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我的话实在太凶,管家一副受到侮辱的样子,嘴唇发着抖,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说了句“我去看看厨房准备的点心……”有点踉跄地走掉了。
其实我并不想这样斥责一个老人家,尤其是他当初还以为我和郑敖分手了,在我衣袋里给我塞了点打车的钱。
但这世界就是这样,并不是所有的针锋相对背后都是深仇大恨,没有那么多一眼就能看出的孰是孰非。更多的,是无可奈何的立场冲突,是各自都觉得自己有道理的价值观的对立。
也许在管家看来,我只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还是个不受重视的养子,凭我自己也许永远无法过上现在这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奢侈生活,男人和男人本来就是见不得光的事,郑敖能这样迁就我,养着我,已经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我还背着郑敖招三惹四,他有义务站出来阻止我,对大家都好。
所以我根本没办法跟他解释,为了让他不影响到旁人,我只能用这样简单粗暴的方法。
还好王娴没有被吓到。
她穿得这样薄,我赶紧把她带到房间里来,两个人坐在壁炉前面说话。
我原来以为她不会今天就过来,小女孩子脸皮薄,昨天在我面前哭了一场,大概好几天都不好意思见我。
“今天不上学吗?”我问她。
其实她以后应该也是要出国读书的,和叶素素一样,高三下学期一开学,去哪个大学都联系好了,学校都不用去了。但王娴大概是自己喜欢读书,还照常去上课。
“我跟老师请了假。”她低着头,轻轻说了一声。
我看她不是很想说话的样子,也没有再多问,拿了一本书给她看:“这本外国故事集很有意思,大概是哪个大师随手翻译的,风格很特别。”
她安静地接过去看,她的头发很软,大概也是脾气很好的人,我们两个人就这样坐着看了一会书。
她看完几个故事,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忽然问道:“你受伤了吗?”
“没有啊。”我有点莫名其妙:“怎么了?”
她抿了抿唇,然后指了指自己的脖子:“你这里……”
我狐疑地摸了摸脖子,不痛也不痒,没有伤口,正在找能够当镜子用的东西,她已经低头打开了她自己的书包,默不作声地递了一面镜子来。
小巧的圆镜面上,我的脖子右侧有一大片深红的痕迹,比蚊子咬的要大一点,透着一点紫,说是淤痕,又不痛不痒,我对着镜子研究了许久,用指甲掐了掐,也没发现什么线索。
“大概是过敏性紫癜吧,”我皱着眉头,猜测道:“但我好像没有感觉什么不对劲啊……”然而就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我脑中忽然闪过了昨天郑敖在饭厅里对我做的事。
我瞬间就明白了这是什么。
那一瞬间,我的脸都快烧起来了,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脸红,只是一股热气冲上了脑门,我只想找个地洞钻下去。
王娴仍然平静地看着我,她的眼睛清澈乌黑,坦荡无尘。
“我,”我结巴了一下,然后连忙把那面镜子还给了她,控制不住地用手挡了挡自己的脖子:“我回头问问郑家的医生吧。”
不知道是不是我做贼心虚,我总觉得王娴已经看穿了,总之我已经不敢和她对视了。
她总算不再看我,然后把镜子收了起来,继续看自己的书。
我其实已经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了。只想快点找个理由离开,找件高领衣服穿上,在房间里躲一天,连午饭都不要出来吃了。只要想到我刚才顶着满脖子的这种东西义正言辞地跟管家吵架,我就恨不能摔两件东西发泄一下。
只能希望管家是个正经保守的老人家,不要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那个,”我坐了一会儿,实在是坐不住了,和王娴说道:“你今天有要问的功课吗?”
王娴安静地摇了摇头,她的态度越发让我心里没底了。
“那今天就这样吧,”我搭讪着站了起来:“我等会还有点事,我们明天再说吧,这本书你喜欢可以带回去看。”
她站了起来,默默地把那本书收进书包。
“我明天不能过来了,”她低着头说:“我要陪素素去试她订婚的衣服,是私人订制的,已经做好了。”
“哦。”我心里抽紧了一下。
她忽然抬起头来。
“听说郑敖也要过去,”她说:“明天不仅要试衣服,还有很多订婚礼的细节要两边商量一下,叶家的长辈是希望在郑家办。”
“哦,是吗。”我竭力装作若无其事。
她不再说话了,却又站着没动。
我也不好就这样走,也站着等。书房里插的是红玫瑰,红得发黑,和紫檀家具的色调很搭,香味浓且暗。墙上的自鸣钟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
她忽然问了句:“昨天郑敖打了你吗?”
“没有啊,”我隐约猜到:“为什么这么问。”
“这里的消息传得很快的,”她说:“我们两家住得近,佣人也会私下传些消息。”
我有点想笑,又觉得心里一阵阵发凉。我一直说郑敖生在荆棘丛,长在荆棘丛,却从来没有切身体会这意思。现在才稍微有了点体会。
“他没有打我,只是一些小争执而已。”我不想让她担心,跟她解释:“郑敖的性格有点霸道,不太讲道理的,你看他把我关在这里就知道了。但他也只是关着我,没有虐待我什么,你不用担心。毕竟我和我爸也是李家人……”
王娴“哦”了一声。
话都说清楚了,她也不再问了,把书包背上,走出门去,我也拿了两本书,准备回去看。
我照例送她到门口,再远我也送不了。雪都化了,郑家道旁种的是名贵的藏红花,浅蓝深红,开在草地上,十分好看,她走在前面,背着书包,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她的背影有点悲伤。
快到门口的时候,她忽然回过头来。
周围没有人,我不知道是什么事,连忙快走两步跟上去:“怎么了。”
她抬头看着我,我这才惊讶地发现她眼睛里已经是满满的眼泪,她张了张嘴,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了下来。我有点惊慌失措,连忙在口袋里翻纸巾……
她哭着跟我说:“许朗,你和我结婚吧。”
第54章:长辈
我怔住了。
“怎么突然这样说?”我笑着问她,又怕这态度被她误会为取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她摇头。
“你在这过得不开心,不是吗?”她眼里噙着眼泪看着我:“跟我走吧,我爷爷很喜欢我,如果你跟我订婚,郑敖不敢对你做什么的……”
先不论她爷爷会不会答应一个无名之辈娶他的孙女,我的原则,也不允许我为了逃出去而把一个小女孩子的未来当做跳板。
“你还太小了,”我跟她解释:“你不知道婚姻是什么意思,你以后会遇上一个真心喜欢你的人,你也喜欢他,两个人有了爱情,才能结婚。这必须是唯一能让你步入婚姻的原因,而不是出于别的考虑。”
“可是我喜欢你。”她看着我的眼睛说,虽然声音并不响亮,甚至眼睛里还带着眼泪,却有着这个年纪特有的一往无前。
我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跟我走吧,”她再次请求:“我知道你并不喜欢我,没关系的,你可以去找自己喜欢的人,但是你不要留在这里了,郑敖对你太坏了!他是我见过的最坏的人,他都要和素素结婚了,为什么还要关着你……”
连她都看得出来。
“听着,王娴,我知道你是真心为了我好,”我看见有佣人端着东西在往这边看,拉过王娴,知道我们得尽快说完了,也顾不得自己的语气:“但是这件事是不可能的,首先你现在年纪还太小,你要到长大之后才能为自己的人生做选择,记住,你是个好姑娘,你会遇见真正的爱情。其次,你的方法也并不可行,你自己也不要再想这件事了。但是你不要担心,我不会在这里呆太久,我会自己想办法出去……”
我的语速很快,我不知道王娴听不听得进去,但是我们没时间了,管家已经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我想一定是有人跟他报了信。
我抓住了王娴的手臂。
“听着,如果你真的希望我出去,就帮我这一个忙。去找关映,知道吗?去找郑敖的奶奶,告诉她,许朗问她:想不想当吕后。只要你把这句话带到就行了,不用担心我,我很好。”
王娴显然也看到了朝这边走过来的管家。
“走吧。”我放开了她的手。
她又看了我一眼,带着哭腔说:“许朗。”
我朝她挥了挥手:“再见。”
管家已经走了过来。
“许先生。”他仍然是态度很恭敬的样子,双手交叠放在身前,一身整齐的西装。
“严管家。”我看着正一步三回头地走向门口的王娴。
“关于客人的问题,我刚刚已经和先生通过电话了。”管家不急不缓地说:“先生说,以后如果是普通客人,不需要通报,如果是像王娴小姐这样的特殊客人,需要先打电话问过他。”
我转过头来,看了管家一眼。
管家一脸正气,没有说话。
我回到房间,换了身高领衣服,一直坐到了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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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郑敖回来了。
他算是愈合能力比较好的,脸上的伤口似乎涂了药,并不明显,只是隐隐看得出一道红色的印子,从眉骨划到了脸颊,不知道眼睛有没有受伤。
他倒是若无其事的样子,让我喝汤,说这两天在融雪,外面冷得很,让我注意保暖。
“叶素素的礼服选好没?”我问他。
他垂着眼睛给我舀汤,不说话。
“郑敖,我先以为你关着我是出于自私,”我跟他说:“现在想想,你可能那时候就知道自己对我非常不好,我不会愿意跟你在一起。所以要关着我,不让我和别人接触,这样就只能和你相处了。你觉得自己这样很聪明吗?”
郑敖看了我一眼。
“这是唯一的方法,不是吗?”
“你心里很清楚是不是。”我反驳他:“这世界上最简单的道理,就是你对一个人好,他才会对你好。是你自己决定要另辟蹊径的。”
他放下了碗。
“要是我学会了怎么爱一个人,你会留下来吗?”
他眼神这样真诚,几乎带着点悲伤,我简直要相信他。
可是我已经骗不了自己了。
“郑敖,爱从不需要学,你要是真爱一个人,就会自觉地对他好。”你就不会和别人结婚,不会在乎自己的付出有没有回报,不会想着把他关起来,不让别人有对他好的机会,这样就不会反衬出你对他有多坏。
他没说话。但我知道,他的眼睛在说,他已经对我很好了。
但他是郑敖,出生在无数人的期盼之中,从他出生开始,他周围的所有人,所有事,都在告诉他,在教他:你是郑敖,你值得这世上最好的东西,你有最好的容貌,最聪明的脑子,所以你也可以有最骄矜的态度,最难伺候的脾气。你不需要对任何人好,你不需要爱任何人,因为这个世界爱你。
只是我不再原谅他了。
他怎么会爱人呢?爱的姿态那么低,他却被捧在那么高的位置上,除非他自己愿意跌到尘埃里,否则谁都无法教会他。
我不会等了。
我们是死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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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到了。
各种花都开了,天气渐渐暖和起来,所有植物都在发芽,连着几个大晴天,屋檐上最后一点雪都融干净了,管家指挥着佣人把各种冬天的衣服用具拿出来晒,整个院子都简直是一片奢侈的海洋,油光水滑的紫貂,白得耀眼的狐肷,玄狐,各种精致的小金器,冬天整套的景泰蓝茶具,据说这些东西里很有一部分是关映陪嫁和后来收藏的,看来关家的品味确实很有问题。
我搬了一张椅子,坐在回廊里晒太阳,羊绒毛衣晒得暖融融的,我昏昏欲睡。
我很久没见到新的客人了。
据说和叶家订婚的日子已经定下来了,阴历三月十七,还有两周不到了,虽然是在酒店招待宾客的,但长辈们都会到郑家来,叶素素也要过来给关映磕头。
订婚是件大事,至少我从小到大,还没听过这些人家里哪家订婚之后悔婚了的。宁越的小叔,据说有个上海的女朋友,那么情深似海,还不是和叶家的人结了婚,现在两个人各玩各的。据说他在外面连孩子都生了,就是不知道那个和他一起留学的女人没名没分地跟着他,是什么心情,那个孩子长大之后又该如何自处。
不过也许他们都已经习惯了也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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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郑敖已经很久没有话说了。
不知道是心情问题还是感冒了的缘故,我这些天一直有点没精神,好像总也睡不够,经常一醒来都快到中午了。平时也有点懒洋洋地不愿意动弹,他和我说三句我都懒得回一句,久而久之他也习惯了,闲下来的时候,就在我身边坐着,不说话,陪我晒一会太阳。
订婚的日子一天天逼近了。
有时候郑敖看着我,仿佛有话要说的样子,但最终也没有说。
他有他的骄傲。
我也有我的。
订婚前三天,定制的衣服送了过来,他站在镜子前试穿,管家一脸“先生终于长大成人”的表情在旁边看着,我在床上看书。那套衣服确实很合身,翻领的西装,肩背线条都非常好看,他的身形修长,只要头微微一昂,就显得高傲又矜持。
睡觉前,他问我:“许朗,你是不是不想我和叶素素订婚?”
我没回答他。
我知道他在等我一句话,他希望我说不想,他希望我回应他,他是这么聪明的人,做任何事都要师出有名。
但真正的爱,本就是毫无来由的。当年我爱他,对他好,就从没问过他想不想,爱本就是这样,心之所向,一往无前。
他一辈子都学不会的。
我最近在看鲁迅,书里说人性,说奴隶的思维就是,主人本来要打你五十鞭子,现在大发慈悲只打十鞭了,奴隶就感激涕零,觉得这是好主人。
他自己要和叶素素订婚,现在又希望我来阻止他,给他一个彰显真爱的机会,然后我大为感动,前债一笔勾销,连他关我这几个月也当做一段小插曲。
可惜我做不到这样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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订婚前两天的晚上,管家已经把东西都准备齐了,正在热火朝天地布置,佣人在他的指挥下像鱼群一样穿梭,到处都是好东西,厨房里更是不断地有空运过来的食材送进去,我也沾了点光,早餐喝了碗燕窝粥,算是提前吃过订婚宴了。
我穿过回廊去书房的时候,才知道管家哪来的这么大的干劲。
我遇见了关映。
半年时间,她似乎苍老许多,但美人就算老了,骨架仍然在,外面已经有了太阳,她仍然穿着一件墨蓝色的大衣,领口蓬蓬的黑色皮毛,大概是貂,头发盘了起来,发髻里有一丝丝的银色。春天已经来了,她身上却仍然是一身冬天的肃杀之气。
哀莫大于心死。
但管家显然是没看出这一点,仍然十分起劲地跟她报告自己的英明部署,这些天相处下来,我觉得管家真是个活得简单的人,他只希望郑家好好的,长幼有序,其乐融融,大家一团和气,逢年过节,他抖落一身本领,办得热热闹闹的,风风光光的,让主人满意,佣人们叹服,就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