠,放于桌上,锐利的目光注视着来者。
想不到自己也有被叫做大侠的一天。
萧平不由得笑了。
手重新又拿起了碗,喝了一口,随意自在,与那人强装出来的狂傲相比,更显风度气派。
抿着酒,慢悠悠道:“我还以为会是唐门的人先到,想不到竟是长江盟的人来了。”
放下酒碗,招呼道:“几位远道而来,不如喝碗凉茶解解渴吧,这家的店小二刚向我推荐过。”
来人并不领情,上前一步,道:“我们千里迢迢来此,只为请萧大侠告之一人下落,只要你说出长江盟前任盟主飞鹰下落,我们绝不为难,否则,萧大侠纵然武艺高强,恐怕也……”
萧平听到这,淡淡看了他一眼。
只是一眼,那人便立刻住嘴,如临大敌,神情紧张起来。
萧平把手伸向背后鳄鱼皮鞘的玄铁剑。
那人惊恐地往后退了一步。
萧平拿下玄铁剑,另一把用布包裹住的短剑仍在背上,看起来毫无出手的意思,他把玄铁剑放在桌上,见到黑衣骑士的反应,解释道:“天太热,我把剑解下来,背上都湿透了,吓到你了不好意思。”
那人气得鼻子都歪了,右手一挥,大喝道:“兄弟们,对待这种恶徒不必讲什么江湖道义,我们一起上!”
五个人,同时向萧平杀来。
萧平一脚踢翻面前木桌,身体向前迎着刀光剑影,如离弦之箭般冲了过去。木桌翻滚着替他挡住了大部分攻击,萧平“呛啷”一声掣出玄铁剑,人随剑走,使了招“长河贯日”,一剑抵住五人,大喝一声:“开!都给我倒下!”
五个人十分听话,被萧平的气劲震得噼里啪啦倒了一地。
萧平疾冲的身子停下。
回身,又一次冲了回来,这一次大家有了提防,列成了阵势。
萧平如猛虎下山,风一般冲进五人阵之中,但觉面前尽是刀剑,层层下压,似无所避,与刚才对敌时的感觉大不相同,他们好像忽然之间武功大增,这才明白这五个人为何敢来找自己,原来他们所倚仗的便是结成梅花双影阵。这五人单个来论,武功稀松平常,列成阵势却犹如千军万马,且看他们站成梅花瓣形状,每个人都不护卫自身,而是为身侧两人防护,一时间犹如与十个人同时对敌一般,委实难以抵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