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川:“……”
他今天出门一定是没看黄历。不然就是出门迈脚的方式错了。
否则他怎么会幻听呢?
追我?追谁?追我??追谁??
“你……”陈川瞪大眼,周海歌却是帮他打开安全带。
“下车。”他简洁道:“先看你的脸。”
“……哦。”
找到急诊科的时候,医生埋头在打手机游戏,正激烈呢门上就被敲了两下,“这位老师,我朋友脸伤了,能不能请您给看看?”
那医生的游戏飞机被炸了,顿时叹气,抬起脸来嘴里嚯地一声。
“这是刚撞航空母舰上了吧?”
陈川:“……”
这一晚折腾了个底朝天,等到家时间也不早了。陈川有些内疚,“你明天一早还上班,赶紧去休息吧。”
周海歌无所谓摇头,“还疼吗?”
“敷了药好多了。”陈川抬手隔着纱布摸了摸,“凉飕飕的。”
周海歌帮他开了门,又把药都放在桌上,环顾四周一圈,“晚饭也没吃吧?要不我给你弄碗泡面?”
“真不用了,你看我这样子还能吃啥啊。”陈川抬手推他,“你快下去吧,今天真是麻烦你了,谢谢。”
周海歌抓着他手腕却是没用什么劲,被推着一路到了门口,才说:“跟我试试吧。”
陈川一顿。
周海歌看着他的眼睛,“我认真的。”
陈川觉得耳朵有点烧,随即脸上也开始烧。他没打算和谁展开一段恋爱,因为早已习惯了暗恋对于到底应该怎么和喜欢的人正常相处,平时应该做什么,又应该怎么表达自己等等都一无所知。
从一开始他对周海歌的种种表现就是超出自己预料的。
毫无准备地说出喜欢男人,又毫无防备地被拆穿暗恋感情。一切的一切都是他一时冲动所造成的,按照正常剧本,他应该平淡无奇地和这人合作工作,然后擦肩而过再也没有交集。
这个人也应该遇到真正喜欢的人,然后平淡无奇地结婚生子,可能以后一直很幸福,也可能中途离婚又再婚。
这个世界上每一天都会诞生无数种可能,可陈川从未觉得有些可能性会降落在自己身上。
他听到自己喉咙动了的声音,有些尴尬道:“等、等我脸好了再说吧。”
周海歌一愣,他猜测了许多种被婉拒的说法,唯独没猜到这一个。
“噗……”忍不住笑出声,肩膀也跟着直抖,半天才道:“你果然很有趣,可这跟脸有什么关系呢?”
陈川只觉得脸上越来越烧得慌,慢吞吞道:“这、这么重要的时刻,我不想顶着肿了半边的脸来、来说啊。”
周海歌的笑容慢慢沉了下来,眼里的情绪很深,“你的意思是,你答应了吗?”
陈川十分执着地回答:“等我脸好了再说。”
周海歌:“……”
23.唯独不后悔
陈川没有刘承雨那么勇敢,胆敢借着病假直接出门旅游消失好多天。他第一没这胆子,第二也受不起请假会造成的工资损失,所以第二天他还是一早起床洗漱,上药,然后上班。
头天晚上的事好像被无限拉长,演变成脑内一整晚交织的重播场景。陈川起床的时候觉得自己这一辈子的精力似乎都用光了,出门感受到冷冽的晨风时,甚至想就此调转头回床上继续睡觉去。
进了公司,有消息灵通的人一早收到了消息,一路上陈川迎接着各种目光,有佩服的有嘲笑的也有茫然不解的,真真算是短短几步路里感受了一遭人间冷暖。
不过人生的路始终是自己选择的,又干他人什么事呢?或许有人觉得他很傻逼,明知道那是有背景的人惹不得却偏要迎头而上;也或许有人觉得他很性格,无论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样,他都敢于做自己;也或许有的人压根就想不明白,惹不起咱还躲不起吗?就算迂回一下好了,被当做胆小鬼好了,每天上班时间最少十个小时,最多加班十二、三个小时,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为了这么点破事将自己的前途交出去,真的值得吗?
陈川一脸淡然,发现有目光看向自己时就跟着看过去,露出一个得体礼貌的笑容。对方兀自转开视线,仿佛各色的打量都是他自己的错觉。
等到了座位,苏浩辉比他先一步到了,一看到他的脸就惊悚了一下。
“喂喂!”他拉着陈川躲进休息间里,又把门给反锁了,问:“你这这这,他们说得是真的?”
陈川打开小冰箱拿了盒牛奶出来,看了一下时间没过期,插上管子咬着问:“他们说了什么?”
“昨天你和谢安打了一架,然后他进局子了,你出来了。”苏浩辉指了指他的脸,“真打啦?”
陈川耸肩,喝了满嘴浓浓的奶味,对着半空哈了口气:“差不多吧。”
苏浩辉沉默了一会儿,挠挠脖子,“陈川,你挺有种的。不过……我觉得这不值得。”
陈川靠在门上,仰着脑袋看天花板。两人一时都没说话,半响后牛奶盒发出兹地一声,被喝到底了。
陈川将奶盒一捏,“你觉得我能保住工作吗?”
“能。”苏浩辉点头,“既然是他进了局子,说明错不在你。他们没有任何理由开除你。”
“恩。”陈川笑笑,“但是?”
苏浩辉看他一眼,果然接了下去,“但是……他毕竟是副总监的侄子。”
陈川恩了一声,将奶盒扔进垃圾桶,打开门往外走,“跟我想得差不多。”
苏浩辉追出去,“你要辞职?”
“不然还有什么办法吗?”
苏浩辉深吸一口气,“无论他怎么刺激你,你都应该第一时间告诉我们,告诉主管,你自己瞎逞什么能啊,这样你就开心了?”
“开心啊。”陈川笑了起来,“可开心了。哥们儿我问你,如果我躲着他,我又能怎么样?”
“怎么样……”苏浩辉皱眉,“顶多他想着法子的折腾你呗,还能把你吃了不成?”
“是啊,想着法子的折腾我。”陈川点头,“到时候我憋一肚子气不说,还拿他毫无办法。哥们儿,能把他送进去蹲一天也好,十天也罢,这样的机会可没第二次了。”
苏浩辉站住了,不认识陈川似地看着他,“你……一早就这么打算的?就为了整他一回?你这样、这样太傻了啊。”
陈川没回头,兀自往前走,“人生难得几回蠢,我还年轻,还能蠢几回。”
虽然差点玩脱,就这一点上他倒是做过深刻自我反省了。
苏浩辉看着他背影半响,直到陈川拐弯消失在视线里头,才噗地笑了起来。
旁边有同事经过,被他吓了一跳,“苏哥?一大早乐什么呢?”
苏浩辉笑得浑身直抖,转过身拍了拍他肩膀,摇头,“你懂个屁,噢,我也不懂,我们都不懂哈哈哈。”
同事:“……”一大早上班就被质疑了智商,真的不要紧吗?
王煜一早头疼,昨晚上喝多了还在宿醉。他刚吃了醒酒药,还没来得及召唤陈川,对方就自动找上门来了。
“王总。”陈川上来就说:“我手头的工作交接完毕会离职的,还是你需要我现在就收拾包袱走人?”
王煜按着脑袋,半响没答话。陈川等了一会儿,还以为对方睡着了的时候,王煜突然开口,“陈川,你在老子跟前装屁的英雄啊?”
陈川:“……”
王煜抬起头,双手交叉搁在大肚子上,半眯缝着眼看他,“老子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逞能装英雄的人,自己几斤几两掂量清楚,干完蠢事还一副了不起的样子觉得自己特牛逼是吧?”
陈川:“……”
“你看看你,啊?”王煜抬了抬下颚,“脸肿了一半,知道这叫什么吗?”
陈川默默看他。
王煜:“这叫打肿脸充胖子。”
陈川愣了一下,蓦然没憋住,乐了出来。
“还笑!”王煜一脸恨铁不成钢,“老子教你的都被你喂狗了是吧?有什么事咱不能私底下想办法?就你能?跟着谢安那种人你起什么哄啊?我看谢安脑子不好使,你也差不了多少了。真他妈半斤八两。”
陈川张了张嘴,“对不起,王总。”
王煜却不听他说,径直接下去道:“怪不得都他妈看上同一个人。”
陈川一下僵硬了。
王煜斜眼看他,“怎么?老子还说错了?就你对周海歌那点小心思,谁他妈看不出来啊?”
陈川知道王煜今天是真生气了。到了王煜这个年纪,这个段位,基本张口都是温和如风,绝对不会自降素质,更不会给别人留把柄。可他今天开口闭口已经好几回“他妈的”了。
陈川基本从他口吐脏话的次数就能算出他的怒气指数来。
于是陈川决定不辩解任何事,况且他也没什么可辩解的。
“对不起。”他第二次道歉,这回说得十分有诚意。
王煜哼了一声,坐在老板椅里转了两圈,随后大概气也出了,揉了揉额角。
“还是老话说得好啊,这世界上最不能惹的就是老实人。你说你在公司这帮混蛋里明明最让我省心,怎么到头来最能惹事的反而是你啊?啊??哎哟……我头疼……”
王煜说着说着就哼唧起来,在座位上扭来扭去,陈川叹气,帮他接了杯热水放在桌子上,做今天第三次道歉。
“对不起,王总。”
“我稀罕你道歉啊!”王煜啪啪拍桌子,“咱忍一忍怎的了?你家里的情况我不清楚,你还不清楚吗?你说现在工作也不好找,走哪儿哪儿不是关系户啊?你是个什么角色你自己不知道?你今天在这里遇得上谢安,换家公司你还能遇到第二个谢安,第三个谢安,或许还有比他更过分的人,你都打算这么潇洒来去吗?”
或许陈川跟苏浩辉争执的时候还觉得自己占了上风,还觉得自己难得做了一回以前不敢想也不敢做得事,也算是没白活一遭。可眼下站在无论是经验还是人生阅历都比他更多的王煜面前,他蔫了。
王煜说得没错,社会上不会只有一个谢安,甚至还会有比谢安更过分的人。他今天可以选择自己不受这个气,也不再与他共事下去,可还有以后呢?
他以为自己懂了世道艰难,可这会儿才发觉自己依然不懂。或者说,还没有深刻透彻地理解。
一个人的物质世界、精神世界能有多大呢?那大概是取自于他的朋友关系,社交圈和生长环境,陈川的冲动很多时候来自不能触碰的那根线——那根他自己以为没有,其实一直很重并且如影随形的名叫自尊心的线。
王煜咳嗽了两声,抬起头看他,“现在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陈川沉默了一会儿,开口,“凭什么呢?”
王煜没答话,等着他说下去。
“就因为他有个叔叔,我就只能忍了。他对工作不负责我受罪,他不想工作我要担责,现在连他想整我,我还是要说我错了。”陈川笑了笑,“凭什么呢?”
王煜看他,“你还是没想明白?”
“我明白了。”陈川摇头,“王总说得我都懂,还有外面的同事,他们怎么想的我也明白。可我为什么非得按别人想好的去做呢?你们觉得不值,我就不能做?你们觉得我很傻,我就要为你们的想法愧疚和负责?你们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陈川说着说着,情绪有些失控。
“你们在我最辛苦的时候帮过我吗?你们在我爸去世的时候安慰过我妈吗?你们帮着我妈拉扯过我长大吗?姥爷去世的时候你们陪我妈在墓地坐了两天两夜吗?我妈抱着我哭的时候你们在哪儿呢?我上大学的资助费你们出过半毛钱吗?我拿到奖学金的时候你们为我开心过吗?”
“你们和我没有丝毫关系,甚至在工作中他对我做的所有事说得所有话也和你们无关,就算我在工作中百般忍耐又能怎样?只要他想,我就必须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去应付他,做对了落不着好,错了就有把柄,我再努力工作也抵不上他有一个总监叔叔。现在我不打算忍下去了,你们却都跳出来指责我了?”
陈川突然笑了一下,伸手抹脸,摸到侧脸的纱布,隐隐作疼。
他觉得眼眶涨得发痛。他抱着希望想着谢安不会真的对他怎么样却发现一切只能往更坏的方向发展时他没有这么觉得,他被三个不认识的大汉压住的时候没有这么觉得,周海歌来救他,带他去医院然后提出和他交往的时候他也没这么觉得。
他昨晚就是一个人洗漱,一个人睡觉,然后早上起来一个人洗漱,一个人上药,一个人上班。
当然,这都是他自己造成的结果,可为何到了公司,还要承受同事的不认同,外人的眼光和所谓的“你错了”呢?
他想揉眼睛,之前一直平淡无奇的情绪在心底被王煜几句话砸出了巨大的孔,负面的情绪一股恼地冲了出来,收也收不住。
他在太多的理解里又有太多的不理解了。他能明白谢安就算没有工作能力也比他强的事实,他能明白对方想整他他就只有受的事实,他能明白就算昨天他拒绝了谢安,谢安转天就会将这件事作为理由报告给副总监,哪怕头衔只是没有同事爱,不懂团结协作,对新人不照顾还冷言冷语等等等等。谢安可以给自己许多罪名,但陈川也相信副总监不会因为这些事就找自己麻烦,更不会因为这些事和原本就过不去的张主管再掀波澜。
他没那么大的价值。
可一旦在对方面前被提的次数过多,就难保不会被留下坏印象。对他以后的升职加薪甚至是职位考虑都会造成潜意识不良影响。
而他还是只能受着。或者跟谢安搞好关系,降低自尊献殷勤说好话,可能让谢安开心的是什么呢?双手奉上周海歌?
陈川光是想一想都觉得滑稽。
王煜说:“你既然这么重视你的母亲,只是为了她,你也不能忍忍吗?”
陈川语塞。
“如果让她知道你差点出了事,又为此丢了工作,她会怎么想呢?”
陈川咬牙,下颚的线条绷紧,看起来让人觉得不忍心。
王煜不再多说,他也是这个年岁过来的人,陈川的心情他不是不理解。何况他自己本身的家庭情况也不算多好,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才能坐到现在的位置,才能养得了自己养得了家人,这些艰辛也只有他自己才清楚。
他挥挥手,“这件事我会去跟上面沟通,你今天先回去吧,好好养伤。”
陈川握紧了手,半响才点头,转身出了门。
他一个人静静地走向安全出口,在无人的昏暗阶梯上站了半响。欠周海歌的钱,家里的存款,母亲提起亲戚时厌烦的模样,冰箱里堆满的食物,谢安不屑的眼神一一从他眼前闪过。他不甘心,愤怒,也茫然。
唯独没有后悔。
他唯一错的,就是自己没有那个本事,站不到更高的高度然后对命运说不。
昏暗的楼道里一片静谧,片刻后,响起一声压得极低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