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他睡得正酣,是被袁林大叫醒的。走在上课的路上,没等他开口问,袁林便先说了起来:“天虞,昨天怎么回事,一声招呼不打就走了,我送完女朋友回来就看见你睡在寝室楼下?哥几个喝得烂醉,把你小子抬上去费了好大劲,怎么那么不禁醉啊?要不是我眼尖,你被野狗叼走都不知道。”樊天虞难以置信地反问道了:“你真发现我睡在楼下?”
“那还有假,大黄他们几个和我一起抬的你。看你小子长得瘦猴似的,沉得要死。”
为什么自己完全没有回到寝室楼下的记忆呢?樊天虞百思不得其解。难道那个时候自己已经失去意识,凭着直觉走回来的?唉,算了。中午再去那里看看好了。
上午的课他始终难以投入,走了好几次神,一心惦记着那片墓地,还有魏令羽的事。好不容易熬到放学,没等袁林他们几个招呼他一起吃饭,就先抓起书包出了教室。
因为是吃饭时间,所以没什么小情侣来麦田散步,他神不知鬼不觉地下了山坡,翻过那道栅栏。听说这所大学是建在坟地上的,这一片却没有被推掉,也真是奇迹了。循着昨晚的记忆,他很快找到了那块荒草下的断碑,果真和昨夜所见一模一样。白天的阳光很充足,一扫昨夜的阴郁之气,这墓地更没什么令人害怕的了。他蹲在魏令羽的碑前,拂去朱漆上经年累月积起的灰尘,说道:“不知道昨晚看见的是不是你,听你说的,我们前世似乎很熟,但是这一世我是男的,如果你想和爱人再续前缘,我恐怕帮不了你了。”顿了顿,他一拍脑袋,说道:“对了,我怎么能把这个忘了,下次再来的时候,我会给你烧点元宝啊什么的,现在还流行手机啊别墅的,看你也不大会用手机的样子……不过没事,我可以教你怎么用。”
一声轻笑响起在他头顶,他一个激灵,回头一看,正是昨夜看见的少年,月白色长衫,冷冷的面容上却多了一丝笑意。樊天虞见此,居然也不害怕,起身,比少年高了半个头,有些吃惊地问道:“鬼在白天也能出来活动?”
少年眼里噙了笑:“只有你能在白天看见我。”随即认真道:“天虞,你话变多了。”
樊天虞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先说这个,仔细一想,自己平日的确不多话,方才对着这碑就说了那么一堆,也不知怎么回事。
一想,是了,自己前世必然是名门闺秀,话少是肯定的,就答道:“前世我是女的,话肯定比现在少,而且这一世我是男的,魏……魏兄你要与她再续前缘,我恐怕是不能答应的了。”说道这里,只见魏令羽变了神色,有些凉薄,他心下一凛,忙道:“不过我可以按时给你烧供奉,一星期烧两次也没关系的,谁让我们缘分不浅呢。”
魏令羽上前一步,几乎和他脸颊相贴,正惟妙惟肖地表达了“耳鬓厮磨”这个词,只听他在耳边说道:“若我说,前世的你,是个男人,十分爱我的男人,你又如何?”
樊天虞心跳漏了几拍,僵在那里,魏令羽却退后一步,恢复了原先的镇定,神色冷冷地看着他。
不知如何拒绝,却绝对不能答应,樊天虞只好说道:“魏兄,你恐怕有所不知,这个时代和那个时代不一样,同性恋是不被法律保护的,而且我们家就我一个子嗣,还要靠我传宗接代,要是我和男人在一起,我妈肯定被我气死,更何况,我们人鬼殊途,要怎么在一起。”是了,就是这样。樊天虞对自己的说辞很满意。只是,有些于心不忍。
“传宗接代?人鬼殊途?前世的那个樊天虞,即便和家里闹翻,不惜离家出走,也要和我在一起。前世的那个樊天虞,说无论生死,都要生生世世和我相濡以沫。前世的那个樊天虞……”他说不下去了,神色却更加凄哀。樊天虞刚想说些什么安慰他,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前世今生的误会,实在太深。只见他转过身去,声音低了下去,道:“你走吧,是我太贪心了,怎么还能奢求来世呢。你已经不是前世的那个人了。罢了,你去吧。”
“魏兄,除了再续前缘这一点我不能答应,其他的,我一定全力帮你,只要我能做到。”他上前一步,拍了拍魏令羽的肩膀,却发现那肩膀如此单薄,他的心里难过了一下,便收回了手。
“带我看看这一世的人间吧。”是啊,怎么能那么贪婪,这一世,只要能相遇,即便你不爱我了,能陪在你身边,也已足够。
“好!白天别人看不见你,我们讲话会很奇怪,这样,我今晚来找你吧,对了,今夜是中秋,外面肯定特别热闹。”
魏令羽转过身来,淡淡一笑,绝色倾国,樊天虞仿佛看见漫山乱红,那隔世容颜。
05.陌上花开 血溅山河
太平的日子总不会长久。
那天的雪下得铺天盖地,从透明的天空落下,如梦似幻。只是樊天虞刚提着书包出门,就见自家门口站满了身着黄色军装,端着刺刀的日本人。他要出门,便被门口的士兵拿刺刀挡住。心里暗自惊讶了一番,便立刻关上沉重的朱红色大门,飞快跑进樊瀚文的房里,连门都没有敲就一把推开冲了进去。
“爹,为什么外面全都是日……”话说到一半,他愣住了,自家父亲正襟危坐,一脸肃杀之气,旁边的藤椅上正坐着身穿军服、留着一撮小胡子的矮胖军人,显然是日军高级将领。那个小胡子注意到了他的目光,锐利狡猾的眼睛看向他,用口音奇怪的汉语说道:“樊少爷,幸会。”
樊天虞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慌乱之间,他看向自家老爹,却不料樊瀚文大吼一声:“谁让你进来的,出去!”那严厉的口气有些不同寻常,樊天虞忽然想起秦紫川已经好几天没来上课了,传闻说秦家被日本人占领作了根据地,秦家一举迁往眉山了。难道自己家也逃不过这种命运么?
他的拳头攥在腰间咯咯作响,你脸上却出奇地镇定。这个时候,不能让老爹一人应付,他想。于是他索性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打算看看情况如何。
“孽障,叫你滚出去没听见么?”樊瀚文猛一拍桌,桌上的茶盏被震翻在地。
樊天虞冷静地看着自家老爹,道:“爹,我都知道了,让我和您一起面对吧。”他看见老爹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诧。
一旁的日军军官冷笑一声:“樊老爷,不必动怒吧,令郎在这里把事情说清楚不是更好吗?”
“不就是要我樊家的宅子么?龟田,只要你放了我樊家上下老小,这宅子归你。”樊瀚文语气清冷,可樊天虞分明看见自家老爹放在膝盖上的手隐隐颤抖,想必是怒气冲天了吧。
他的脑子飞速思考,这种时候不能硬碰硬,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出宅子,先保住性命再说。想必自家老爹也是这么想的,于是他缄默不语。
龟田哈哈大笑:“好说好说,就知道樊老爷是爽快人!中国有句古话叫什么来着,“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只要樊老爷答应把贵宅借给皇军一用,我保证,皇军会待樊家人如贵宾。那么就请樊老爷在上面签字吧。”说着,他递过一张早已拟好的契约书。说是借,其实是明目张胆地抢。
樊天虞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残阳如血,将满地白雪映得如同血河的下午,樊家所有男丁女眷,全部拿着包裹,如同残兵败将一般从那个曾经在平民百姓眼里高不可攀的门槛上迈了出去,从此再也无法回来。
他望着天边的夕阳,眼中有血色光芒。
幸好樊瀚文在乐山还有几处闲置的宅子,樊家人还不至于流落街头,终究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可是,对于樊天虞来说,这些都无所谓了。他决定参加陆军。樊瀚文知道他的想法后,露出欣慰的表情。临行前夜,母亲苦口婆心地叮嘱他要爱惜身体,吩咐下人仔细地收拾行李,流着眼泪看着儿子坚毅的轮廓,樊天虞抱了抱母亲,坚定地说道:“娘,别担心我,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虽说是大少爷出身,可他自小就在樊瀚文的逼迫下学习各种强身健体的武术,身体不比那些自幼吃苦的士兵差。在军队里,他很快适应了艰苦的环境,每月按时给家里写信。
时间无情地流逝,山河已变更了模样,他跟随国民党陆军部队行军打仗已经一年,晋升到了第十二师师长的职位。这一年来,他几度出生入死,被日军的炮弹炸飞过一次,徘徊在生死边缘时,脑海里却浮现出一处水阁,如水琴声中那绝美的身段,华丽哀婉的腔调,以及那双浸满清冷月光的眼眸。
有些人,即便隔了山河流转,星辰变幻,那记忆也绝不会在脑海里消退。
那年春天,飞花满城,他领导的师取得大捷,歼灭了日军一个旅的兵力,下属便提议好好庆祝一下。军队停留的地方,正是他的故乡——泸州。路过樊家昔日的宅子时,已然一片断壁颓垣。安排好部队的住处后,他独自徒步到昔日的老宅子里,外墙已经被火烧的漆黑一片,朱红色大门哪还有影子,他苦笑一声,迈步进去。院子里曾经精心呵护的园子如今俨然一片蔓草荒烟,木质的门窗廊柱断得横七竖八,到处结满了蛛网。
脑海里不禁又浮现起当年那低沉华丽的腔调:“原来姹紫嫣红开遍,都付与这般、断井颓垣……”他走到自己的书房外,虽然外面面目全非,但还是可以遮风避雨的,结实的胭脂清水砖盖的房子,漫天火光里竟也保存了一部分下来。地上积了厚厚一层灰,檐上全是蛛网,他矮身进去,忽然,地上的一样东西吸引了他的眼球——竟然是一只清晰的脚印,看样子是新的。一个念头在他脑中闪过——这屋子有故人来过!往前一看,一路脚印。脚印尽头,是原先位于窗前的桌案的位置,可现在已经空无一物,他昔日曾经在那里博览群书,挥斥方遒。
只是如今被一个清冷消瘦的身影占据。
那人一袭黑色长衫,如墨碎发随着窗口吹来的风而舞动,阳光照射进来,他在光影尘埃组成的迷雾里,不经意转头看见了他。
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樊天虞内心一颤:“令羽?!”
“许久未见,樊少爷可好。”淡淡的语气,清冷的容颜,樊天虞觉得那是月光下的一棵翠竹,单薄坚韧。心中偶然浮现的身影竟然就这样出现在自己眼前,他有些无措。只是他不再是昔日羞赧的少年,而是统率一整个师的军人,便很快镇定下来。
两人默契地出门,魏令羽跟在樊天虞身后,随他进了一家茶馆。
喝着清淡的茶水,樊天虞问道:“怎么想起去我家故宅?”
“思念故人罢了。”这口气,比茶水还淡。樊天虞看他,却见他只是低头啜饮着茶水,额前碎发遮住了眼睛,看不清表情。
“莫非这么多年,你还惦记着我二叔?”樊天虞惊诧不已,却不觉加重了语气。在魏令羽听来,这语气中分明带着怒火。
魏令羽抬头,眼中似乎蒙上了茶盏中的水汽,扑朔迷离,语气却冷了许多:“樊少爷的二叔又是何许人?恕魏某难以记起。”
“那你所说的故人,又是什么人?”樊天虞语气镇定,却不禁心跳加快,他期待一个答案,虽然希望几乎不存在。他们不过只是见了一面,甚至连话也没有一句。
“故人相逢,樊少爷心知肚明,何必多问?”他的眼眸直看进樊天虞心底,樊天虞杯中的水险些洒了出来。而这些都被魏令羽看在眼里。
几年过去,不过萍水相逢,你却不假思索地叫出了我的名字,叫的是令羽,甚至不是“淇翎”,而我们偏偏相逢在我对你刻骨思念的时光碎片里。原来这世间当真有一见钟情。
樊天虞的嘴角牵起一个弧度:“令羽口中的故人原来不才正是在下啊,哈哈哈。这几年行军打仗,却也不曾忘记令羽。说起来,令羽现在还在碎玉堂么?”
“碎玉堂?早就变成碎玉了……”仿佛回忆起了当初不堪的记忆,魏令羽的声音低了下去。
樊天虞心中一紧,问道“那令羽现在在哪里?还唱戏么?”
魏令羽冷笑一声,却显得无比单弱:“戏子而已,不唱戏又能如何?”顿了一下,他道:“今晚有戏要排,告辞了,樊少爷。”
未等樊天虞反应,他的身影已消失在茶馆外的百里人潮中。
06.最有情处 人世烟火
“诶?天虞,这么晚了,出去干嘛?”袁林看着背着鼓鼓囊囊的书包出去的樊天虞,有些不解地问道。
“哦,偶尔也想通宵上个自习,说不定可以碰见大美女呢,哈哈。”樊天虞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套说辞,笑着说道。
袁林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还以为你小子六根清净不近美色呢,终于开窍了啊……”他这么一说,宿舍里大黄他们几个纷纷转头来看,樊天虞也是醉了,心想要是你们知道真相是我要带只不知哪辈子的孤魂男鬼逛夜市而不是去自习室邂逅美女不吓死你们。
在全寝室目光的护送下,樊天虞镇定地走了出去,还不忘帮他们把门“啪”地一声合上,整个楼道抖了三抖……
有了前两次的经验,樊天虞熟门熟路地就来到了墓地,居然一点基本的害怕都没有,感觉就像是晚上出来散个步逛个夜市一般,他自己也有点惊讶。翻过铁栅栏,打开特意带来的强光手电,穿过半人高的荒草堆,找到了那块倒地的墓碑。
“魏兄,我来啦,你可以出来了。”害怕被逛麦田的小情侣小闺蜜听见,他刻意放低了音量。中秋的明月皎洁清冷,天地比平日亮了许多,就在这天清地旷,夜风微凉的良辰好景处,一只毫无温度的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他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一个激灵,自然是被手的主人分毫不差地感觉到了。
樊天虞不由得有些气恼,这“人”怎么就喜欢躲在人背后吓人呢?!回头,刚想宣泄自己的不满,却只感受到一阵清幽气息,一人一鬼鼻尖相触,全身如触电了一般,他退后一步,方才的不满早已抛却脑后,只听见自己的声音很不争气地结结巴巴道:“魏……魏兄你怎么忽然出现在后面,我……我不知道你离我这么……这么近……多有得罪……”
魏令羽倒是轻笑了一下,嘴角微微上扬,眼中盛满了清冷月光,对他慌乱的解释不置一词,问起了出游的事:“打算带我去哪?”
樊天虞这才从尴尬的氛围中解脱出来,道:“这我还没想好,我也刚来这所大学没多久,不然就随便走走吧。”边说,他边放下书包,从里面拿出一套黑色衣物,递给魏令羽:“晚上出来会有人看见你的,你这身打扮在现在有些奇怪,换上这身吧。不要嫌弃就好。”
魏令羽接了过去,从长衫袖口处露出一截细弱手腕,樊天虞难以自制地心里微微疼了一下,竟生出握住那手腕的冲动,这个念头很快被他压抑了下去。可是接下来的场景,却让他久久难以平复心跳,只见魏令羽二话不说,将衣物递到樊天虞手中,便解开长衫。纤长脖颈下的优美锁骨,锁骨下苍白细腻的皮肤,随着他解开盘扣的动作,便一览无余地呈现在樊天虞眼前。长衫下掩盖的身体,竟是如此纤弱,瓷器般的皮肤在月光下闪着淡淡光泽。樊天虞几乎看呆了,却没留意魏令羽已经向他伸出的右手。
“看够了?可以把衣服给我了吧?”魏令羽看着他,语气中尽是调侃,神色却是淡淡的,看不出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