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刚来,也许已来了很久。
萧平本是个很警觉的人,刚才却忘记勘察周遭的一切,以致现在无法判定门外的人来了多久。如果这人来了很久,那么他会不会听到屋里的声音?会不会听到萧平叫的那一声“十三”?
萧平迅速提上裤子,整理好衣着,耳听那人走到离门一步远的距离,萧平从靴子里掏出匕首,贴在门后,只等那人进来,就要给他致命一击。
萧平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对云泽的心思。
那个人就算是刚来什么都没听到,萧平也宁错杀不放过,这人或许是无辜的,可是话说回来,萧平此生杀的哪个人不无辜?他干的就是杀人的营生。
“吱……”地一声,门被推开,影子先进了屋,夕阳将他的影子拉成一个奇怪的形状。
萧平闪身出来,高举匕首,猛力向下刺。
在即将要刺入那人脖颈时堪堪停住。
萧平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平哥!”云泽站在门口大叫,“你干什么?”
萧平收回匕首,凝视云泽。
现在他敢肯定云泽是刚来,以云泽的少年心性,云泽要是听到萧平在干什么,一定会第一时间冲进去,跟他决裂,绝不可能隐忍不发。
“爷怎么没去喝花酒?”萧平收起匕首,在脸上摆出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从这样一张死气沉沉的脸上绝没有人能看出他在想什么。
云泽迈步进来,“江大哥要先哄好他娘子,我们约在戌时,我趁还有点时间,回来沐浴更衣。”云泽推着萧平,“快去给我拿衣服,还有准备洗澡水,快快!”
片刻功夫,沐浴的一应物品准备齐全,云泽开始脱衣服。
萧平没得到云泽的命令,走也不是,留着也不是。
云泽一边脱衣服一边数落江风扬,“你说一个大男人居然怕娘子怕成这样,怕也就罢了,还偏偏要去逛女支院,逛女支院吧,又不敢真刀真枪,只是过过干瘾,听个小曲,摸个小手,就满足了,这人真是……”云泽脱得一丝不挂,“咚”地一声跳进浴桶里,溅起老大的水花,“你说他这是何苦……平哥!”
看入神的萧平惊得一哆嗦,“奴才在。”
“过来帮我擦背。”云泽背对着萧平唤道。
萧平的心怦怦地跳着。左手按住心脏位置,深吸了一口气。
“怎么还不过来呀?”云泽回头看萧平。
云泽的眼睛黑亮,清澈,极其有神,他的桃花眼可比萧平的耷拉眼要好看多了,水气蒸腾下,一切都迷迷蒙蒙的,可能因云泽歪着头的缘故,眼角眉梢带着丝丝缕缕的媚意,眼神柔得能滴出水来。
他用软软的声音轻轻叫着:“平哥,过来呀。”
萧平的两条腿完全不听自己指挥,自动自发地走了过去。
云泽的肩胛骨生得好看,萧平手拿布巾,抚了上去,手腕处碰到一点云泽的肌肤,那肌肤具有无与伦比的吸引力,吸引萧平的手去摸它。
热,无比的热。
想去wen那近在咫尺的脖颈,想去舔,去咬……萧平狠狠吞咽了一口唾沫,咬住舌尖,保持灵台清明,专心擦背。
布巾一路向下,来到了腰腹,云泽的腰很细,比一般女人都要细。稚嫩,不盈一握,又带着武人特有的柔韧,这样的腰动起来一定很带劲。
即使隔着一层布巾,也能感觉到这具身子的美好。
手底下的身体是渴望已久的,真想压在身下狠狠地贯穿……
萧平悚然而惊,布巾“啪”地一下掉在了浴桶里。
“怎么了?”云泽回头问。
萧平心跳得很急,大口喘着粗气。
云泽捡起布巾,重递给他,“怎么这么不小心?”转过身去,继续等待萧平给他擦背。
十三爷什么都不知道……
萧平暗地里把牙都咬碎了。
第七章
“平哥,你是不是挺烦我的?”云泽闷闷的声音传过来。
“没有。”萧平立刻道,“为什么这样问?”
“因为我太聒噪了呀。”云泽笑嘻嘻道,“我说十句,你接一句就不错了,你肯定烦死我了。”
“不会的,我,我只是不知该说什么。”
“随便说。”云泽向身上撩水,仔细搓洗。
萧平认认真真说道:“你不要练掇月剑了。”
云泽搓洗的动作停住,回过头,盯着萧平,云泽的目光有些严厉,像一头猛兽即将出击的眼神。
萧平对他这种凶恶的眼神毫不惧怕,直直盯着他的眼睛道:“掇月剑会损害人的神智,古往今来多少走火入魔的人,一旦练岔路了,你……”
云泽把头又转了回去,“那是因为他们笨才练差了,你不相信我的天分?我从小到大都没有练不好的功夫,掇月剑的内功心法是很匪夷所思,但我一定会成功的,你也是练武的,你难道不明白第一等的武林秘籍对于武人的吸引力有多大?我已练到第九层了,一共十层,就差一步,怎可能放弃?”
萧平坚持道:“近二十年来都未有人练成过。”
“二十年前总有吧?”云泽眼里发出向往的光芒,“我可记得以前有一位名不见经传的点苍派弃徒薛山练成了掇月剑就成为了剑圣,从此后与人对敌再未败过。”云泽自信满满地道,“哪怕这个世界上只能有一个人练成,我也要去练,因为我就是那个人。”
萧平叹了口气,对于一个十八岁自信满满的天才,他还能说些什么呢?他只能在心里决定,以后有机会偷出《掇月剑谱》,自己练,最好进度比云泽快,这样的话有什么凶险也能替他挡了。可是这么重要的剑谱,是那么容易偷出来的吗?偷出来之后,云泽发现他在练掇月剑,会不会误会他?
一时想得深了,没再说话,手上擦背的动作倒是没停。
云泽道:“平哥,你怎么又不说话了?”
“不知该说什么。”
“你不愿跟我聊天吗?”
怎么可能不愿意,正相反,就是因为太愿意了,才不敢聊,那些心里想了无数遍的情话是绝不敢说出来的,至于别的话,萧平又一句都想不到。
云泽道:“要不然说一下今天做了什么事也好。”
萧平想了想,道:“晚饭时王嫂送了灌汤包过来,很好吃,我以后学会了做给你吃,好吗?”
“好。”云泽答应着。
“今天阿才跟小红定亲,我包了一两银子的红包,其他人都没我给的多。”
“哦。”云家的下人那么多,云泽不认识阿才和小红,也不知道怎么继续这个话题。
“今天上午我还去了城东铁匠铺,打了三十把飞刀……”
萧平意识到云泽不太感兴趣,于是问云泽,“十三爷今天做了什么?”
“我啊,我做的事可多了,早上跟唐逸去西明山抓野鸡,后来把尹忘川叫出来一起去狮子楼喝酒,待会要和江大哥他们一起去醉花楼。”
萧平再一次意识到,他和云十三的生活,完完全全是两个世界,十三爷的人生,充满了吃喝玩乐。
云泽洗好了,从浴桶里出来,去穿里衣,随口问萧平:“平哥去过女支院么?”
萧平用尽全部力气转开头,不去看云泽的身体。
“嗯。”
“好玩吗?”云泽立刻跳了过来,雀跃地问。黄色里衣没系带子,敞开着,露出大片细腻的肌肤,萧平赶紧转开眼睛,无比庆幸自己脸膛较黑,就算脸红也让人看不出来。“不好玩,我是去杀人的。”
云泽蹦蹦跳跳地往萧平跟前凑,沐浴后的身体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香气,直往萧平鼻子里钻。
萧平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低垂着眼。
云泽故意向萧平靠过去,扇着衣襟下摆,“香吗香吗?好不好闻?一会见到倚红姑娘会不会失礼啊?”
萧平立即又退一步,这回身子已经贴到墙了。
云泽看出了萧平的紧张,玩闹之心大起,笑了起来。“平哥。”云泽压低声音,轻轻柔柔地叫着他。
“你很紧张吗?”
“没有。”萧平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死板,从声音上听,完全听不出内心的波澜。他低着头,盯着自己脚尖,显出一副死都不抬头的架势,好像自己脚面上开出了一朵花似的,死死盯着。
云泽撤开身子。
萧平一瞬间松懈下来,感觉额头上都冒汗了,悄悄抹一把汗,长出了一口气。
不想云泽又跳过来:“这件好看吗?”
萧平见云泽身穿黄色的亵衣,站在面前,介于少年和儿童的身体散发着无法抵挡的热力,走几步转回身,黄色衣襟下摆飘动,好像一只黄蝴蝶翩翩起舞。
萧平眼里是难掩的赞赏与钦慕,真心诚意道:“好看。”
云泽却不知哪里不满意,换了一件白色的,问:“这件呢?”
“也好看。”萧平飞快瞟一眼就赶紧转头。
“不好不好,今天这种场合穿白衣是不是不吉利啊?”云泽自言自语,转眼又换了一件青衣绣红花的,“这个怎么样?”
萧平抬起头:“穿在里面的,不必如此慎重吧?”
“哈哈哈,我今天第一次,当然要慎重了!这样坦诚相见的时候也是对对方的尊重吧?”云泽开心地笑着。
尊重?
萧平从小在女支院长大,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对女支女说尊重。
难道十三爷当真了?
胸口闷闷的。
忍不住问:“你会娶她吗?”
云泽道:“娶谁?哦,你说倚红姑娘?当然不会。”
萧平恍惚想起也有人对母亲说过类似的话。
在无数个迷乱荒氵壬的夜晚,年幼的萧平躲在衣柜里,把身体缩成小小的一团,压抑着呼吸不让人发现,听着断续的母亲的呻吟,牢记着母亲的话“不许出来”,于是他就算听到母亲很痛苦地喊叫也不出来。他那时候还不知道母亲的呻吟代表了什么,他只知道母亲经常会问身上的男人“你会娶我吗?”
得到的回答大都是不会。
如果有人说“会”,那也是在骗母亲,希望下次可以少花些银子罢了。
云泽手拿两件衣服,站在穿衣镜前试衣,“倚红姑娘是个女支女,我怎会娶她?平哥可以放心。”
萧平心底的怒意翻江倒海,压都压不住,未及细想,话已冲口而出:“那你又何必假惺惺说什么尊重?她本也是好人家的女儿,你以为她天生就想做男人的玩物吗?你这样做,根本就是无情无义。”
云泽呆呆看着萧平,不明白向来擅于控制情绪的萧平为何失控,“难道你希望我娶她?”
萧平的胸膛剧烈起伏,说不出话来,两眼通红地瞪着他。
云泽脑海里转过无数念头,心想萧平是不是喜欢倚红姑娘,所以容不得别人对她不尊重?但马上否决了这个可能性,萧平每日跟在他身边,哪有机会认识倚红姑娘。试探着问:“你不想我去逛女支院,所以生气?”
“你去便去了,与我何干!”萧平恶狠狠道,转身背对云泽,再不说话。
沉默蔓延开来。
云泽放下手里的衣服,站在那,望着萧平的背影,想起萧平的出身,萧平的母亲是女支女,那么萧平今天的态度便很好理解了。立刻深深地内疚了,刚想说自己不去喝花酒算了,却见萧平先他一步转回身,“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脸色已十分平静,是惯常的没有表情。
“奴才刚才冲撞了十三爷,请爷责罚。”
云泽忽然觉得愤怒,他宁愿萧平冲他吼,也不愿萧平给他下跪。萧平平常很隐忍,云泽不希望萧平在他面前也像对别人一样,隐藏真实的自己,下跪,代表萧平把他当主人,云泽显然不愿意他们的关系仅仅是主仆。
云泽上前一步,叫道:“你给我起来,你为什么总是动不动就下跪?”
“奴才错了。”萧平又变成正常的样子,低着头,不看云泽,他的脸上又带好了隐藏情绪的面具。
“哪里错了?你根本没错!”
“奴才冲撞了十三爷。”萧平低头弯腰,是恭敬无比的姿态。
云泽恨不得踢他一脚,把他踢起来。
“你起来说话!”
萧平不动:“请十三爷责罚,否则奴才心下难安,不敢起来。”
“你没错我责罚什么。”
萧平依然低着头:“奴才不该忘了自己的身份,奴才是主子的一条狗,怎能这样没大没小。”
云泽怒极反笑,“你今天终于说出来了,你有这种想法很久了对么?”
“爷指的是?”
“你是一条狗,你是女支女生的,你生下来就比别人卑贱,你真这么想?”
萧平听他说一句心就抖一下,倒最后反而索性承认了,“是。”弯下腰,双手撑地,看着云泽的脚尖,道,“这世上有些人就是比别人贱,不仅贱,而且脏,我就是这种人,我打小在暗卫营长大,为了活下去什么肮脏事没做过,别说女人,男人我也伺候过。”明显感觉到面前之人的气息不稳,似乎对这句话颇为震惊,萧平心底涌起一股自虐般的快感。
今天是个机会,趁此机会将一切污秽都摊开来,摆在他面前,让他对自己生厌,从此后,便可绝了自己那不切实际的痴心妄想了吧?
“奴才十一岁,就跟暗卫营里的刺客做过了那种事,那几年学了不少伺候人的技巧,前面后面都行。”
眼角余光扫到云泽垂在腰间的手,发现那只手握成拳头,紧紧攥着,手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心想,这话对完全没有经验的十三爷来讲是不是过于刺激了,毕竟,十三爷平日接触的可都是身家显赫的名贵少爷,哪个也不会说这种话的,想到这,几乎想仰天大笑。
“奴才三十一岁还不娶妻,并不是怕刀口舔血的日子会拖累好姑娘,奴才没那么高尚,仅仅是因为……”
面前之人的呼吸静止了一瞬,看样子是屏住呼吸聚精会神听自己说话,萧平连犹豫都没有,语气就像在说着别人的事情一样,“暗卫营把奴才训练得……与女人相比,奴才心里显然更喜欢男人。奴才永远不可能娶妻生子,奴才以后会断子绝孙。”
面前那只攥紧的拳头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萧平继续镇定地说道:“奴才身份经历摆在这,哪怕在暗卫营里的龌龊事都不提,单单杀人这一条,就早晚得遭报应天打雷劈。别人都说萧平是天下第一的刺客,可奴才根本不适合做刺客,说不定哪天,奴才就会因为心软而死在仇家手里。他们骂女支女是母狗,其实,奴才就是一条公、狗,贱命一条。”
云泽冷冷道:“抬起头来。”
萧平听话地抬起头,神色平静,眼睛里一片死灰,没有丝毫感情。
云泽忽然一扬手,“啪”地一声,扇了萧平一个嘴巴。
萧平被扇愣了,跪在那不知所措,仰脸看云泽,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像是死水里投入了一颗小石子,泛起惊讶的浪花。
“你再说一遍你是狗?”云泽声音颤抖。
萧平的心有点酸。
他没想到把这些肮脏事情告诉云泽之后,云泽竟然没有厌恶他,可是从生下来那天开始,他就失去了做人的资格,所谓同人不同命,有些事真是天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