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孟王氏的声音变得哽咽,手也隐隐发颤。
“你九叔公临走前,见了娘一面,当时,你九叔公和娘说,十二郎过得不易,就一点念想,好歹成全了。只要有姓孟的在,咱一家的祭祀供奉就断不了。便是族中不成,还有你成叔和根叔。”
孟清和猛的抬起头,他万没想到,九叔公会同娘说出这番话来。
“儿啊,你和娘说实话,真的就认准了?你定下了,人家呢?”
“娘,儿今生,已是定下了。”孟清和跪在了孟王氏跟前,“沈瑄同儿一样。这件事,天子也知晓。”
孟王氏眼角的泪直接被吓了回去,“什么?”
“定国公是天子的义子。”孟清和尽量放缓声音,“儿已被赐国姓。”
孟王氏看着孟清和,呆愣愣的半天没反应。
“娘?”
孟清和小心叫了一声,孟王氏还是没反应。
后堂厢房里,孟许氏和孟张氏都是瞪大了眼睛,照小叔的话,就算他有了儿子,也姓朱,不姓孟。除非皇帝下旨,许他改回本姓。
妯娌俩互相对望,心里都像塞了团棉花,不知该如何才好。
堂屋里,孟王氏终于回过神来,不顾孟清和年已过弱冠,一把将儿子揉进怀里,哭着道:“我的儿啊!”
怎么连个天地都没拜就“嫁”出去了啊!这叫娘如何是好啊!
孟清和一头黑线。
关心的重点该是这个吗?
无论如何,今日哭了一场,他和沈瑄的事在家中是过了明路。至于族里,他也不会特意说明,毕竟自己和沈瑄都做着官,又和文官不太对付,再有人抓着这件事三天两头参上一本,碍不到他什么,也着实闹心。
晚膳后,孟清和将随身的两个荷包交给孟王氏,说道:“这是给两个侄女的,娘给嫂子吧。”
荷包里装着打成花样的两锭金子,是丁千户下东洋时,从日本带回来的。
洪武帝规定民间不许使金银,庶人不许用金饰,这两锭金子暂时只能给侄女压箱底。
孟王氏叫来两个儿媳妇,孟许氏和孟张氏接过荷包,一起道:“多谢小叔。”
孟清和连忙摆手,都是一家人,给两个侄女准备嫁妆是他应该做的。
孟许氏和孟张氏再道谢,孟清和没辙,只能去看孟王氏。
最后是孟王氏发话,两儿媳妇才不再道谢,退出了堂屋。
孟清和捏了捏耳朵,有些烫,定然是红了。被家人这么客气,着实是有些不习惯。
翌日,孟重九出殡。
孟清和在腰间系上了麻带,早早出了家门,跟在了送殡的队伍中。
孟重九的长子摔盆,次子和孙子打着白幡,族人抬馆。
白色的纸钱撒了一路,北风夹杂着哭声,似一同在为老人送行。
阴阳生堪过了风水,孟重九的两个孙子打头,在下棺处铺了厚厚一层金纸和冥钱。
送殡的队伍之后,两个穿着麻衣的身影一路跟着,始终不敢上前。
孟清和认出,是孟虎和他的父亲。
三个月前,孟虎的母亲病逝,陈氏赘婿以命相胁,闹到了祠堂,孟虎改回了陈姓。非但如此,从军这些年得来的恩赏,分来的田地,也被陈氏赘婿要了回去。
“我儿已复陈姓,供奉的是陈氏的祖宗,自当取回陈氏田产财物。”
孟虎,如今该叫陈虎,并不同意父亲这样做,但陈氏赘婿屡次以命相胁,且道有个赘婿之子的身份,不利于他今后的官途,陈虎妥协了。
自那之后,孟重九就病倒了。心中气闷,到底也是上了年纪,一病之下,竟就这么去了。
老人自认有识人之能,正是他看准了孟清和,才有了今天的孟氏。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竟在自己孙子身上看走了眼。
“五郎,不该是这样的……”
直到闭上双眼,孟重九仍是带着遗憾。
孟成带着兄弟和儿子,将陈虎父子赶出了孟家屯,既然不是孟家的人了,还留在这里作甚!
没有一个族人帮父子俩说话,哪怕陈虎升到了千户,也是一样。
“忘恩负义,丧良心的东西!狼心狗肺,畜生都不如!”
难听的话劈头盖脸砸下来,陈氏赘婿气得脸色铁青,陈虎却跪在地上,给自己的大伯重重磕了三个响头,硬是搀扶起父亲,转身离去。
孟清和还清楚记得在开平卫日子,那时的孟虎性子耿直,为人憨厚,连偷渡些皮毛换粮都要犹豫半天。
到底是什么时候变了?
停下脚步,看向身后的两个人,想必陈虎也看到了他,低下了头,停在了原地,没有再跟上来。
有些错可以原谅,也能够弥补。
有些错,一旦犯了,就不能回头。
七年的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也可以改变一个人。
孟清和知道,陈虎有他的无奈,在孝义大过天的时代,陈氏赘婿真上吊死了,或是继续闹下去,连累的不是他一个。
即便如此,就没有更好的办法吗?
可以同九叔公商量,也可以来找自己。陈虎头上有孝义压着,他头上可没有!况且,以他父亲的言行,真舍得死吗?
叹了口气,事到如今,想再多又有何用。
队伍中的不少人也看到陈虎父子,没人理会他们,也没人驱赶他们。
这份无视,比唾骂更加让人难受。
送殡回来,孟清和没有再见到陈虎父子,却在归家时意外见到了沈瑄。
“国公爷?”
看着坐在堂屋里,同样是一身素服的定国公,孟伯爷像是被猫咬去了舌头,除了国公爷三个字,再说不出其他。
孟王氏坐在上首,从石化程度来看,沈瑄到的时间并不长。
听到孟清和的声音,沈瑄点点头,“回来了?”
“恩。”
“那好。”
尾音落下,沈瑄突然起身,站到孟王氏跟前,行晚辈礼,道:“瑄同十二郎结发,伯太夫人为十二郎娘亲,即为瑄之母。母亲在上,受儿一拜。”
有了心理准备,孟王氏还是手脚发软,一阵头晕。
儿子说,眼前这位是国公,皇帝的义子,太祖高皇帝的义孙,却行大礼,叫自己娘亲?
不想还好,一想更晕。
孟清和愣了几秒,正式改口也好,当给了孟王氏一颗定心丸。
不过,孟清和挠挠下巴,真该庆幸沈瑄自称是“儿子”,而不是“X婿”。
媳妇?做什么春秋大梦呢,沈瑄敢出口,他也不敢应。
在孟王氏发晕,孟清和发愣的情况下,定国公完成了行礼,改口,起身等一系列动作。
孟家人唯一能做,就只有在沉默中接受现实。
沈瑄军务繁忙,完成改口的任务,祭奠过孟重九之后,当日便离开了孟家屯,一顿饭也没留。
他的出现,在孟家屯引起一场不小的风波。
国公爷,皇帝的义子,手握兵权的一方镇守,寻常的官员见了都要下马,让路行礼,竟亲自祭奠一个布衣老人?
不等沈瑄引起的风波平息,汉王朱高煦又派人送来了奠仪。
“昔日天子靖难,逆贼围困北平,耆老领里中乡民,临叛逆不惧,资助守军粮秣,行大义,立有功。”内侍年纪不大,说话却甚是得体,对孟成等人还多了几分尊敬,“耆老为兴宁伯之亲,于兴宁伯未发迹时多有帮扶,殿下视兴宁伯为挚友,遣咱家前来是为全友人之情。”
话落,内侍亲自将奠仪交到孟成手上,孟成等人立刻下拜,都红了眼眶。
过了今日,便是老父不在了,也不会再有人以赘婿抛妻,五郎改姓之事讥笑自家。
没有十二郎,定国公和汉王殿下知道自己是谁?
十二郎会如此帮扶自家,全因念及因老父
送走内侍,回到家中,看着家中老父的牌位,孟成兄弟扑倒在地,大声痛哭,似要把胸中的憋闷和郁气全都哭出来一般。
孟重九与孟清和出了五服,回族奔丧,不能停留太久。
出殡后两日,孟清和便动身返回大宁。离开前特意叮嘱孟王氏,为兄长过继嗣子一事,暂且不要对族中透出口风。
“娘,这件事儿子自有计较。”
“好,一切都听我儿的。”
孟王氏仍未从沈瑄带来的“惊喜”中缓过劲来。
改口之后,沈瑄还拉着孟清和,一同下跪,磕头。未送出的鸾凤玉佩,如今已分别戴在了沈瑄和孟清和的身上。至于正式的聘礼……国公爷的财产现在归孟伯爷管,加上孟清和攒下的家底,道出的数目,在寻常人看来,完全是个天文数字。
孟王氏不纠结了,也没法纠结。与其钻牛角尖想不开,不如按照九叔说的,盼着儿子能过好。
儿子认定的人,身家相貌,为人处事,都是上上之选,只除了一点……
孟王氏咬咬牙,不就是个男的吗?
为了儿子着想,日子长了,定然能够习惯。
孟王氏的心思,孟清和不能完全猜透。不过,以两人的性格来看,孟清和会穿成孟王氏的儿子,不是没有理由。
回到大宁后,不及休息,孟清和就被顶着一头乱草的迪亚士堵个正着。
“尊贵的爵爷,我有了新的图纸!”
孟清和很大方,每次迪亚士有新的贡献,都能领到一份丰厚的报酬。
重赏之下,佛郎机人对研发火器愈发的着迷,连随身的马可波罗游记都扔到墙角落灰。
“新的图纸?”
“不只是图纸,还有样品!”
迪亚士兴冲冲的挥舞着双手,兴奋得忘记了不能同孟清和做肢体接触。结果被孟清和身边的亲卫一脚踹了出去。
在伯爷跟前放肆,找踹!
没去关照趴在地上爬不起来的红毛,孟伯爷的目光完全被杂造局副使带来的东西吸引住了。
一支火铳,从外形来看,十分类似于明中期之后,由欧洲流入,并加以改造的鸟铳。
“铳身由铁管、火药池、铳机、准门、铳柄组成,以点燃火绳,扣动铳机发射。因形如鸟嘴,卑职等呼其为鸟铳。”
经过杂造局副使的解说,由亲卫试射之后,孟清和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有多震惊。
迪亚士由航海家变成了发明家,佛郎机炮出来了,鸟铳也提前诞生了,大明的能工巧匠们,这是要逆天的节奏吗?
第一百六十二章:怒火
火绳枪出现了,燧发枪还会远吗?
三段式射击法问世了,神机营能不神功盖世吗?
孟清和接过亲卫手中的鸟铳,嘴角差点咧到耳根。
火铳上带着未散去的火药味,沉甸甸的,有些烫手。
铳托,准门,铳机的构造,已有了后世步枪的雏形。美中不足在于,以预燃火绳发射,前装铅弹,有效射程在不到一百五十米。超过这个距离,绝对是天女散花,指东打西。除了被瞄准的靶子,铁珠飞到哪个方向都有可能。
询问过填入火药和子弹的步骤,孟清和平举起鸟铳,对准前方,大有亲自体验鸟铳威力之意。
杂造局副使和亲卫顿时一惊,立刻上前组织。
“伯爷不可!”
“伯爷小心!”
孟清和皱眉,放下火铳,“怎么回事?”
“伯爷,此铳尚在改进中,射击超过十次即有可能炸膛。”
“不能吧?”
十次就炸,这么不禁用,莫非是个样子货?
想到这里,看向迪亚士的目光变得不善起来。他是不差钱,但拿个样子货物搪塞,以为他不会翻脸揍人吗?
迪亚士被看得打了个冷战,想起孟清和威胁他的话,连忙说道:“爵爷,可以改进,完全可以改进,我向神发誓!”
孟清和没理他,转而询问杂造局大使,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回伯爷,应是制造火铳使用的材料。”
能在大宁杂造局的领导班子里有一席之地,光会做官不行,必修精通相关制造工艺,在上司询问新产品优劣时,能说出个子丑寅卯,不是一问三不知。
“材料?”
“是。”
待火铳不再烫手,杂造局副使示意孟清和摸一下铳身内部。
“因铁材所限,工匠们也无太好的办法。”
看着沾了一层黑灰的手指,孟清和默然了。
枪筒外表打磨得像模像样,内壁却像月球表面,散热不均匀,难怪发射的次数多了就要炸膛。
炒铁工艺相对落后,没有锻压机器,全凭手工打磨,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经是相当不错了。
理解归理解,问题一定要想办法解决。
动不动就炸膛,无法真正发挥火器的威力,对使用火铳的边军也是不小的威胁。
在交战中负伤,是勇猛的象征,被手里的兵器所伤,算怎么回事?
火炮炸膛,可以套用子炮。
火铳炸膛,难不成要用两个枪筒?
完全是天方夜谭,开时代玩笑。
孟清和不是专业人才,想不到太好的办法,但他有钱!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此乃万世不变的真理。
红毛都能被掰到火器发明家的道路上,促使杂造局里的专业人才,努力开动脑筋,更是不在话下。
“劳烦副使再想想办法。”
“伯爷不说,卑职也一定尽力。”
“副使可告知制造火铳的工匠,若是能想出改善鸟铳的方法,一旦得用,本官定有重赏。”
“卑职遵命。”
兴宁伯说重赏,给的钱钞布帛必定不少。
杂造局副使心中火热,带着对钱途的美好期望,捧着鸟铳,飞速赶回工坊。早一步得出改进的方法,荷包就能早一点鼓起来。即便工匠拿大头,作为带领工匠研发创新的上司,一样会得到奖励。
谁会嫌自己钱多?
杂造局副使走了,迪亚士被遗忘了。本来该是主角,却连三流配角都没当上尊贵的爵爷对新火铳似乎不太满意,酬劳不敢想,日常待遇会不会因此下降?
开口问问?揉揉肯定青了后背,会不会再被爵爷身边的勇士踹飞?
迪亚士抓着头发,想问又不敢问,正苦闷不已,耳边却传来了天籁之音。
“迪亚士先生,本官对鸟铳的图纸还算满意。”
火铳炸膛是材料的问题,同迪亚士给出的设计图纸没多大关系。
孟清和表示,迪亚士画出了鸟铳的图纸对他有很大帮助,为表示感谢,迪亚士的伙食待遇提高一级,还将获得三匹丝绸两套瓷器的酬劳。
迪亚士被从天而降的馅饼砸晕了。
三匹丝绸,两套瓷器,不是三匹棉布,两个瓷碗?
“然。”孟清和道,“迪亚士先生先后献出火炮和新式火铳制造之法,这些只是部分酬劳。”
迪亚士激动得满脸通红,“爵爷,您真是太慷慨了!”
“我们是朋友。”孟清和笑得格外亲切,“若能进一步改进鸟铳,你能得到更多的丝绸和瓷器,我保证。”
“我向天神发誓,一定用尽全力,完成爵爷的要求!”
孟清和点头,果然,同红毛打交道,其他都是虚的,只有利益最为可靠。
永乐三年十二月甲戌,大宁杂造局造终于找出了能改造枪膛,延缓火铳炸膛的方法。
亲自查验之后,孟清和认为此法可用,就是太过耗费人力。
有工坊里的熟手提出,可尝试改进炒铁熔铁之法。
孟清和询问了杂造局大使和副使的意见,决定双管齐下,一方面分批制造鸟铳,以人力打磨枪膛,工坊里的工匠不够,可以从他处抽调,或是以工坊里的杂役充当。
另一方面,将大宁杂造局遇到的问题告知沈瑄和朱高煦。改进冶铁工艺,不是拍脑袋就能做到的,他能动用的资源着实有限,只凭大宁杂造局的工匠肯定不行。只能拉上沈瑄和朱高煦帮忙,如此一来,钱财和人才都起不必发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