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韫曦微微笑了笑。“你觉得呢?”
闻静思将手中的奏折放在桌上,沉声道:“没有比趁此收复皇权更好的时机了。”
萧韫曦击掌道:“不错。父皇给宗家留了颜面,宗家自然要交出实权作为回报。可恨他们根深蒂固,一时不能彻底铲除。”
“皇上考虑周详,此时连根拔除,有损朝廷根基。”闻静思和声安抚道:“王爷暂且忍耐多些时日,路总是一步一步走的。”
萧韫曦点头道:“我明白。”
闻静思食指敲了敲桌上成堆的奏章道:“这些都是请愿皇上立你为太子的折子,今日皇上有些精神,一一亲笔批复了。林大人正在拟诏,明日就该公布天下了。”
萧韫曦随手取过翻了几本,满目陈腔滥调,顿时觉得没意思,又丢了回去。“成王败寇,真的是成王败寇。”他讥笑了几声,扭头去看闻静思。今日身边这人穿了一身天蓝色的棉袍,外罩了一件芝草纹雪青色夹袄,腰间缀着一块四君子白玉,清清淡淡,干干净净,就如雪地中的一株孤梅,不惹半分尘埃。顿时,心底一阵赤火燎了上来,压也压不下去。“静思,我毕生心愿有三,现在已了结之一。余下两个,你可要帮我到底呀。”
闻静思见他说的郑重,不由正了脸色道:“我自然万死不辞。”
萧韫曦紧紧盯着闻静思的双眼道:“我何时要你万死了,即便再危急也轮不到你冲锋陷阵哪。”两人本就比邻而坐,他这样一盯,闻静思顿时觉出几分压迫之意。萧韫曦见他往后退了退,笑道:“其一自然与你相同,不外乎天下太平,百姓富足安康。其二,就不知你愿意不愿意了。”
闻静思心中狂跳,萧韫曦脸上虽是笑意温柔,眼底却是一片冉冉烈火,炽热的似要将人焚烧殆尽。他张了张口,嗓子好似不是自己的,发不出半个音来。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木逢春的声音:“王爷,奴婢前来复命。”
对视的两人齐齐看向大门。萧韫曦略正了正脸色,有些无奈道:“进来。”
木逢春推门而入,朝两人先后行礼,对着闻静思时,略看了萧韫曦一眼。萧韫曦心中有数,道:“你直说,无需避人。”
木逢春直言道:“皇后在宗人府牢中自尽而亡。”
萧韫曦平静地道:“嗯,知道了,就按嫔妃之礼下葬罢。”
木逢春领命而去。萧韫曦见闻静思不发一言,奇道:“你觉得如此处置不妥?”
闻静思摇了摇头,将为皇后开脱的两张折子挑拣出来。“她既然做了,便该知道后果。若是在民间,远远不止如此惩治,王爷还是留了情面。”
萧韫曦笑道:“我不是为宗家留情面,而是为皇家。”
闻静思直视道:“我晓得。”
萧韫曦被立为太子的事,朝中上下几乎无人反对。
冬至当日,久病在床的萧佑安第一次坐上了空置多日的御座,在朝臣的三跪九叩下,亲自给新立的太子戴上朝冠。号角齐鸣,钟鼓震天,闻静思在自己的书房里,也似乎听见了朝臣的恭祝,百姓的称赞。
这一日,萧佑安不仅立了太子,还颁布了退位诏书,提携了孔毅为中书令,灭江以深满门二十三人。先太子谋逆一案,宗维宗琪因不在朝中,不受牵连,不予追究责任。二宗叩谢天恩。宗维以辅国重臣未能劝阻先太子为由,主动地交出了部分权力。
这一日,殿外风和日丽,殿内氛围凝重,新旧更替,权力交接更是翻江倒海般的推动着燕国前进。
第二日,萧韫曦太子监国,坐在御座之下,主持大朝会。
萧韫曦虽做了太子,却并未搬入东宫,仍住着宫中旧居。他给了闻静思一块腰牌,要他日日来书房,美名其曰察看去封地前让闻静思写的治国之策,实际却是二分正事,五分闲聊,余下三分一同陪伴萧佑安。
闻静思在宫中久了,记得些面孔。这些时日,老面孔渐渐少了,新面孔多了起来,见到自己也不再视若无睹,反而有礼有节,就连一贯谦和的木逢春,对着自己也带上一丝恭敬。他自知自己并无官位,却时常出入皇宫陪伴太子,身份颇为尴尬,萧韫曦上朝时,他便呆在书房里,静静地候着。
冬至之后,萧佑安的身体急速的衰败下去,那一日的朝会似乎用尽了他最后鲜活的气息。萧韫曦眼睁睁看着父皇衰弱下去,连徐谦都束手无策。纵使明白生死就在几日之间,也难以压制祈求一分一毫的生存的希望。
萧佑安怔怔地看着床边跪在儿子身边的人,闻静思心有所感,寻了个借口退出房外,给他父子二人留个清清静静。萧佑安油尽灯枯之兆已然显现,此时口舌竟是利落起来:“当年太后……要朕寻机……除去他,果然有理。”
萧韫曦微微一愣,牵扯了嘴角,做出不在意的脸色。“动手的机会那么多,为何父皇不下手?”
萧佑安半眯的双眼里,隐约可见细碎的光芒,尽是对生的留恋,与对过往的缅怀。“敢立危樯之下……他是真君子……你要用他……就大胆的……用罢。”
萧韫曦沉默了片刻,道:“父皇,儿臣意欲他为丞相。”
萧佑安长长地,颤抖地吐出口气。“萧家出情种啊!”
即便有徐谦三五个月寿数的预计,皇帝也未能熬到那个时候。
小寒第二日,雨雪纷纷,萧佑安合目安详长辞。之后封闭城门,报丧,哭灵,直到通告城外清凉寺,长敲丧钟三万响,一直紧绷了弦两天未能合眼的萧韫曦,终于不支,昏厥在棺柩旁。
萧韫曦昏厥的消息,被木逢春和闻静思一同压了下去,只说太子劳心劳体,需要静养一二日,且请凌云严密留意宗派风向,以防不测。
萧韫曦早上倒了下去,徐谦给他灌下半碗汤剂,不及中午便清醒过来。见徐谦上前诊脉,闻静思守在床边,心中一动,忽然道:“我至亲的三人都因甲子桃散而亡,我恐怕也难逃暗中投毒。太医院势必清理一番,徐谦你劳苦功高,可愿意为太医正掌院?”
不仅闻静思吃了一惊,徐谦更是张大了双眼,就差没把眼珠瞪出来。“殿下一开口就赐封五品官员,我一介布衣,担当不起皇恩浩荡。”
萧韫曦哈哈干笑几声,略自嘲道:“你便当做还你韩家的罢。”
徐谦正色道:“如此,我有几个条件,殿下若能应允,再还不迟。”
萧韫曦道:“你说。”
徐谦道:“俸禄翻倍,不诊后宫女眷,不诊臣工。”说到此处,他看了一眼闻静思又道:“闻公子例外。”
萧韫曦冷笑:“你倒是会避重就轻。”
徐谦笑道:“殿下不日就要登基,如此尊贵,我自当避轻就重才对。”
闻静思听到耳里,有些不一样的感觉。“徐大夫本也有此意罢。”
面对萧韫曦的逼视,徐谦处之泰然。“我在禹州,眼见耳闻都是你们二人的事迹。若大燕有你们治国,或许百姓能少些穷苦,清正官员能少些冤案错案。我若能尽我所学效力于你们,也算添上块砖加上片瓦,不至于顶梁柱塌,倾颓大厦。”
萧韫曦皱了眉,闭了闭眼睛,骤然从被子里伸出一条腿,踹在徐谦膝盖上。“你刚才的条件,我都允了,滚罢!”
徐谦轻笑了几声,能激怒太子对他来说,似乎是一件愉悦的事。他一边揉着膝盖,一边躬身告辞。闻静思亲自送他出门,折回来时,见萧韫曦愣愣地盯着床帐,也跟着难过起来。“殿下,哭一哭罢,心里痛快些。”
萧韫曦微微翘了翘嘴角,看着他道:“国未破,家未亡,我哭什么。”他极力想做出一副镇定的模样,可片刻之后,鼻翼翕动,眼圈不由自主的红了起来。他一手揽过闻静思,沉痛道:“‘君名孤寡’,我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闻静思静静的任由他靠在自己怀里,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来。
萧佑安入皇陵,仪式极其庄重威严。宗芷孺早已废除后位,因而未能葬在陵园内。
皇帝入陵之后,萧韫曦应在大寒当日继位,皇城也该张灯挂彩,隆重装点。可他不走寻常路途,以孝期为由下令各项事宜默默操办,即便接待各国来贺的使臣规格也比往年有所减免。登基当日,也只有号角长鸣,象征扬名四海。
闻静思早已被木逢春请到正德殿休歇,耳听浑厚的号角声,遗憾不能亲眼看见萧韫曦一步一步走上皇座,朝臣跪拜,四海来贺。可他脑中却是萧韫曦一身庄严的衮服,尊贵无匹,世间一切邪恶都不能浸染。他面向太极殿缓缓跪倒,行下三叩九拜之礼。
大典隆重繁杂,萧韫曦直到申时半才得以脱身回到寝宫。乍一入门,闻静思长身玉立映入眼底,未及惊喜,只见面前这人朝着自己跪拜,口称万岁。萧韫曦满面惊愕,嘴角骤然沉了下来。
萧韫曦称帝,改年号为元兴。
元兴元年的第一道诏令便是追封母妃为皇后,择日迁葬进皇陵,和皇帝同室同穴。这道诏令针对的是先皇和当今皇帝的生身母亲,虽是国事更是家事,自然没有人敢上折反对。
第二道诏令则是将闻静思太子舍人的官职从虚名变成了实位。这也只是让一个世家子弟光明正大的穿上官服戴上官帽,堂堂正正站在朝会上。谁都清楚,在没有太子的今日,闻静思也只是从一个棋盘跳到另一个棋盘上。只有宗维听到后,脸色沉得比当日见了女儿还阴暗。
第三道诏令才是真真正正震撼朝臣的一道。就在闻静思上朝的第二日,被新帝越过了内阁当殿封相。这次,不仅朝臣变了脸色,闻静思也目瞪口呆,脸色红白交替,显然吓得不轻。直到宗维一声怒斥:“这简直是笑话!”仿佛一滴水进了滚烫的油锅,殿上骤然炸开了声。
宗派的大臣自然抓住一切时机抨击闻静思,从他年纪轻轻毫无建树,到会试榜上无名,再到身无功勋,直要将他贬得一文不值。
闻史两家人虽然惊讶皇帝这一番动作,面上却无喜无悲,既不附和,也不反驳,好似堂上轰轰闹闹为的都是别家之人。
且不论这两派,连刚提拔上中书令的老臣孙毅和薛孝臣都连连叹气,若不是闻静思毫无资历,年纪太浅,就以品德二字,丞相一位或许尚能胜任。而武将世家之首凌崇山,只笑了一笑,便闭目养神起来。
萧韫曦看着堂下一团乱麻,早有所料。他不急不慢地等朝臣安静下来,朗声对宗维道:“宗太师,哪里可笑,也给朕说一说。”
宗维冷哼一声,拱手道:“皇上,闻小公子二十出头,自身一无建树,闻家也无世袭官位,他官居太子舍人之位乃承先皇隆恩,凭什么一跃而就,上至百官之首!臣不服,各位同僚亦不会心服口服!”
宗维言毕,党羽纷纷附和起来。
萧韫曦却面带微笑,处之泰然道:“燕国建立至今,官位的升迁何时开始不是以德行功绩为准,而是排资论辈?”
轻轻一句话,压住了满堂喧哗。
萧韫曦继续道:“禹州旱灾,哪位大人的儿子亲身前往禹州调查旱情,与百姓同饮江水,抚恤民众,上折求朝廷再拨一批粮草物资?”见满朝文武哑口无言,笑道:“又或许,皇帝病危,太子犯上谋逆,众位爱卿也大方些送儿子入宫照顾,无惧太子氵壬威,与皇帝同生同死?”这一句,尾声甚轻,意义却重。萧韫曦满意地看着殿上面面相觑的大臣、气得浑身发抖的宗维,目光最后落在平复了心绪的闻静思身上,停顿片刻才接着道:“朕选他,是因为丞相一职,他不仅能胜任其责,还有富余。”
“皇上!”宗维厉声道:“忠臣不事二主!他先是太子侍读,再是太子舍人,如今迁丞相一位,已经是不忠。身为太子舍人,太子谋逆,他不挺身力劝,坐观上壁居心险恶实为不义。挟先皇隆恩求高官厚禄,如此卑劣行径,怎能配当百官之首。”
宗维此言一出,堂上朝臣即刻分成三片。一片宗氏党羽,应声附和,一片默默无语,静观其变,一片怒目而视,据理力争。而暴风雨中的闻静思,肃立于口舌来往之间,既不出言辩解,亦不愤慨训斥,只安静的看向御座,身边的争执较量再激烈,也无损他一心的赤诚与忠义。
萧韫曦猛地站起,冷笑一声,沉声道:“宗太师说得好!忠臣不事二主!可太师莫要忘了,你先侍奉文帝,再侍奉先帝,如今是朕的臣子,你到底忠于谁?宗太师一贯看重名声,不如就此告老归田,保全名节,让朕也感慨一回太师的忠贞二字!”
宗维双目怒睁,胸膛剧烈起伏,总算明白了皇帝的计谋,数十年的狂妄再也耐不住如此挑衅,不禁呵斥:“简直荒谬至极!”
“宗维你好大的胆!”萧韫曦一直被压抑的怒意,终于被他这句话搅合的再压制不住。“当堂辱骂皇帝朝臣,谁给你的胆!来人!将此人拖出去乱棍打死!”
闻静思见门外冲入两队甲胄整齐的侍卫,片刻就压制了宗维,看来是萧韫曦早有准备。他心中微一思量,上前一步,拱手道:“陛下息怒。”
一殿的喧闹在这一句中瞬间安静下来。萧韫曦沉默片刻,坐回了御座。闻静思见他平稳了心绪,这才开口:“陛下,宗太师无心之言,实属无意冒犯。太师在朝几十年,功绩显着,实在不能因这一回获罪革职,让诸位大臣视陛下做冲动之举。望陛下收回成命,另做处置。”
闻静思既给萧韫曦留了退路,又提醒了他现在不是好时机。萧韫曦如何听不出这话中话,当即冷笑道:“好!新年在即,朕也不愿用大刑。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罚俸禄,禁闭家中,宗太师什么时候认错了,什么时候再回来。”
宗维好歹也纵横朝堂数十年,知道进退,当下一言不发,仍由侍卫将自己押解出殿。
萧韫曦稍稍顺了顺气,接着道:“此事,还有哪位大人有异议的?”
经此一闹,谁都看清皇帝的意图。新帝登基,尚未摸清脾气,哪里还敢说半个不字。满殿寂静中,老臣孙毅拱手来圆场:“陛下,闻大人年仅二十五登相位,大燕百年来绝无仅有。可世上也无绝对之事,不如请闻大人尝试数月,若确实能胜任,陛下再下旨不迟啊。”
“孙大人。”一直不曾开口的林显此时回过身道:“二十五龄登相位绝无仅有,先行丞相之职再正丞相之位,也绝无仅有啊。”趁着孙毅吃惊的片刻,林显对御座致礼。“臣愿以身家性命保闻静思,确有才智,堪当大任。”
林显这一举动,明显的取悦了萧韫曦,今日第一次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来。“好。还有哪位有异议的,一并说了罢。”
至此,殿上再无异响。
下了朝,闻静思的太子舍人便是一虚闲之职,刚出殿门两步,被木逢春截住,领着直奔正德殿。萧韫曦见他一进门就要跪倒,抢先伸手握上了他的腕子,笑道:“只有朕在,还做什么虚礼。从今日起,你就是朕的丞相,明日将你的那些治国之策一一交上来,朕不信他们不服!”
闻静思不着痕迹的挣开手,和声道:“陛下欲成大事,还需一步步来啊。”
萧韫曦一双利眼直直盯着闻静思,几乎将他盯的心生畏惧,才轻声道:“静思觉得朕今日处置宗维太冲动?”
闻静思如实道:“臣不敢妄断陛下所为,不过今日一石二鸟,陛下恐怕已达目的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