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玉成
二林的这场婚事,林惠然执意办得奢靡铺张、风光华丽。单是戏班子就请了八十多家,在街上搭了流水似的戏台子。又因为林氏世代皇商,与官府颇有渊源,因此喜帖上请了多位朝中要员。本城百姓皆听闻这两位小姐公子是美玉般的人物,只恨无缘一见,因此翘首期盼着成婚当日一睹新郎风采。
外面虽然宣扬得热闹好看,林家内部却暗潮汹涌,十分不太平。林徽娘父母那边自然很满意婚礼的豪奢,又陪送了厚重的嫁妆,满眼期盼着林惠然快点把姑娘接走。而林母这边却颇有微词,林母本来就对未来儿媳生病一事不满,后来又见儿子对婚事颇为上心,银子如水似的淌出去。她不在乎金钱,却不喜儿子如此看重儿媳的态度。
这两个亲家的矛盾还只是藏在暗地,表面上依旧谦恭礼貌。最令人头疼的是林惠然自己家中。元流火自从得知两人要成亲的消息,伤心得许久没跟他说话。家中的丫鬟小厮们一直敬慕两位主人情深意笃,如今骤然见林少爷迎娶别人,惊讶之余,又是叹惋又是恼恨,对林惠然也没有什么好气色。
林惠然每日在两家林府奔波忙碌,忙的脚不沾地,又要应付各方亲戚的好言或者暗讽,亏他精力旺盛又沉稳机敏,竟能将众人压服住。只是每到深夜里自己乘坐马车回去,免不了要忍受家中清锅冷灶的凄凉。
这一日回到自家,大门被闩着,他咚咚咚擂了半天的门,才有一个小童揉着眼给他开门,林惠然当头就骂:“糊涂东西,谁叫你把门闩上的?”
小童委屈道:“天气冷了,外面盗贼又多,元少爷说把门关紧点,免得招贼。”
林惠然一听见元流火,登时不好再发脾气,大步迈进屋子里,嘴里道:“烧热水,倒茶,备饭。”
小童紧跟在他后面,伸着脖子问道:“少爷还没吃饭呢?”
林惠然坐在铺了灰鼠软垫的长椅上,累的浑身酸疼,没好气道:“你说呢?”
小童端端正正地站在旁边,回禀道:“家里的剩饭已经倒了,厨房的炉子也熄了,热水只有半壶,只够泡茶用的。少爷这会儿要吃饭洗澡呢,是不能够了,我先给你沏茶吧。”
林惠然过了二十多年锦衣玉食的阔少生活,从未经历过如此恼人的待遇。他在外面忙碌了一天,饿着肚子回家,连口热饭都吃不着,当即站起来要摔茶碗,心里又知道这是阖家上下给他找不自在,这大半夜的,真要认真发作起来,却又不好看。
最后小童拿来两个凉了的包子以及碎茶叶泡的热茶,林惠然就着热茶吃了冷饭,又用凉水洗了手脸,自去卧室换衣服。
卧室里冷冷清清,床帏高挂,被褥在旁边叠放得整整齐齐,地上的炭盆早已经熄灭多时了,桌上的香炉也冷冷的。
林惠然愣了一下,指着床铺问道:“他呢?”
“元少爷嫌家里冷,走了。”
林惠然嗡地一下,大脑瞬间就空白了,他摇晃了几下,厉声问道:“去哪里了?”
小童被他的反应吓到,忙跪下道:“元少爷晚上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说是这屋里冷,不如玉器店的小书房暖和,带了两个书童和寝具,乘坐马车去那里了。”
林惠然一颗心重新落回了肚里,又骂道:“话都讲不清楚。”他走到床边坐下,随手摸了一下,摇头道:“这屋子临近池水,本来就冷,他又身子弱,怎么不多放几个炭盆?明日把东厢暖阁改作卧室,请元少爷回来吧。”
小童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元少爷这几日很伤心呢,说新人来了,就没他住的地方了,他今天搬出去,也不是为了天冷。”
林惠然听不得这个,打断他道:“知道了。”
“那……少爷,要不要接元少爷回家呢?”小童试探着问。
林惠然想了想,摇头道:“他想住外边就住吧,我这几天忙,等办完了亲事再说。”
小童暗地里摇头,没有再说什么。
如此又忙乱了几日,终于迎来了二林的婚期,当天全城百姓竞相围观,将迎亲的街道围得水泄不通,戏台上敲锣打鼓地唱着喜庆的曲目,两家父母都忙着招待亲友,十分热闹。林惠然一大清早起床,旁边的小厮丫鬟忙走进来,给他端毛巾脸盆并皂角等物,又把簇新鲜亮的喜服捧过来。林惠然抬手在水盆里洗脸,接过毛巾擦了擦,开口问道:“外面迎亲的仪仗都备好了吗?”
管家回禀道:“已经在门外等着了,少爷您快些换衣吧,不然要错过吉时了。”
林惠然哼了一声,却不忙着换衣服,起身站在廊下逗了一会儿鹦鹉,问道:“流火那边怎么样?”
管家急的满头大汗,耐着性子道:“咱们府上一直忙着筹备婚事,没去探望过。”
林惠然点点头:“备马,今日该把他接回来了。”
管家愕然:“您……您不去接亲了?”
林惠然放下手里的鸟食,泰然道:“这亲,不该由我去接。”自己低头笑了笑:“今天可有一场好戏了。”
林徽娘府外,百姓将三四里远的街道围起来,争相围观,旁边的戏台上又演唱得十分热闹。本地风俗,新郎到新娘家中,要被设宴款待一番,然后将新娘接走,因此这边亦是高朋满座,席上既有本家的亲眷,本乡的好友名士,又有朝中一些位高权重的大臣。
正午时分,始见长街尽头,走来红艳艳一队穿喜服的仪仗队伍,敲锣打鼓,鞭炮齐鸣,为首一人骑着高头大马,红衣黑冠,面若敷粉,唇若含朱,容色俊雅,体态风流,宛如神仙座下的仙童一般。围观之人目瞪口呆,只顾怔怔地看着,几乎忘记了上前去讨喜钱。
这新郎风姿出众,一路上博得众人高声喝彩,又是艳羡又是喜爱,簇拥着新郎来到府上。
新娘这边迎亲的人中,有见过林惠然真容的,也有没见过的,今日看见这俊俏的新郎,都有些发傻,有的跑过来跪下道喜,迎接新郎入府。有的瞧着事态不对,忙跑回府里汇报。
林徽娘父母听佣人暗地里回禀说新郎是假冒的,当即发怒,心想今日这样隆重的场合,竟也有人敢戏耍,两人叫了几个壮丁,怒气冲冲地走出去,将新郎堵在门外。
两位老人这会儿看清了新郎的面目,却又暗暗叫苦,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新郎就是林徽娘腹中胎儿的父亲。原是戏园子里唱戏的男子,偶然与爱听戏的林徽娘结识,两人互相爱慕,遂有了私情,后来被林的父母察觉,着人把这戏班子砸烂,轰出了本城,然后又急急忙忙地把女儿嫁出去。
林惠然虽然知道林徽娘与别人有染,却不知道那人是谁。经过多方查探林徽娘的行踪,又访遍了所有戏园子,终于找到了这男子。他有心成全这一对男女,因此才设下了这一个局。
林徽娘的父母原本心中有愧,今日见了女儿的情夫,老脸涨得通红。当着全城百姓及亲友的面,又不敢高声叫嚷起来,只得含恨带羞地迎接这新郎进来。
内中亲戚里有见过林惠然面貌的,见了这陌生的新郎,俱惊疑不定,新郎旁边的管事越众出来,含笑道:“这是我家林少爷的表弟,叫林慧然,只差了一个字,外面的人却经常把他俩混为一谈,我家表少爷常年在外地经商,大家多有不认得的。”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那林徽娘的父母听见如此解说,也只得连连点头,只盼着能将这丑闻遮掩过去。众人谈论着这新郎的风姿相貌,赞叹不已,争相走来攀谈。这戏子本来也读过书,言谈利落,又温良有礼,很得众人喜爱。两位老人本来是嫌恶他身份卑贱,如今见他在外人面前十分体面,也渐渐地收起了一些厌恶的心思,勉强敷衍这这场不如意的婚事。
这边热闹非凡,玉器店的后院却是冷冷清清,唯有两三只小雀在地上啄食。
两个小丫鬟坐在门口嘀嘀咕咕,一个说要去林家捡炮仗喝喜酒,另一个朝屋子里努了努嘴:“他心里正难过呢,这会儿咱们俩也走了,他要是出事了可怎么办?”
正说着一串噼里啪啦的烟花在远处响起,小丫鬟撅嘴道:“青天白日的放烟火,真是钱烧的。”又皱着眉问道:“林少爷娶了新媳妇,是不是不来这里了。”
“大概吧,男人嘛都爱尝新鲜,以前林老爷在的时候,也是宠爱小妾。更何况,元少爷是男子,连个名分都没有,说赶走就赶走了。”
房内传来一声低低的咳嗽,须臾,元流火穿着家常的月白色小衫从房里走出来,脸色白得如纸,他发怒道:“你们俩坐在外面嚼什么舌根。屋里的棉被潮了,这会儿不拿出来晒,等着我动手吗?”
两个丫鬟吓得急忙站起来,猜想刚才的话一定被他听见了,忙窜进屋子里收拾床铺。将床褥都晾在外面的绳子上,又躲到别处去了。
元流火拖着手杖在院子里发呆,远处的烟花声音远远近近地传过来,他听得心灰意冷,万念俱灰。他其实并没有认真考虑过被林惠然抛弃后的生活,本来以为这种假设是永远不成立的,现在真的发生了,元流火却忽然丧失了思考的能力。他照样吃饭睡觉工作,好像日子就这样也能过下去似的。
一只灰色的小雀停留在藕荷色的棉被上,元流火缓慢地起手,抬手驱赶,又上下拍打棉被。门口传来很轻微的门响声,他倦怠地抬头,蓦然看见一身半旧长衫的林惠然从外面迈步进来,身后还跟着满脸笑容的管家。
“这种活儿怎么让你做?”隔着一道晾衣绳,林惠然走过来握住他的手,怕冷似的攥在自己怀里,又弯腰走到元流火旁边,四处看了看,问道:“下人都跑哪里去了?”
元流火目光直直地看着他,动了动嘴唇:“你来这里干什么?”
林惠然想了想,认真回答道:“我吃了早饭,到街上散步,就顺路来看你了。咱家的卧室重新布置了一遍,比这里暖和多了,依我看还是搬回去住好了。”
“你……”元流火看着他,终于抽回了自己的手,后退一步,宛如被愚弄了似的,伸出手指怒道:“你搞什么鬼?”
旁观的管家忙走出来解释道:“元少爷,林少爷没有跟林姑娘成亲,林姑娘有喜欢的人,这会儿大概正拜堂呢,这还得多亏林少爷成全。”
林惠然上前一步,微微低头,有些歉意地说:“这事关系到林徽娘的清誉,因此之前一直瞒着你。你别难过了。”又把元流火抱在怀里,笑道:“你是我最疼爱的小家伙,我可不舍得让你受委屈。”
元流火又喜又怒,一时间竟有些茫然,然后抬脚踹向林惠然,恨声道:“你……你赔我!”
林惠然摊手,笑道:“我赔你什么?”
元流火张口结舌,结结巴巴道:“我……我这几天一直伤心难过,吃不下饭也睡不好觉。”
林惠然接口道:“还暗地里流了许多眼泪是不是?”伸手在元流火脸上刮了一下,又认真道:“那天夜里,我跟你说过我要帮朋友,叫你别多心,也别多事。你到底还是疑我了。”复叹气道:“可见夫妻间心有灵犀一说,也未必灵验。”露出一副遗憾惋惜的表情。
元流火智短嘴笨,但仍然能想清楚此事是林惠然诓骗了自己,他文斗不行,果断发起了武斗,抓起旁边的手杖朝林惠然打过去,怒道:“你这人满肚子花花肠子,把我当三岁小孩吗?”
林惠然哈哈大笑,左躲右闪地跟他周旋,口中不停地认错讨好。
两人打仗似的从楼下跑到楼上,从卧室爬到书房,从书房追到仓库,又从仓库滚到卧房,林惠然终于躲过了手杖,随手扔到窗外,按住元流火的两只手推到墙角,又是喘气又是笑:“好啦,打够了吧。”把脸上手臂上的红印子给他看。
元流火见他身上挂伤,有些心疼,怒气也消了大半,遂轻声道:“我给你拿药。”
林惠然按着他不动,低头凝望着他,俊秀的眉目里满是柔情,又轻声笑道:“有你这一句,我再挨十次打也值了。”
元流火终究有些不悦,开口道:“以后不要这样了,我们是夫妻,你有什么不能跟父母朋友说的话,难道连我也不能说吗?我是你的枕边人,是你最信任的人啊。”
林惠然呆了一下,一时间竟有些羞愧,他一直处于很强势的位置,把元流火当做宝贝一样护在怀中疼爱,却不知道元流火也是愿意跟他一起承担风雨的。
林惠然认真思索了一会儿,很诚恳地说:“我以后尽量改。”俯身在元流火嘴唇上亲了一下。
窗外阳光明媚,室内春意盎然。
71、避难
林惠然把元流火接回家里,当天晚上两人在温暖的卧室里睡了很舒服踏实的一觉。第二日天未亮时,大门外传来咚咚咚擂鼓似的敲门声。管家领着下人出门探视,见是四五个健壮的仆人,手拿棍子和绳索,直言奉老夫人之命,要抓林少爷回家。
管家见对方是老夫人那边的人,忙赔笑着接进来,又一溜烟地跑进卧室,也顾不得避讳,站在床边把外面的情况给讲了一遍。
林惠然已经醒了,他也预料到母亲那边大概要大发雷霆,因此匆匆地穿衣穿鞋,洗脸梳头,带领管家出去。床上的元流火才迷迷糊糊地坐起来,一手撩着床帐,他眯着眼睛问:“你去哪儿?”
林惠然故作镇定,笑道:“见几个家人,你再睡一会儿。”
他与那几个仆人见了面,又吩咐管家准备暖阁,好酒好菜的伺候,那些仆人跪下行了礼,又回禀道:“少爷,这回您说什么也不管用,老太太那边没接到新娘子,气了整整一宿,今天一大早把全族的长者请来,说要治你的罪。还说要关你几年的禁闭,宁肯你终身不娶,也不要你再和小子们胡来。”
林惠然一听这些,十分来气:“她自己胡乱撮合姻缘,如今闹了笑话,却又关我的禁闭?”眼看满院子站的都是人,遂又从容道:“我已经知道了,几位先去房里喝几杯暖酒驱寒,我这边换了衣服就过去。”
那几个仆人冒着寒风而来,本来也冻得哆哆嗦嗦,听他如此说,也不推辞,随着丫鬟的指引去了厢房吃酒。
林家的家规甚严,几位长辈位高权重,常年地不讲道理,林惠然不愿意跟这几个老古董交锋,略略思索了一会儿,决定暂且退居别地,等风头过了再回来。他手下的几个心腹佣人亦十分机灵,早已经准备衣服车马钱粮,只一刻钟的功夫,诸事筹备齐全,门外停了一辆宽敞朴素的马车,车内行囊齐备。
元流火穿戴完毕,洗了头脸,正要坐在梳妆镜前拿梳子,两三个丫鬟簇拥着进来,牵着他的袖子往外面推。
元流火手里举着梳子,莫名其妙地看着众人:“怎么回事?”
丫鬟们嘴里说道:“逃难,逃难。”
元流火被推到门外,一仰脸看见了坐在马车上的林惠然。林惠然亦不多讲,伸手将他拽到车上,推入车厢,又对众人拱手:“好好看家,我过几日回来。”
管家并丫鬟小厮们团团立在门外,依依不舍地送别了主人。
马车嘚嘚嘚地行驶,不一会儿出了城门,沿着北方的官道前行。
元流火自早上睁眼醒来到此刻,统共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刚才还拥着锦绣棉被,如今掀开帘子一看,外面已是一马平川的田野。
林惠然在一旁简单地给他讲了因何外出的缘由,恐他不安,还安抚道:“我前几日还在想天气日渐暖和,不如带你去北戴河避暑赏玩,那边也有几笔旧账未收。如今逢了这个机缘,正好出去游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