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洛看了一眼齐月,皱眉道,“齐哥,你先去换身衣服。”
齐月刚要说什么,却听见丁然冷哼了一声,冷冽的话就在他耳边响了起来,“大热天的,冻不死他。皮糙肉厚的男人,死了倒是正好!”
“……对不起。”
齐月知道这三个字有多苍白无力,可是除此之外他竟再也找不出任何词汇。
丁然闻言似乎更加怒不可遏,冷笑道,“一句对不起就行了?齐月你还能不能更不要脸一点?!”
齐月闷声不说话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巨大的愧疚感快将他逼疯了,丁然的每一句都似一把利刃狠狠插在他心脏上,良久,终于一拳重重地捶在了桌子上,“砰”的一声,桌子上的杯子震倒了。
施洛有些看不下去了,皱着眉说道,“齐哥,你先出去,我有话想对丁然说。”
齐月迟疑了一会儿,咬咬牙,再一次歉意地看了一眼丁然,慢慢走了出去。
齐月出门后,丁然眼神就黯了下来,愤怒在脸上一点一点地消了下去,只余了平时的漠然。
他大概知道施洛想说什么,又抑或猜到了些什么,不过无妨,他想做的无人能阻止。
“你想说什么?”
施洛心里的疑惑愈发蔓延,低头看了看丁然略带轻蔑的神情,淡淡道,“你刚才这番话是故意的。”
“你很聪明,”丁然抬眸,轻轻地嗤笑了一声,目光就那么直直地投在施洛身上,坦荡毫无隐瞒的意思,“没错,我就是要让他愧疚!”
语气坚决,近乎咬牙切齿。
施洛皱了皱眉沉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丁然眼里的倔强固执让他心里莫名地有些沉重,眼角不经意瞄到丁然被指甲刺出血的手心,突然懂得了什么,这才淡淡地开口,“何必呢,伤人伤己。”
“我愿意!”
丁然咬着牙齿狠狠地盯着齐月刚刚坐的位置,手指再一次握紧,直到手心的痛楚漫了上来,才轻轻地笑了起来,笑容森冷得让人竖起一层鸡皮疙瘩,又让人觉得夹杂着一股浓烈的落寞不甘,“我想要的,都躲不掉。”
施洛语塞,心里说不出什么感觉。直觉告诉他事实不仅仅是齐月酒后乱性那般简单,但一时仅凭丁然诡异的态度却又猜不出什么。
这时候,敲门声响了。
施洛走过去开门。
齐月换了身干燥的衣服就过来了,他不放心丁然,等一进屋就直接冲到了丁然床边。丁然脸有些红的不正常,像是发烧了,他心里一惊,没来得及考虑手就伸到了他额头上。
手被丁然嫌恶地甩开,齐月只得灿灿地退到一旁。
“你干什么?”
“你……好像发烧了。”
丁然冷笑一声,讽刺道,“要是我死了恐怕更合你意!”
“不是。”
齐月匆忙解释。他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在丁然面前他总是大脑一片空白,可能是心底的愧疚在作怪,抑或是其他什么原因,总之他说不清楚。只得叹了声气,懊恼地挠了一把脑袋,走到了施洛旁边,“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儿,我们出去说吧。”
施洛看了一眼丁然,淡淡“嗯”了一声。
齐月想和施洛把床铺换了,他原本就对自己对丁然做了混账事儿感到愧疚万分,想拿把刀把自己捅了的心都有了,这会儿丁然生病了,他心里更是过意不去,他就想替丁然做点什么,能补偿一点算一点。
看着齐月颓废的样子施洛也不知该怎么安慰他,他也明白齐月的用意,便爽快地答应了。
两人回了房间后,齐月就开始麻利地替施洛把被子床垫这些东西搬到楼上去,施洛收拾其他东西。
这期间丁然只对齐月冷哼了一声,倒是没再说什么话,不知道在想着什么,施洛偶尔看过去,只见他在发呆,眼底一片漠然。
施洛想提醒一下齐月,可是又不知道能提醒什么,无奈只得作罢。
丁然这一病就是好几天,原先还有力气冲齐月发脾气,后来直接就处于迷迷糊糊的状态了。齐月急得口里都冒了泡,他想带丁然去来医生,可是丁然对此却是极度的抗拒,最终齐月只得趁丁然睡着了把医生请到寝室来看了几回。
这样过了几日,丁然的烧总算退下去了,不过面色却是一直没有好转。
齐月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施洛也时常过来看看。丁然对齐月的态度依旧是厌恶至极,一开口就是冷嘲热讽。
齐月是个挺忠厚的人,强烈的心理谴责下,整个人硬生生地瘦了一圈。
这一天中午,齐月去打饭,施洛从肯德基回来时就见寝室地板上流着大滩的红色液体,顿时一惊,快步朝丁然走了过去。丁然躺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气,面色尽失,殷红色的血液还在不停地从他垂着的指间流出,落在地板上的嘀嗒声刺耳得令人发慌。
“你……怎么了?”
施洛接住丁然垂下来的手,指间冒出的血液倒回了手心,不过几秒钟的时间,掌心便已嫣红一片。
丁然手指不听使唤地动了动,眼神有些发慌,他没想到施洛会这时候回来,但很快镇定了下来,指了指柜子下的抽屉,“那里面有药,麻烦帮我拿过来。”
施洛欲言又止,赶紧翻抽屉,抽屉里很空荡,只有两个普通的药瓶和一个手心大小的锦盒。
施洛取了其中一个药瓶,“是这个吗?”
丁然艰难地点了点头,施洛立马将盖子打开,倒出了一颗红褐色的药丸在手心,给丁然递了过去。
“我去给你拿水。”
丁然拦住他,直接将药丸放在嘴中吞了下去。
很快,血止住了,丁然的喘息声也慢慢停了下来。
施洛安了安心,拿拖把将血迹处理了一下。做完这一切,丁然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施洛坐在柜子旁边想了想还是将疑惑问出了口。
“你刚才是怎么了?”
丁然撑着从床上坐了起来,目光微微闪烁,“没什么,家族病而已,发作几次就好了。”
“那这药是什么?”
施洛皱了皱眉,他能看出丁然在撒谎,可是却想不通他为何要撒谎。
“施洛,”丁然沉默了会儿,“你管的太多了。”
“嗯。”
施洛并没有动气,反而愈发肯定丁然有事在瞒着自己,“齐哥知道吗?”
丁然脸猛地沉了下来,“他不需要知道。”
丁然的反应让施洛愈发起疑,沉思了片刻做出了一个大胆决定。
“我去告诉齐哥。”
“施洛!”
丁然瞳孔猛地放大,目光直直地盯着施洛,对上施洛认真的神情,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心顿时沉了下来,“不准让他知道!”
施洛被丁然突然的情绪激动弄得愣了愣,反应过来立马皱了皱眉,“你为什么瞒着他?”
“替我保守秘密!!”
丁然声音再一次拔高,施洛感觉自己抓住了什么,皱着眉地站了起来,淡淡地看着丁然,“我要知道原因。”
楼梯间传来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丁然霎时面色剧变,手指紧缩,“好,明日晚上九点你过来我告诉你。”
话音刚落,门咔吱一声开了,齐月提着两个饭盒走了进来。
“欸,施洛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施洛看了看丁然,又将目光平静地转开,淡淡道,“我回来取下东西,马上就回去。”
说罢,径直走到自己桌子前拿了一只笔然后朝门口走去,“我走了。”
“嗯。”
齐月笑着将饭盒放下,又紧张地看了看丁然,发现他今天面色好像还不错,心情顿时有些雀跃。
“你今天是不是舒服多了?”
丁然胸口一滞,忽而又讽刺地勾了勾嘴角,目光直接移到饭盒上,齐月立即识趣地将饭盒递到了他手中。
丁然漫不经心地吃了几口,忽然停了下来,漠然地看着窗外,“今天几号了?”
“二十一号了。”
齐月急忙回道。
“二十一号了……”
丁然黯淡地笑了笑,眼底悲凉,顾自吃饭,不再说什么。
3、
隔日晚上九点,施洛准时来了寝室。
齐月已经睡了,丁然正坐在桌子边等他。
“就在这里说吗?”
施洛看了看齐月。
“没关系,他不会醒。”
丁然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示意施洛坐下。
“你对齐哥做了什么?”
施洛心上涌出一丝不安。
丁然漠然地垂了垂眼,“什么都没有做。”
“齐哥不会这么早就睡觉。”
“施洛,这就是你要和我谈的?”
“自然不是。”
施洛略一颔首,权衡利弊后还是坐了过去,谈正事要紧。
施洛想了想决定将这几天的疑惑解了,“那天晚上你和齐哥到底有没有发生什么?”
“施洛,”丁然皱眉,“我们要谈的不是这件事。”
“我知道,但是这件事我非知道不可!”
施洛沉吟道,“丁然,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丁然冷笑,“你要清楚的是齐月对我干了什么?!”
“齐哥挺没心眼的,所以他相信的我不一定相信。”
施洛平静地看着他,“何况我看得出来你并不像表面上的那么讨厌他。”
施洛顿了顿,认真说道,“丁然,你喜欢齐哥。”
“你哪里看出我喜欢他了?”
丁然冷哼一声,目光渐渐毒辣,“我恨不得将他抽筋断髓!”
施洛仿佛没看见丁然的表情似的,情绪仍是平静无波,“你每晚睡觉后都叫齐哥的名字。”
“不可能。”
丁然面上开始波动,转瞬又平静了下来,“那又如何,我恨他恨到梦里都想杀了他不是很正常的吗?”
“那时候酒后乱性还没有发生,你为什么恨他?”
施洛敏锐地抓住这个漏洞,目光直视着丁然,逼迫着他说出真相。
丁然一时语塞,忽然吼道,“施洛,你管的太多了!”
“因为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看看齐哥现在是什么样子。”
施洛深吸了一口气,“你到底为什么这么做?”
丁然扭头怔怔地看着齐月,忽然说不出话来。这一副面孔他看了十几年,从年少到如今,已经整整有十几年了。时间太长了,长得这个人已经深深地刻在了自己心里,他的一丝一毫的变化他都能够敏锐察析。可是他必须得这么做,一辈子那么长,不这么做怎么让他记着自己一辈子?!
“没关系,反正只有这几个月了。”
丁然喃喃道。
“你说什么?”
声音太小,施洛没听清。
丁然收回目光,漠然地看着施洛,忽然轻轻地笑了起来,“你想知道什么都问吧,我说。”
施洛愣了愣,忽然不知道该从何问起,丁然这个人他和他生活了一年,可是如今他竟然一点也看不透他。
“你来说吧,我听。”
“也行。”
丁然想了想缓缓开口,“我和他认识十四年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六岁,我四百八十六岁。”
“等等,你……说什么?”
施洛愕然地抬头,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我说我四百八十六岁。”
丁然轻轻地笑,笑容里有些不易让人察觉的悲凉,他好像已经猜到施洛会是这样一副愕然的表情,稍作停顿后又不紧不慢地接着说了下去。
“我是一只仙狐,仙狐头五百年要历一次天雷劫,不过我的提前了。好在没出什么事,我也成功地化为了人形。”
丁然记得很清楚,那天历完劫后他好奇自己的模样,尽管身体很疲惫,可是还是兴冲冲地蹲在小溪边一个劲儿地往水里望。
就在那个时候他听见身后有人在喊,“小孩儿,你是谁呀?”
他好奇地转过身,就见一个小男孩朝他跑了过来,跑的气喘吁吁的,小平头上都沾了灰。
小平头拉着他的手笑眯眯地问他,“我是齐月,你可以叫我齐哥。”
说着摸了摸脑袋,有点儿不好意思,“你长得可真好看,你是隔壁村的丁然吗?”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就这么撞进了刚成人形的小仙狐心里,他轻轻地点了点头,呐呐地应了一声“嗯”。
其实他不叫丁然,他的名字仙狐谱上早已记载好了,他叫崖宿。
可是有什么关系呢,至此以后他在人间便用了丁然这个名字十四年。
小丁然和小齐月很快就热络起来,整个暑假两人都约好在小溪边,然后一同去玩耍。
直到八月下旬的某天,那天的雨势很猛,雷电大作。小丁然在溪边等着齐月,等的时候他看见从小溪上游飘过来一个穿着白衣服的小孩儿,那小孩儿长得很精致,容貌和他有几分相似,只是身影虚幻,是一缕魂魄。
小齐月想到狐王与狐后的教导,不能擅自干涉人类的生死,便没敢出手理会,只是怔怔地看着魂魄飘远不见了。
那天他没等到齐月。
后来十几天,他也没等到他。
当他还是只小狐狸时他就喜欢在人间游荡,所以他渐渐意识到了齐月说不定是去上学了。那个小镇上有好几所小学,他找了一遍才在一所名为木松小学的一年级教室里发现他。
他走过去拉着他的手,焦急地问,“齐哥,你……怎么都不告诉我你上学啦?”
那是他第一次被齐月忘记,小齐月说,“你是……谁呀?”
小丁然呆住了,整个人傻傻地看着他,水汽盈满了整个眼眶。
小齐月像第一次那样拉着他的手,轻问道,“你是新来的转学生吗?你长的可真好看。”
说的时候那双黑亮的眼睛藏着羞怯,却也发着光。
小丁然就在那一句话下懵懵懂懂地再一次和小齐月成了好朋友,并快速地找到了一个留在那儿的身份。
这是第一次,势必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甚至更多的,遗忘。
这一段的友情渐渐走到了小学毕业,小丁然一路跟到了初中。报道那天,丁然在教室门口等着齐月,看见他从教室里出来了,立马走过去喊他,“一起回去吧。”
齐月挠了挠脑袋上顶着的的和本人不伦不类的碎发,露出了疑惑的表情,“你在和我说话?”
丁然眨了眨眼,忽然不安起来了,“……嗯。”
“你认识我?”
“齐哥,你不认识我了吗?我们昨天还见过面的。”
丁然急得快哭出来了。
齐月绞尽脑汁想了一会儿,忽然恍然大悟道,“哦,没错,我们昨天在小卖部见过对吧!你是我邻居家的亲戚!没想到你也在这里上学,可真巧!”
“我不是,我叫……丁然,齐哥,你是在和我开玩笑对吗?”
在那一刻,丁然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或许是他不敢相信所以没敢当真。
直到第二年这一幕再次上演,丁然才真正接受这个事实——齐月又把他忘了。
遗忘远远比丁然想象中更为猛烈,最初是一年,然后是半年,后来慢慢变成了一个月,半个月,最后丁然永远面对的都是陌生的眼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