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公子的故事 下——陈留王

作者:陈留王  录入:08-05

元流火把香囊扔给他,自己跑到房间另一头,打开了窗户,探头看向外面。楼下两个小摊贩正嘀嘀咕咕地说着市井的奇闻异事,说是今日破庙里寄居的一户女眷卖给货郎一本破书,只换了两文铜钱,那家男人回来之后大发雷霆,跑出去追那个货郎,谁知货郎凭空化成一只狐狸,还出言把男人嘲笑了一顿,笑完与自己伙伴拿着书大摇大摆地离开,只剩下那个男人在原地跳脚大骂。

元流火听了一会儿,觉得好笑,又关上了窗户,转身时见林惠然已经站在床前,刷刷地解开黑椴银丝腰带、脱了靛蓝色外衣,整整齐齐地挂在衣架上,又脱了鞋袜,只穿着暗金色的亵衣,掀开藕荷色棉被,推开雪白软枕,朝元流火道:“过来。”

元流火脸色陡然通红,迟迟疑疑地站在原地,他支吾道:“今天怎么睡这么早啊?”

林惠然坐在床上,又好气又好笑,两个人在一起这么久,元流火连这么点默契都没有,想想还真是很头疼。

元流火只是害羞,并不是不懂林惠然的意思,他蹲在地上磕磕绊绊地脱了鞋子,半跪在床上,身体前倾,目光低垂,两只手局促的抓着床单。林惠然含笑解开他的衣服带子,元流火忽然起身坐起来,嘀咕道:“忘记关灯了。”

林惠然蹙眉,一脚将他绊倒,嗤啦一下把他的衣服全撕开,棉布衣料混合着香味散落在地板上,元流火说了一句:“我的衣服。”后面的声音像被吞掉了似的,变得含糊不清了。

73、赤子之心

两人在北戴河度过了一整个夏天。天气转凉的时候,才动身回家。

林母已经不再生气了,她对儿子彻底绝望,转而开始吃斋念佛,在普陀世界里寻求精神解脱。两人战战兢兢地给林家的各位宗族长辈请了安,领了一大筐白眼回来,又整顿门户,清点奴仆,开始了柴米油盐的日常生活。

元流火活了二十多年,有时候无忧无虑有时候糊里糊涂,他经历过生离死别,也见识过诸般怪象,但似乎从未被苦难折磨过似的,依旧是天然纯粹的心性。

这些年来唯一使他难过的,就是父母的早逝。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觉得自己成了孤儿,是天底下最可怜的男孩子。

直到某一天,他在自家开设的药店里,见到了一个裹在棉布包里的婴儿,那孩子被父母抱着,是来抓药的。元流火站在一旁翻看账本,有意无意地瞄了婴儿几眼。他以前最讨厌小孩子,觉得那是一种拖着长鼻涕的奇怪幼虫。如今年纪渐长,心性柔和,见了小孩子也不自觉的生出了许多亲近之意。

那婴儿趴在父亲的肩膀上,睁着圆滚滚的眼睛看元流火,两人对视了片刻,婴儿摇晃着粉嫩的拳头,握住了元流火的手指,跃跃欲试地往自己小口里放。

那一对夫妻取了药,抱着孩子离开。元流火用手指点着柜台,低头沉思了片刻,心想,我想要一个孩子。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是一个成年人了,他迫切地需要一个孩子来延续自己的生命和悲喜。

这种飘忽不定的念头一直萦绕着他,以至于接下来的几天他都心神不宁。他如今并非事事都要求教林惠然,何况关于子嗣这种事情,他们俩都尽量避免提及到,以免伤了对方的心。

几天后的下午,元流火到了本城的育婴堂,那里汇聚了所有被遗弃的婴儿,由县衙里出一部分钱,本城的百姓再凑一部分,维持里面孩子的吃穿用度。远远看过去,所有的婴儿穿着红色的棉袄,在宽大的炕上爬来爬起是,十分可爱。但是走近一看,会发现所有的婴儿都存在不同程度的残疾现象。

育婴堂的管事知道他是来领养孩子的,十分热心地介绍那些孩子的情况:那几个在地上玩的孩子,患有先天的脑疾,痴痴傻傻,最多能活到十岁左右,其他稍微健康一点的早就被人领走了。就剩下一个半岁大的女婴,出生时左腿被脐带缠绕,导致先天残疾,除此之外其他方面都很好。

管事把那个婴儿抱过来,黄黄瘦瘦的一团,像一只猫似的。管事唯恐这婴儿卖相不好,极力游说道:“这孩子皮实得很,咱这里伙食不好,给饿瘦了。少爷您抱回去给喂两口吃的,几天就能长得白白胖胖。”

元流火用手指逗弄了婴儿几下,笑了笑,又坐在炕上,抱着一个痴痴傻傻的婴儿,放在腿上,从怀里拿出一颗糖,咬了一小块,喂到婴儿的嘴里,自得其乐地笑了笑。

管事有点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这个身着华服的富家少爷到底看上了哪一个。

元流火把糖块咬碎,喂给了所有的小孩子,那些婴儿含着糖,脸上依旧木木的,托着长长的口水继续玩。元流火摸了摸那些孩子的棉袄,布料极为粗糙,里面的棉花只有薄薄的一层。

管事的忙解释道:“如今县老爷没钱拨给这里了,城中那些富家太太偶尔赏一两个钱,却是杯水车薪,连买米买面都不够使。”

元流火起身,推门离开,管事跟在后面,有些失望地问:“您没有看上的吗?”

元流火转身,望着屋内吚吚呜呜的婴儿,笑道:“那些孩子我都很喜欢,我全要了。”

管事张大嘴巴,呆呆地看着他。

元流火直截了当地说:“这个育婴堂我买了,过会儿我会派几个稳重的婆子过来照料,你去林记票号领些银子,离开这里吧。”

元流火把育婴堂买下来,改名成了元公馆,作为照顾那些婴儿的小庭院。至于那个瘸腿女婴,虽然长得很像一只猫,但是不哭不闹的十分安静,倒是很合元流火的脾气。元流火找了个小竹篮,不声不响地把婴儿带回家里。瞒过了阖府所有人,安置在自己的床上,又给她喂了半碗羊奶,哄她睡下了。

林惠然为了新书出版的事情,一整天都在书局忙碌,天黑时才回家,他心情极好,一踏进院子里就喊饿,佣人们簇拥着上来,伺候他洗脸洗手换衣服,又端过来小饭桌,伺候他吃了饭,又回报说今夜元少爷早早睡下了。

林惠然微微诧异,心想今日睡这么早?是生病了还是生气了。他洗了澡,换上宽松的亵衣,这才蹑手蹑脚地掀开帘子走进内室。屋内只亮着一盏灯,元流火背对着他斜躺在床上,小小的肩膀露出来,也不知道是睡了没睡。

林惠然起了促狭的心思,伸开双臂走过来,作势要吓唬他,却在看清了他怀里东西的时候,结结实实地被吓住了。

“你、你抱的是什么?”林惠然结结巴巴的问。

元流火忙起身,同时小心翼翼地把被角按在婴儿的旁边,还未张嘴,脸颊先是一红,含笑道:“我……我领养了一个小孩儿。”

林惠然又是蹙眉又是咂舌,他瞧了一眼那一团布包,怀疑元流火被人欺骗,买了一只被剁掉尾巴的猴子回来。

元流火因为激动和害羞,颠三倒四地把今天买育婴堂的事情讲了一遍。如今家中的事情他也能自己做主,但是他骨子里还是很依赖林惠然,无论大小事务,总要跟林惠然请示或者报备。

“我没有花太多的钱,房屋地契加起来不到七百两,另外又请了几个稳重的保姆,添置了棉衣被褥和食物,总共不到一千两银子。”元流火坐在床边,绞着手指忐忑不安地解释道:“我知道做这种事情赚不到钱,以后可能也要源源不断地往里面投钱,但是那些小孩子真的很可怜,吃不饱穿不暖的。”

他仰起脸看着林惠然,林惠然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元流火有些失望,起身的道:“你要是不同意,我再退回去好了,今天的事情我太冲动了。”

林惠然这才拽住他的胳膊,按着他他坐下,笑道:“买都买了,如今你退给谁去?这是天大的善事,贤妻如此心善,林某只有感佩之心,哪敢说一个不字?”

他掀开棉被看了一眼,放轻了声音道:“这也是从育婴堂里抱出来的?”

元流火见他支持自己,高兴地眉飞色舞,连连点头道:“是啊,我觉得这个孩子特别特别可爱呢。闻野,咱们把这个孩子养在家里吧。”

林惠然沉默了一会儿,微笑道:“你开心就好。”

元流火小时候养过小狗,还因为把小狗藏在自己被窝里,被母亲揪着耳朵打了一顿。他如今自己当家做主,执意要把婴儿抱在自己怀里睡下。林惠然叫来了婆子,想把孩子抱到隔壁的暖阁里睡。

元流火很生气,他压低了声音,指手画脚地说:“她哪也不去,就在这个屋里睡。”

林惠然耐心地说:“咱们两个都没有照顾小孩子的经验,何况又是男人,心思粗糙,不如交给婆子去照顾。”

“我会照顾的。”元流火气呼呼地说:“我下午还给她喂羊奶了,她特别乖。”

林惠然想了想,走到床边那婴儿抱起来,元流火以为他要抱走,正要发脾气,却见林惠然解开棉褥闻了闻,指挥婆子道:“去外面拿干净的布片过来。”

那婆子是有经验的,忙跑出去拿了水盆毛巾和棉褥。那婴儿身上的棉褥被解开,房间里立刻充满了不好的气味,婴儿也开始哭闹了起来。林惠然头也不抬,细心地给她擦拭身体,换上了一套干净的衣服和棉褥,交给婆子哄睡。

元流火全成呆在旁边观看。这时候林惠然洗了洗手,叫佣人过来收拾地面,开窗换气,又往香炉里加了一大把百合香,然后才把元流火叫到自己身边,问道:“还要把她带在自己身边照顾?”

元流火低着头不说话。

林惠然语重心长地说:“养小孩子可不是养宠物,你别人家的小孩子可爱,自己照顾起来,不知道要费多少心血,生多少闷气。这可不是光凭喜欢两个字就能承受得住的。”

婆子把婴儿带走之后,两人重新睡觉。元流火的兴奋状态被打压,他冷静下来,觉得自己照顾一个婴儿真是千难万难,前途灰暗,想到此不禁有些闷闷不乐。

林惠然沉思了片刻,轻声劝解元流火,说明日找几个相熟的朋友,请几位奶妈到府里照顾孩子,再找来大夫给她检查身体。至于育婴堂里的孩子,明日也一并安排饮食起居和医药。

林惠然将事事打点妥帖,然后才拍拍元流火的后背,道:“睡吧,别发愁了,有我呢。”

元流火松了一口气,又有些郁闷。他觉得自己持家多年,也算有些谋略成算了,但偶尔还是会意气用事,闯了祸还要林惠然帮忙收场。

元流火挪动身板,趴在林惠然的枕头上,轻声道:“闻野。”

“嗯?”林惠然用脸颊蹭了蹭他的额头:“怎么了?”

元流火沉默了一会儿,笑了笑。跟林惠然说谢谢太生分了,但是不做任何表示又太无情了。他一手撑着枕头,俯身在林惠然的脸颊上啵地亲了一下,又笑着挪回自己的枕头上,笑道:“没怎么,亲一下。”

74、终成眷属

女婴的名字暂定为林元淑,家中人都极爱这孩子,平时两个主人叫她小猫,家中下人则不叫她小姐,只叫她小宝宝。

元流火很喜欢林元淑,每天除了忙着账房的事情,其余时间就是关心女儿的吃穿衣食,晚上要亲眼见林元淑睡着了才肯回到自己房间,早上也不再赖床,睁开眼睛第一件事情就是跑到隔壁的婴儿房逗林元淑。

林元淑身体很弱,不似一般儿童那样伶俐可爱,模样还算能看,只是头发面目焦黄,一双眼睛出奇地大,瞧着有点瘆人。她经常没来由地生病发烧,病起来三四天不吃不喝,连最高明的大夫来瞧了,也说这孩子不是个福禄像。

这孩子每次生病,全府上下最受折磨的是元流火。他常常要守在婴儿的病床前三四天不合眼,有时候梦见林元淑死掉了,醒来往往要哭泣几场。如此一来,林元淑的病好后,元流火往往就瘦成了皮包骨。

如此磕磕绊绊的,这孩子竟然也活到了一岁,只是依旧瘦弱多病。所有人都瞧出来林元淑是个短命鬼,唯有元流火将她当做宝贝似的捧着。林惠然为免他成日伤身劳苦,又领回来一个五岁多的健壮男孩子,本意是想分散元流火的注意力,可惜元流火独爱这个病孩子,对别的小孩子虽然温和,但也只是淡淡的。

健壮的男孩子也是从育婴堂里领过来的,林惠然给他取名林世南,旁人呼为小公子。这小公子虽然幼小,然而言谈有礼,进退有度,虽然出身卑微,但身在大家族里也没有卑微怯懦的形态,林府上下都很喜欢他。

冬日的上午,林世南领着林元淑在院子里学走路,旁边的佣人乌压压地站了一片,手里托着棉褥热茶等物,年长的婆子托着一碗香甜的藕粉,催促小公子吃早饭。

地上的两个小人玩的不亦乐乎。林世南对全府的人都彬彬有礼,礼貌里带着一点疏离,唯独面对这一岁的小妹妹时,才露出一些孩子气的顽皮。他两手托着林元淑的臂弯,慢慢在青石地板上挪动,嘴里嘀嘀咕咕道:“小猫,你叫我什么呀?”

林元淑穿着簇新的红色棉袄,袄上绣着金色的花瓣,头戴针织软帽,脚穿鹅黄色老虎鞋,小鞋子在地上无力的划拉,她几乎是被哥哥在地上拖着走。她脾气好,又胆小,不敢反抗,只好委委屈屈地嘟着嘴巴,很小声地自言自语,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

沉重的乌黑色门被推开,元流火穿着半旧的棉袄,头发束起,腰肢纤细,一张小脸洗的白白净净,脖颈里还散发着淡淡的香味。他看清了院子里的情景,不禁笑了起来,转身对屋里人道:“闻野,你过来。”

林惠然好奇地走过来,隔着他的肩膀看了一眼,道:“兄妹两个很友爱。”

“不是那个。”元流火用胳膊戳了戳他,下巴指着满院子围拢着的下人,笑道:“我小的时候,也不爱吃饭,有一次我嫌衣服不好看,早上起来不肯穿衣服,也不吃饭,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哭,佣人捧着饭碗都过来劝我。”

林惠然知道他很介怀家中的惨事,平日里绝口不提,如今听见他主动提起,很觉意外,只得顺口说道:“你小时候大概很可爱吧。”

“不小了,”元流火有些感慨,低头笑道:“早上和家里人吵架,中午就跑去找你玩了。”

林惠然也笑了,抬手把他抱在怀里,下巴放在他的头顶,目光闲闲地望着远处。

漫长岁月里的风风雨雨转瞬间过去,到最后,两个人还是走到了一起。

林惠然觉得很庆幸,也很感激。

很快是林元淑的周岁生日,全府上下一起动手忙碌,要给这位林府第一小姐庆生。厨房里杀猪宰羊,准备了精美的食物,庭院里也装点得花团锦簇。一大早,奶娘带着林元淑和林世南,乘坐马车去寺庙里祈福去了。

这是两个孩子自入府以来头一次出门,林惠然派了十几个家丁在马车旁边护卫,又好生嘱咐了一番,才送他们离开。

元流火和林惠然站在家门口,直到马车消失不见了,他俩才转过身来,街道上略有些寒冷,林惠然牵着他的手,却不急着回家,而是说:“宝宝,咱们去街上走走。”

元流火有些反感,挥了挥手道:“别那么叫我,旁人听见要笑死了。”

虽然那么说,但元流火还是很高兴地跟在他旁边。路上没什么行人,风又很大,元流火哆哆嗦嗦地贴着林惠然。林惠然身材高大,多少能替他挡一些风寒。

他俩在街上一边走一边说着琐碎的闲话,无非是林元淑的身体状况,林世南的性情学业,以及家中的生意,林母的精神状态,后来又聊到了隔壁谁家的儿媳妇跟人通女干,城里谁家的儿子考了举人回来。

林惠然渐渐觉得不对味了,他是个满身浪漫细胞的人。在寒冬的早晨叫元流火出来,走在满是落叶和晨雾的街道上,可不是计较这些家短里长的。他果断了终结了这没营养的话题,又停住脚步,背对着一整条街的西风和落叶,凝视着元流火的眼睛,轻声道:“流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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