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平微微一哂,道:“这梅花双影阵,还是飞鹰创立的吧?”
五人不答,萧平也没给他们回答的机会,一剑刺向一人肩头,待旁边两人相救,这一剑又迅速改向,攻击前来救援的人,原来之前那一剑乃是虚招。
这人发现上当,立即后纵,梅花阵运转起来,立时有另一人补上空缺。萧平不管补位之人,向前追去,非要追到他不可,这是萧平的杀人绝技,只要看准了一个人,就务必杀死为止,绝不半途而废。
身后四把剑一齐刺来。
按照常理,必要停下才是,萧平却不是按常理可揣度之人,一往无前,一剑横扫。
一颗头颅飚着血直飞上天。
“噗……”,鲜血向上喷了出去。
其余四人俱吓到了,竟然呆呆地不动。
漫天血雨中,萧平回身,玄铁剑极快刺了四下,刺中身后四人手腕。
“当”一声响,四把剑掉在地上,因萧平出招极快,四把剑几乎同时掉下,只有一声响。
四人这才如梦初醒,发一声喊,四散逃命。
萧平抹一把脸,先把眼皮上的鲜血抹净,再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的血,很不错,鲜血的味道很久没有尝过了,隔了这么久,杀人的技艺还没生疏,实在非常不错,可是又不太好,他又开始回复到第一次杀人时的感觉了。
他又想吐了。
为了不让人看出来,萧平坐下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大口灌下去,止住呕意,自斟自酌,一连倒了三碗酒,感觉才好些。随手用灰布袍袖一抹嘴巴,拿起酒坛,把另外三个空碗也倒满,抬头望了望四周,向着远处狭长的小路喊道:“看戏看了这么久,还不露面?”
店小二和掌柜的听了这话吓一跳,互相看看,刚要走出藏身的柜台,就见远处弯弯曲曲的小路上,拐出三个人来。这才知道不是说自己,想来自己还不被这种江湖大侠放在眼里,安安心心地继续躲着偷看。厨房灶台里的火熄灭了,黑烟越冒越多,弥漫到前面的茶棚里,看样子应该知道不会引起火灾,便没人理。
小路上渐渐行来三个人,第一人身材高大,相貌堂堂,正是曾经的风云堂堂主江风扬,第二人一身白衣,衣袂飘飘,是江风扬的好兄弟尹忘川,第三人穿着一件黑布小褂,脸上一道疤,是萧平的旧相识刘虎。这三人怎会聚在一起?而且他们还抬着一副担架,上面躺着一个人,显然他们三人不是偶遇。
萧平早知他们会出现,他原本在等的三人就是他们,笑着一指桌上酒碗,豪爽地道:“快来喝酒!都给你们满上了。”
江风扬三人小心翼翼放下担架,走过来坐在萧平旁边。
担架上的俊美少年闭着眼睛,面色平静红润,呼吸也很有规律,不知道的人一定以为他只是睡着了。
没错,他当然只是睡着了,只不过睡的时间长了些。
他已经睡了一年。
遥想一年之前,他戴着飞鹰面具,纵横来去,杀人如麻,掌中一把剑,世间英雄无人是他一合之将,包括萧平在内都被他一招制住,是何等威风,何等霸气,现在他报完了仇,想要歇一歇,于是就躺下来安安静静地睡着,什么事、什么人都不理会。
他向来是这样,少爷脾气,不管不顾的,想怎样就怎样,做事只顾自己快活从不善后,没办法,他知道萧平会给他善后,萧平实在是把他宠坏了。
萧平走到担架旁边,把自己的灰布袍脱下,罩在他身上,为他挡路边风尘,把斗笠拿过来,戴在他头上,为他遮太阳。
动作温柔,仿佛怕惊醒了他,仿佛他真的只是睡着了;并且动作熟练,仿佛同样的动作,每天重复无数遍。
江风扬等人却看得心酸。
“大哥,这么快就一年了。”刘虎忍不住道,“云泽昏迷不醒一年了,你……你还好吗?”
第二十一章
萧平早就发现,不管发生任何事,只要人活着,日子就得过,并且是照常那么过。不到死的那天,谁也没资格说日子不好,日子没过完,怎么能肯定它的好坏呢?而等到你可以肯定的时候,便是你生命终结的时候,那个时候你虽知道答案又说不出了。所以,日子好不好过这种问题多想无益,多问无用,只要去过就好了。
萧平见刘虎问自己,什么都没多说,他本来也不是一个喜欢抱怨喜欢多嘴的男人,他只微微笑道:“还好。”
他现在已学会了微笑,喜欢说话时带着笑容,别人开心,自己也轻松。
尹忘川坐在萧平左边,借酒消愁,叹道:“你叫我们去接他,我看见他身上不仅没有常年卧床的褥疮,而且连指甲都被剪得干干净净,你把他照顾得很好,没有人会比你更好,我至此才对你产生敬意,若是十三醒过来,我一定会当着他的面交你这个朋友,可惜……”尹忘川难过地低下头。
江风扬道:“你帮他剪指甲,是要保持剑客的习惯,只是他还能使剑吗?”说罢连连叹气。
刘虎道:“我找了一年鬼医,还是找不到他的人,现在我们唯一的进展就是,我有个小弟装作去看病,把鬼火粉沾在了鬼医的鞋底上,鬼火粉会发光,我们只要看哪个人鞋底会发光就行。可惜的是我那个手下失踪,线索又断了。虽说鬼医就在这个镇上,可茫茫人海,镇子里人这么多,上哪去找鞋底发光的人?”
尹忘川接道:“也许鬼医早就换了鞋了,唉……”
萧平不急不躁,慢悠悠喝了一口酒,右手捏着酒碗,道:“鬼医找不到也没关系,赛扁鹊上个月来看过,说十三爷在恢复中,内伤完全好了,只是没了内力。”
江风扬三人大喜过望,性情急躁的刘虎立马问道:“那赛扁鹊说没说他何时醒来?”
萧平咽下一口酒,继续用那种不急不躁的口气说道:“赛扁鹊说也许明天,也许明年,也许一辈子不醒。”
三个人立刻又蔫了。
江风扬道:“若一辈子不醒,萧兄该当如何?”
萧平放下酒碗,给自己接着倒酒,头不抬眼不睁,随随便便、自自然然答道:“不如何,就跟现在一样。”
刘虎嘶声道:“你还撑得住?这不是一个月,是一辈子!”
萧平笑了:“若是一个月,反而撑不住。”想起云泽刚出事一个月的时候,自己可不是陷入疯狂中了么?
尹忘川道:“难道萧兄从来没有撑不住的时候?”
萧平坦然道:“以前有。”
尹忘川盯着他的眼睛,认认真真地问道:“你能保证照顾他一生一世,直到他自然老死?”
萧平点点头。
“不怨不憎?”
“不怨苍天,不憎世人。”
“永远不变?”
涉及到“永远”这个话题,萧平想了片刻,答道:“我只能保证我死之前,我不会变。”
“为何?”尹忘川不解,“以你的性子,应该是杀了他,再自杀才对。”
萧平道:“撑不住的时候我也这样想过,后来没忍心下手,我对十三爷无论怎样都是下不了手的。再后来时间一长,我便觉这样生活也不错,至少不用再提心吊胆、颠沛流离,也不必再杀我不想杀的人。我现在每天做什么事,都由我自己决定,我每天一睁眼就看见十三爷,我带着他这里去那里去,他跟着我,他依靠我,他因我才能活着,他整个生命由我主宰。我不再为他担心,我不再比他低一等,我现在配他绰绰有余,这实是我一生中最轻松的一段日子。你不懂,有的时候,我们觉得很怕,但其实我们的怕,只是因为事情还没发生,当事情真的发生之后你就不会再怕了,我现在挺习惯跟他在一起的这种日子,如果他醒来,是恩赐,如果他不醒来,是命运。我的命,我认,而且,我感谢命运。”
尹忘川摇头叹道:“我确实不明白。”转向江风扬,道,“你以前跟薛青云最好,你明白吗?”
江风扬答道:“我也不明白,我只记得,一年前,我跟青云聊天,我问他萧平武功那么厉害,又是云城的忠仆,为什么我们不杀了他以绝后患?他说……”江风扬面对着萧平,见到萧平安然地微笑,不由得也轻松地笑了,“看样子萧兄是早知道了,他说‘谁敢动萧平,就是我的敌人’。”
萧平道:“我不知道,不过我不意外,这像他会说的话。”
江风扬接着道:“我那时还问他,‘既然你对萧平这么好,萧平为什么会帮云城而不帮你?既然萧平不是你的人,你又何苦这般对他?’他回答说,‘没有人能明白我和他之间的事。’,如今看来,青云果然没有看错人。”
萧平道:“我也是如今才知,他对我的心意,便如我对他一般。”拿起酒碗,喝了口酒,带着回忆的口吻道,“他受伤这一年,我才有时间细细回想我和他之间的每一件事,我发现原来一直以来,他对我都跟我对他一样,只不过以前我自苦于身世,自卑于经历,看不清真相。其实我们之间,明白的那个人是他,糊涂的人是我。他一直比我聪明,比我看得远,我甚至想,他之所以敢不顾一切地去练《掇月剑法》,明知道会走火入魔还敢练,就是因为他想到了我会替他善后。他算准了一切,算准了云城会怎样,也算准了我会怎样。”
江风扬惊讶地去看躺在地上的云泽,不敢置信地道:“你的意思是,他甚至料到了眼下的情景?”
萧平道:“也许。”说罢又笑了,“谁知道呢,反正你无法问他。”
江风扬道:“可是,你甘心?以你的能力,可以大有作为,现在云城也死了,没有人约束你,你不想在江湖上扬名立万?你甘愿带着这个包袱一辈子逃亡?”
萧平一边喝酒一边点了点头。
江风扬还是不肯相信,“你回答得太快,这可是一辈子的拖累,你还那么年轻,你敢保证你的想法不会随着年龄增长改变?”
“我不年轻了。”萧平开玩笑道。
他虽是开玩笑,江风扬三人却笑不出来。
他们都直勾勾地盯着萧平。
萧平的鬓边,分明已有了白发,眼角也添了皱纹,以往杀气凌人的眼睛不再锐利,像刀剑被罩在鞘中,失去了光华。也许是衣服太灰太破,他整个人显得灰扑扑的,显得沧桑,普通,质朴,平凡,他的神情似有若无地带了忧郁,同时又很淡然。他喝酒喝得更凶,仿佛要用喝酒来掩盖一些东西;拿剑的手比以前更粗糙,左手中指上多了些缝补衣物造成的针眼,用白纱布包住一截;杀人的动作比以前似乎慢了些,当然,只是似乎。
没有人敢质疑萧平的剑,就像没有人敢质疑萧平对云泽的感情一样。
谁都清楚,这样的生活,对一个武人来说,绝没有好处。只不过问题的关键是,萧平从来也不想做一个武人,他从来不适合做杀手。
他的武功就算退步了,他也无所谓,只要够用就行,只要能够保护十三爷就行。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萧平确实已不再年轻,萧平看上去,确实不太好,可萧平内心深处是开心的。只要他自己觉得开心,那么一切问题,都变得不再是问题。
江风扬觉得好像有点明白了。
尹忘川和刘虎也明白了。
三个人都不再说话。
他们从来没见过像萧平这样的人。
而对于萧平来说,他并不觉得自己的选择有多么奇怪或者难得。
他从小生长在女支院,见惯了欺骗、背叛、忘恩负义、始乱终弃,见惯了生活中所有的污秽与阴暗,他在这样肮脏的泥土里长成今天的样子,简直是朵不折不扣的奇葩。
母亲一直到死都没见到自己最爱的人一面,而他每天都陪在自己的爱人身边,与母亲相比,他已足够幸福。
人一切痛苦的根源都来自于不知足。一个人如果快乐,不是因为他拥有的多,而是因为他计较的少。
从小到大,萧平得到的、拥有的、留得住的,都太少太少,所以他反而比那些生来拥有很多的人更懂得知足。
萧平一辈子杀人无数,必有报应,如今还能每天看见自己心爱的人,还能好歹算有一件事——照顾恋人——可以做,这让萧平很知足。
这简直就是这个江湖留给他的最大的慈悲。
这是他所能想象到老天爷给的最大的恩赐。
所以他甘之如饴。
他又喝了一口酒。喝得很猛,酒水顺着脖颈留下来,湿了衣襟,胸前一大片衣领颜色加深。他随手扯了一把衣领,把领子扯开。
他觉得自在。
他现在,想喝酒就喝酒,想扯衣领就扯衣领,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他不再是云府家奴,他不再是天下第一刺客,他不再随时随地连出恭都带着剑,他手里不握剑的时候更多的是握着酒壶或者绣针,他终于获得自由,并以一种自由的姿态,呆在云泽身旁。
萧平望着安静熟睡的云泽,又喝了一口酒。
酒气上涌,萧平觉得自己有点喝多了。
微一提气,想把酒意压下去。
忽感丹田剧痛。
手微微一抖,酒水洒出少许。
萧平心里大惊,暗运真气,竟然遇到阻碍,真气提不起来,这一惊非同小可:不知何时自己中毒了!酒里有毒?摔了酒杯站起来。
其余三人不明所以地望着萧平,刘虎道:“大哥,怎么了?”
萧平见刘虎面上笼罩一层黑气,而他自己还毫无所觉,眼珠一转见江风扬和尹忘川亦是如此,颓然坐下。
便在这一瞬之间,三人都已毒发,连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咚”、“咚”、“咚”三声响,三个人头磕在酒桌上,昏了过去。
萧平眼角一瞥酒杯,不对,不是酒里有毒,自己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如果是酒里有毒瞒不住自己,不是酒,那是什么呢?
不管怎样,敌暗我明,江风扬等人都昏倒了,十三爷不知如何,看来不是动手的好时机。萧平当机立断,也假意不支,趴在了桌子上。
第二十二章
日头向西移去,起风了,树叶哗啦啦地响,天空中有飞鸟划过,映着蓝天白云,滑翔姿态优美,飞鸟飞过一座不知名小镇,穷乡僻壤没什么人在街上走动,寂静无声。长街拐角的一个小茶棚里,“茶”字布幡随风而飘,布幡下面的酒桌上趴了四个人,江风扬等人是真的中毒昏迷,萧平则是装昏。酒桌下的床榻上躺着云泽,一如既往地沉睡,对外界发生的所有事情一无所知。
茶棚里静悄悄的,除了风声、虫声、鸟叫声,没有别的声音,躲在后厨看热闹的店小二和掌柜的见到一切都平静了下来,站直了躯体,长出一口气。
店小二从藏身的柜子后头冒出头来,看了一眼趴在桌上的四个人,回头冲后面招了招手,“你过去看看他们死了没?”
站在店小二身后的掌柜,看上去比店小二还胆小,冒了一下头,又缩了回去,“唐少爷,你是唐门的人,又是唐逸的堂弟,是你说要杀薛青云给唐逸报仇,你怎么不亲自去看?”
那清秀的店小二,也就是唐逸的弟弟唐兴,听这话不高兴了,“明明是你下的毒,鬼医,你去看。”
这其貌不扬的掌柜,手无缚鸡之力,矮小瘦弱,看起来毫不出奇的中年人,竟然就是江湖上大名鼎鼎,有起死回生之能的鬼医。
萧平他们找了鬼医这么久,把唯一的希望都寄托在鬼医身上,却不知鬼医早被唐门收买,跟着唐兴来到这里,要杀薛青云。
鬼医来到灶下,踢了踢没有火星只冒着浓烟的柴禾,“我药量下小了,旁人不知道,单说萧平,以他的能耐,这毒烟只能迷昏他,不足以要他的命。”从怀里摸出一个瓷瓶,倒出里面的红色液体,浇在柴火堆里,黑烟立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