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沉默了一会,然后说:“小朗,你放心,爸爸一定会让你回家的。没有人能扣住你。李祝融不接你回来,我自己去接。”
他已经连名带姓地叫李祝融了,可以想见李家现在是什么场面。
我说:“没关系,我在这边其实也很好,很安逸,而且我本来就喜欢郑敖,爸不要觉得我过得不好,别多心,就当我是出去旅游了。”
我爸再也听不下去了,匆匆挂了电话。
我爸以前担心我和李貅的关系,还百般帮我们周旋,他不知道,我并不责怪李貅,也没恨过李貅,我只是再也不会接纳他了。
我不会接纳李家的任何人。
但唯有我爸,我没办法疏远他。
我不希望他和李祝融吵架,也许是被关得久了,我现在对人性越来越悲观。我怕他和李祝融生了嫌隙,应了我的奶奶的话。而且我现在被关在郑家,他只有李祝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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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掉电话,我抬头看着郑敖。
他也看着我。
外面云层遮住了太阳,窗户里照进的光不那么亮了,他的脸我看得很清晰,我就这样盘坐在床上,抬头看着他的眼睛。
我说:“郑敖,你现在还想关着我吗?”
他不说话。
我说:“郑敖,你一直觉得我脾气好,那你知道脾气好的人是怎样报复的吗?我这些天其实也在想,我没有能力,只是个平头百姓,你要关我,要见我,要和我睡在一张床上,都是没有办法的事。但是至少这世上有一样东西,是完全属于我自己的,就算你是天王老子,也管不到这里。”
我低头,拉开睡衣的领口,长久不见太阳,我皮肤苍白得不像话,我用手指指着自己的左胸口,告诉他:“你看,这里是我的心。你这辈子,都没有再进这里的资格。”
不是所有的伤害都可以得到原谅,因为受到伤害的那个我,不是现在的我,我没有资格代他原谅。就算我现在有了开阔心境,云淡风轻的性格,但是当年的那个我,也许因为这个伤害,而活在遮天蔽日的阴霾里,看不到一点点希望。
我活在这个世上,不过一个平头百姓。我的人身自由也许由不得我自己,别人伤害我,我也许没有办法打回去,但是我可以决定我自己的心。我从心里剔除掉他们,剜除掉所有痕迹,然后这辈子再不放他们进来。哪怕我余生都要被关在这里,哪怕我会生病,会死,会和郑敖上床,我的心里都不会再有他。在我的心里,始终有一个人,在冷冷地看着他,如同对待一个陌生人。
郑敖抬了抬手,却没有碰我。
他说:“那如果我爱上你了呢?”
我像听见了最好笑的笑话,开心地笑了起来。
我说:“郑敖,你听过狼来了的故事没有?”
第一次,我做你的朋友,倾心照顾你,愿意成为你结婚典礼上的背景。你利用了我。
第二次,我给你一次被原谅的机会,你轻描淡写用掉,说要和我交往。最后你亲口告诉我,你不爱我,但是可以和我相处。原来我爱你,只能换来一个陪伴你的资格而已。
第三次,我求你不要关着我,不要毁掉我的工作和人生,你说你只要我,你为了你的日子舒坦,把我整个的人生碾得粉碎。
耶稣也只能打完左脸换右脸而已,我哪来的第四张脸给你打?
但郑敖不为所动。
他说:“你还没回答我,如果我爱上你了,你会怎样?”
我笑着看他。
“郑敖,如果你爱上了我,不是我会怎样,而是你会怎样。”
“你什么意思?”他问我。
“你觉得你配说爱吗?”我问他:“你真知道爱是什么东西吗?”
爱是宽容,是体谅,是把那个人的感受放在自己的感受之上,你爱一个人,就不会囚禁他,伤害他,你会把他供起来,像对待你的信仰一样,连你自己也不许亵渎。你如果真的爱我,哪怕只有一点点喜欢,你都不会这样对待我。
他说:“爱有千百种。”
“你错了,伤害有千百种。”我告诉他:“爱只有一种。等你见过,自然会懂。”
因为这一种爱,就足以包容千千万万种的伤害,一点点被打磨,被消耗,像写完了的粉笔,就算写满了整面墙,却再也无法复原。
郑敖没有再说话。
当初郑野狐说郑家人聪明,其实不过是看准了人欺负而已,一定要把爱他们的的人压榨出最后一点包容力,最后自取灭亡。他是这样,他儿子也是这样,实在是祖传手艺,外人学都学不来。
他走之后我还吩咐了他一句:“是李貅告诉我爸的,下次他再打你,你可以多还他两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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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王娴来找我。
我不知道管家有没有发现她常溜来找我,反正每天她来找我时管家都不在,当然也可能管家知道这件事,也默许了,因为怕我一个人呆久了会被逼疯。
不过王娴和我一样,是没什么兴趣爱好的人,她不知道是受叶素素之托还是什么,连作业都要拿到这里来做,好在我毕业不久,还能指点一二,她和我一样学的是理科,成绩还不错,就是有点喜欢看课外书。
我问她最近有什么新鲜事。
她说没什么大事,关家的位置被龙家顶替了,那家和关家是世仇,十年浩劫里还打死过关家的人。还有就是周勋和叶岚子吵架了,李貅被李祝融打了一顿。
我其实有点不懂李貅为什么要告诉我爸,以他的脾气,可能是觉得我在这边过太惨,李祝融又没有给郑敖大力施压,所以一气之下跟我爸告状了。但以他对我爸的孝顺程度,不至于做这样的事。
倒是周勋和叶岚子吵架的原因我很能理解。
从叶素素身上,多少能看到叶岚子的影子,她和周勋订婚,很大一部分是为了家族,周家向来低调,从来不沾染别的东西,一心从军。这次和郑家合作,多半是叶岚子的主意,她要通过联姻和生意,把叶家和周郑两家绑成铁三角,这样就算他父亲想要“宠妾灭妻”,也得掂量掂量。
但是这件事对于周家,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他们这样的大家族,只要不掺合进这些乱七八糟的事里面,一心充当国家栋梁,是不会有覆灭之灾的。到了这个地步,利益的多少已经不在他们的考虑中了,家族能够长久地存活下去、培养出优秀的子侄才是重中之重。
但是周勋爱她,连带着对她妹妹都无比纵容,让叶素素没大没小地叫他“周木头!”
在夏家拜年的时候,我看过周勋看叶岚子的眼神。
那是带着爱情的眼神。
周勋不傻,他的脑袋不比李貅他们的差,叶岚子的心思,他看得清清楚楚,他只不过是纵容她而已。只是人心不足,总有纵容不下去的时候。
别的不说,我只问关映。
“我看新闻,关家似乎又出了事,”我问王娴:“郑敖他奶奶怎么样了?”
“郑奶奶的态度有点奇怪。”王娴说:“她不想见郑敖,但是又把权力都交给了他。”
这正是她的厉害之处。
她恨郑敖,却关心郑家的存亡,郑敖现在是郑家唯一的后人,她扶持也好,不扶持也好,总不能真的去对付他。所以她从来只在言语行动上伤害郑敖,却从不在权力上限制他。
京中叫她武则天,她比武则天总好一点,没让外戚替代了郑家,充其量只是个吕后,还没做成。
我在书上撕下一页纸,在上面写了一个电话号码。
“王娴,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王娴和我熟了,也敢抬起眼睛和我对视了。
“你替我打这个电话,记得,要趁一个人的时候打,就说你是许朗的朋友,问这个号码的主人,上次想跟我说的事是什么,把她的回答告诉我。”我问她:“你能做到吗?”
王娴神色凝重的点头。
她大概以为我在密谋什么,还神秘兮兮地告诉我:“其实我还可以帮别的忙,我家里有枪。”
我笑了起来,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她脸红了。
“没有那么夸张的,”我跟她说:“我只是被关在这里,又不是一辈子,哪里需要用得到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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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王娴没错,我确实是在密谋着什么。
大概是从小在李家长大的缘故,我几乎无师自通地明白了,这世上最厉害的武器,从来不是枪。
而是人心。
京中这么多家族,夏李郑,王叶贺,周家宁家,人际关系错综复杂,交织成了一张网,此消彼长,彼此掣肘,谁能找到这张网的主线所在,就能真正掌握这个小世界的游戏规则。
我以前总不想这些,因为我知道我不属于这个世界,我的世界在外面,我要当一个过得开心一点的平凡人。
可惜郑敖不答应。
他现在在走钢丝,手上项目还在铺设,场面铺得这么大,一个人吞下夏家手上所有的订单,不知道侵犯到多少人的利益。内忧外患,四面楚歌,他还敢在百忙之中把我锁在他家里。
大概他觉得我只是个温和无害的废物罢了。
可惜我不是。
未来的路还很长,我还有很多时间,我可以慢慢来,把所有的关系一条条梳理清楚,然后抽丝剥茧,找到最薄弱的那一点,脱身出去,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我不需要李祝融,也不需要李貅,抑或是罗熙。
我可以靠我自己。
因为我很有耐心,也很有时间。
我可以耗上一辈子。
第51章:时间
我在郑家将近一百天了。
我感觉自己像坐井观天的青蛙。
生活里没有一点波澜,我越来越没有办法集中注意里看书,我仍然每天呆在书房里,但是更多的是发呆,我连书房里的每一寸地毯长什么样子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甚至开始期盼每天郑敖早点回来,因为我只想能听到一点人的声音。
我忽然想起那些案例里,被犯罪嫌疑人囚禁很久的受害者,久而久之竟然会爱上犯罪嫌疑人,我当时看的时候觉得离谱又病态,现在想想也许不是没有原因的。人是没法一个人活下去的,如果你的世界里只剩下孤独和无趣,只有当某个人到来时,才能掀起一点波澜,那你绝对会爱上他的。
可惜我已经爱过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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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敖的时间更少了。
他甚至开始通宵加起班来。我知道是因为我爸的缘故,李祝融也开始对他施压了。
他现在真是四面楚歌。
但他犹自不知反省。
有次我半夜醒来,发现他刚加完班,大概是困过头了,睡不着,抱着我,眼睛看着天花板,眼眶下面两抹青。
我说:“郑敖,你后悔吗?”
他摇头,仍然只是抱着我。
我转过身来,看着他。
“你也很在乎自己的事业吧,如果没有李祝融的压力,你现在会轻松很多,”我低声跟他说:“放了我吧,一切都会回到原来的样子,你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你不是从小就很崇拜你父亲吗?你很快就可以成为像他一样的人了。”
他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
“我放了你,你还会和我这样睡在一起吗?”
我没说话,我知道自己骗不过他,他已经从我眼睛里知道了答案。
他说:“那就不是原来的样子。”
其实这只是个借口。
我们永远都不可能回到原来的样子了,他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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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正决定不择手段逃走,是在郑敖和叶素素的订婚典礼日期确定之后了。
叶素素今年高中毕业。毕业加订婚,然后直接出去留学,读她姐姐读过的学校。
我很久没见过叶素素了,不知道是学习紧张,还是嫌弃我太天真,她没有再来看过我。反倒是王娴来得越来越勤快,勤快到我相信郑敖和管家都对她的造访心知肚明。
北京开春晚,王娴早早地就穿上了毛衣和短裙,我笑她要风度不要温度,她和我玩了这么久,还是有点不好意思,我连忙解释:“其实这样穿挺好看的。”
她低着头坐到一边,过了一会,来了一句:“一点都不好看,我太胖了。”
我无奈地笑了。
“要那么瘦干什么?你们女孩子喜欢瘦,男生却没这么想,瘦得跟排骨一样,看着就恐怖。”
“真的?”她半信半疑地看着我。
我撒了谎,其实男生不喜欢瘦,喜欢的是凹凸有致,但无论是这两者中的那一个,都和王娴挨不上边。
不过我还是安慰她。
“肯定是真的,我骗你干什么。瘦太容易了,少吃一点不就瘦了要匀称才难。你现在的身材就是匀称,挺好的,什么衣服都能穿。”
她看了我一眼,然后低着头哭了。
我被吓到了。
我觉得我说的话已经连我自己都骗过去了,她竟然哭了。
我对女孩子的眼泪向来没什么办法,赶紧手忙脚乱地找了纸递给她,坐在她旁边,她低着头哭,我只能看见她梳了双马尾的头发心。我想拍拍她的背安慰她,又觉得这样太突兀了。
我想我其实知道她为什么哭,可能她是觉得委屈。如果你的人生里有一件事,你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做好。但是别人却生下来就享有你梦想的一切,不用花费一点力气,不用刻意珍惜,就已经是你全力以赴后的千万倍,你也会觉得委屈的。
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已经开始认识到容貌的重要性了,她常年跟叶素素呆在一起,想必更是见识到了形形色色的区别对待,哭只是一次宣泄而已。
但我实在是太喜欢管闲事的人。
她低着头哭,我就劝她:“其实外貌并没有你想的那么重要,这个世界是个看脸的世界,但是那部分会以你的外貌来评价你的都是这世上的陌生人,因为他们不了解你,所以外貌是最直观最简单的方法,不然还能用什么作为第一印象呢?但是真正要每天和你相处的朋友家人,甚至以后的男朋友,都是和你相处久了之后,就渐渐忽略掉了外貌这回事了。如果真的和你相处很久之后还以外貌来判断你,那这个人也确实不值得深交。”
王娴倒是听劝,听了我的话,抬起满是眼泪的脸来问我:“真的?”
“当然是真的。”
“那我和素素在你心里也是一样的?”她问我。
“当然是。”
王娴仍然只是哭,我抬起手准备拍拍她的肩膀,她却把整个身体都靠了过来。
十五六岁的小女孩子,穿着柔软的毛衣,头发长又浓密,靠在我胸口,我整个人都僵住了,连忙保持住这个姿势,一动不敢动,生怕我的动作让她误会伤心,我伸手拍了拍她的背,她发出猫一样的呜咽声。
“我觉得自己太丢脸了……”她头埋在我胸口,哭着说:“这套衣服是素素的,我看她穿着好看,就买了一样的,可是我穿着好丑,我太肥了!我是东施效颦……”
“没有这回事,”我安慰她:“每个女孩子都有自己的特色,只要年轻有活力就穿什么都好看。这个社会对女孩子的外貌太苛刻了,你不要被影响,要相信自己内在的东西。”
她不说话了,仍然小声地哭着。
我在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抬起头来,保持这个姿势,看着门口。有一瞬间,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感觉门帘动了一下。
我想那大概是管家来送茶水吧,管家还是很有规矩的,这种场面不会过来打扰。
王娴整整哭了半个小时,最后她哭到没力气了,就小声抽噎着,我一直给她递纸。女人真是水做的,我都不知道她哪来的那么多眼泪。
最后她走的时候都有点不好意思了,还是告诉我:“我打了你给我的那个电话,是个女人接的,她说她叫倪云岚,说郝诗的精神状态很不好,她看见小孩手臂上有被掐的痕迹。她说让你赶快给她回电话。是有人在虐待自己的小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