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之后,他终于跑到了地方,一抬眼,便见那鹰头虎身之物正猛地击向一面墙,后背落在墙上狠狠一摔,摔出一捧鲜血,跌落在地。而后他便看到一个人,一柄剑。
那人握着那剑,狠狠劈向那怪物,那怪物也在同时抬起了尖利的爪,两方都毫无闪躲之意。这完全是以命换命的打法!
利爪划破衣服,抓出一团血肉。利剑却狠狠扎入了怪物的脑门。
姓林的眼睁睁看着一捧血柱从自家宠物的头顶喷出,发出一声惨叫,“太浪费了!”这可是世上绝无仅有的好材料,入毒入药都是效果一流!
他想都不想就冲了过去,只图好歹接下一点。
但他刚刚靠近,一只手便掐住了他的脖子,将他摁在墙上,那柄剑也搁在他的耳边,剑尖的寒意直让他寒毛倒数。而后他就看到了那张脸。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怎样的一副神情啊!半张脸都在血污之下,却不显半分慌乱,只是绝对平静,绝对淡漠,在这平静与淡漠之下却又是绝对的嗜杀,好像世间的一切都只是蝼蚁,而自己所要做的就是抬起剑,将这些蝼蚁剿灭,全部剿灭。
姓林的一时有些恍惚。他记得这张脸,就在数十年前,有个人曾来过此地的人,却没能请动他出山。后来听说,那个有着这么一张脸的人,便是当年一手杀尽半个江湖的魔教之尊。
终于可以死了吗,死于魔尊之手?姓林的既紧张又兴奋的想着。他扣着袖内的毒物,很犹豫要不要自救。
但对方迟迟都没有下手。
“许云?”后面忽然传来一声唤,却是乙三感到震动停止,稍慢一些赶了过来。
乙三站在通道的边缘,喊出他觉得唯一该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的名字——并不是理智告诉他对方会出现,也不是他希望对方能出现,他只是觉得,对方该出现——“许云。”
那正将手掐在林老妖脖子上的人,确实正是许云无疑。
他在那时将乙三丢下后,便背着肖灵,走到了这鹰头怪物的巢穴。地图上一直标示有这怪物的巢穴所在,他也早就怀疑或这巢穴之后或许就是此行的目标,只是怪物太过厉害,令他迟迟无法下定决心赌这一场。
直到那时,他终于孤注一掷,一步一步走过来,只为拼命。他拼赢了,也赌赢了。
但若不是乙三那一声唤,他或许会再也想不起自己名为许云。
那林姓老妖感到那掐在自己脖子上的手松了力道。许云紧接着便像拎鸡崽一样拎起了他的后颈,拖着他绕到一处石柱子后,冷冷道,“解毒。”
肖灵正躺在那儿,双目紧闭,青黑色的毒从背后蔓延过来,几乎已经爬满了整张脸。
林老妖看了看肖灵,又看了看许云。许云并没有完全回复过来,依旧是那样一副嗜血之态,只是尚有一丝理智勉强拉着他,令他记得此行的目的。
等到解毒之后,他或许就会变得与平常人无异了吧?林老妖无不遗憾地想着。但现在三人都已经到了他的眼前,无可指摘地完成了他自己所定下的规则,就算他再不情不愿,也只得好好为他们解毒。
他首先为肖灵解去了万蚁。肖灵脸上的神色顿时变得轻松许多,虽然仍旧昏迷不醒。
接着,他为许云解去了绵念。许云脑中的幻觉总算停止了,那段时间所带给他的影响却还留在他的脑中。许云看了看肖灵,合上双眼,摇了摇头,自行退到一边,努力调整着自己的心神。
最后轮到乙三,他却多花费了一点时间。毕竟“虚无”是由他的徒子徒孙们刚刚发明出来的,他这也才是第一次接触。但三百年老妖毕竟是三百年老妖,也就多花费数个时辰,他便研制出了解药。
乙三服下解药,顿时只觉耳边一阵轰鸣,眼前更是金光直冒,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天知道他已经多么习惯那种空茫的状态,猛然间寻回四感,要不是林老妖特地将他安置在一间相对又黑又静又没味道的石室内,他那四感怕是要被彻底毁去。
过了片刻,乙三总算缓过气来。
当他擦着眼泪走出石室时,肖灵已经转醒,只是身上的毒还没解完,不能下地。许云正缠在肖灵身边,要多黏糊有多黏糊。林老妖摇了摇头,想着之前在自家宠物巢穴里许云那副可怕的模样,总觉得像是幻觉。
“你们的目的我已经猜到了。”林老妖道,“总之就是要我去救人,对吧?”
乙三暗道这真是废话,口中恭维道,“前辈果然神机妙算,还请赶紧随我们走上一趟吧,时间要紧。”
林老妖眨了眨眼,指着肖灵道,“不等他先调理好吗?”
乙三迟疑片刻,不好说话。倒是许云一听这话,立马冲过去,又掐了林老妖的脖子,厉声道“快去救人”,颇有一副“再敢耽搁我就摁死你”的架势。
虽然肖灵还得继续受苦令他有些不忍,但许云可算得清楚得很:肖灵之所以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都是为了要救祁爱白,若真耽搁了祁爱白那边,这些苦可就全白受了!
一行人就这样又浩浩荡荡回了药王宗。走的时候是三个人,回来的时候,站着的依旧是三个人,另有一人趴在许云背后,一路都被背着。
路上,那林姓老妖和他们也有所交流,至少他们现在知道,这老妖单名一个安字。
林安向许云叹道,“我当年见过你的父亲,要不是你太年轻,我险些将你认成他。转眼都快三十年了吗?真快啊!”
许云点了点头,“我知道。那时我父亲过来求你救我的母亲,但你不愿意,后来我母亲就死了。”
林安不显半分尴尬,“谁让他没守规矩?”
“三人一行的规矩……”许云平静地道,“当时的江湖之上,没有一个人愿意与我父亲同行,包括我母亲的家人们。”
肖灵第一次听到这段往事,略有些担忧地握了握许云的手。许云投给他一道宽慰的目光。他对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并无太多亲情,此时提到,略有些唏嘘,却并不如何伤心。
乙三则距离他们稍远,正在努力试图找回正确的走路方式。微风吹在的脸上,令他难受得很。“虚无”未解之时,风是他最好的帮手,但现在“虚无”已经被解开,剩余四感回归,他却开始无法适应自己变得过于敏感的触觉。
别说风了,就是走路时衣服在身上摩擦的感觉,都强烈得令他忽略不掉。
林安发现了他的状态,笑着告诉了他一桩事,“我那徒孙所发明的毒物,你好像一直以为只是隔绝四感?其实那毒原本是能隔绝五感的……准确来说应该是钝化五感,无比强烈的钝化,效果上就和隔绝一样。”
乙三看着林安,“但我那时分明还有触觉。”这一句话刚刚出口,他便自己想明白了。服下“虚无”之后,他确实感到自己的触觉要比往常钝上许多,之所以还有,莫非是因为他的触觉原本就比常人敏感得多,于是在钝化之后也还残留着一些?
而在那钝化五感的数天里,乙三为了不使自己陷入崩溃,拼了命地锻炼唯一还能感受到的触感,导致触觉哪怕在被钝化的情况下也比常人敏感许多。
现在五感回归,本就敏感的触觉自然又更敏感。乙三困扰极了,但这种事情,他也只能慢慢适应。
林安又向许云道,“我记得魔尊夫人似乎是墨家之人。”
许云点了点头。
“墨家素来以擅长制造机关和人偶闻名于世,每一名墨家人都有着一双令人惊叹的巧手。”林安道,“自从前朝覆灭之后,墨家便一直隐居于尘世之外,数百年难得见一人出世。居然能在这里见到一名,真是意外之喜。”
许云道,“母亲因为当年执意要与父亲在一起,已经被墨家除名。我也与墨家毫无关系。”
林安笑了笑,没再解释。
那头乙三正用指尖搓着自己的袖口,发觉自己竟然已经能将布料上的每一条纹路都辨认清楚,困扰地皱起了眉头。
第40章:睁开眼的祁爱白
林安进入药王宗的时候,引起了一点小小的骚动。
此人最近一次出世已经是在三十余年前,但药王宗内诸多弟子似乎都知道他的长相,一见到他便恭恭敬敬避开,离得远了就开始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片刻之后,五毒谷师祖到来的消息便在药王宗内传了个遍。虽然他按理说也是药王宗的师祖,但毕竟久居于五毒谷,药王宗内诸人对他惧多于敬。
乙三等人可不管他与药王谷之间的恩怨,一路拖着他直奔严飞飞的住所。
推开门一看,厅内正坐在四个人。
现在正在厅中休息的是严飞飞那个师弟,看到他们也不打招呼,只冷眼扫了林安一眼,知道他们已经将正确的人带来,便起了身,直接向祁爱白所在的那处密室走去。林安叹了一声,暗道最近的小辈都挺有个性,也没端架子,跟在后面就走了。
临走前,那师弟看到肖灵尚未痊愈,遂伸手指了间客房。
许云背着肖灵,急不可耐就跑向了那客房,留下乙三独自一人面对剩下的三人。
其中一个自然就是祁爱莲了。她这番见到乙三,知道对方为了自家哥哥出力不少,态度倒还客气,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说了些感激的话。但这态度越是客气,便越显生疏。
好在乙三不喜欢她,压根不在意她愿不愿意将自己当自家人,见她客气,也就不痛不痒地跟着客气了两句,然后便将视线落在了另外两人身上。
这两人乙三都尚未见过。其中一个是名高大男子,身形精壮有力,就是一张脸硬得像个板砖,傲得不得了,理都不理旁人,只顾着护着身旁那名女子。那名女子倒是笑得令人如沐春风,加之柳眉纤腰,虽然美得没有祁爱莲那么浓艳,却别有一番清适端庄之感。
那女子拖着一身轻丝长裙,走过来盈盈一拜,道,“多谢这位少侠为夫君出手。”
此话一出,乙三那颗原本因祁爱白有希望获救而多少有些期待有些欢喜的心,顿时猛地砸进了冰面之下,脸上的神情更是僵硬至极,半晌没说出一句话。
这次出发来大雍之前,他就知道祁爱白已经有了婚约,但直到这人现在真正出现了他的面前,他才发现原来自己这么咽不下这口气。
这个女人,就是那劳什子安宁公主了?
乙三毕竟是乙三,心中虽然恨得牙痒,脸上的神情却很快就调整好了,微笑着行了个礼道,“公主不必多礼。祁兄有难,我怎能不出手?”
安宁公主挑了挑眉。当初正是因为他给旻迦国二皇子写了封信,乙三才被派了过来,对于乙三的根底,他自然是清楚得很的。结果现在乙三半点不提自家主子的命令,还和祁爱白称兄道弟,多少出乎他的意料。
“祁公子是我的夫君,就算少侠与他有些交情,他也是不久之后将要与我结亲的人。少侠出手救他,我自然得谢,焉能有不用之理?”安宁公主笑道,“毕竟,祁公子以后可就是芊儿的人了。”
乙三眼角一抽,嘴上呵呵一笑,心里的火已经有些压抑不住。
“公主。”祁爱莲怕乙三一怒之下真说出什么来,连忙插了进来,打断他们之间的对话,“你一路赶到此处,旅途劳顿,还是先寻个地方休息好了吧。待会哥哥醒了,你要与他相见,也得有个好气色才行,不然我那哥哥可是会心疼的。”
这话听到乙三耳中,更是让他气得冒烟。
安宁公主明白她的打算,含笑看了她一眼,“既然阿莲妹妹这么说,芊儿就照阿莲妹妹说的做吧。等芊儿休息好了,还请妹妹多陪我一阵。”
说罢,她也领着她那侍卫出了门,被药王宗弟子领去客房,临走还似笑非笑地瞅了乙三一眼。
祁爱莲松了口气,看向乙三道,“公主和哥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乙三冷哼一声。
“既然知道,还请你以后别再给我哥哥找麻烦。”祁爱莲道。
“凭什么?”乙三问。
“就凭大半个月之前,他独自一个人晕迷在大街上,还发着热。”祁爱莲淡淡地叙述,“是公主将他捡了回去。”
乙三语塞。他只知那夜祁爱白忽然从自己房里消失,却不知道后面发生的事情,此时听到,多少有些心疼,也有些愧疚。同时他又有些不忿。那夜他难道不想将祁爱白找回去?他分明找过,拼了命地找过,找到天边都泛了鱼肚白,乙一又来催了他一次,他被催得没有办法才走的。
好半晌,乙三才憋出一句话,“就算如此,这也不该由你来决定。”
祁爱莲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却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便抬头向门口看去。
在这个当口,却是许云安置好了肖灵,又回来了一趟。他回来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将一路上的事情挑拣着给祁爱莲说了一些,算是有个交代。
之前他走得急,祁爱莲到现在才有机会对他千恩万谢。然而许云原本就对他们兄妹俩有救命之恩,这十多年来祁爱莲为报此恩已经是绞尽脑汁,现在恩上加恩,更是令她无所适从了。
金银钱财之类许云又看不上,祁爱莲自认已经无以为报,便曲下膝盖,直直在许云面前跪了下去。
都说男儿膝盖有黄金,但对她这种女人而言,这一跪之礼,也不是能轻易做出的姿态。
乙三在一旁看着,颇有些震惊。
许云倒是坦然得很,眼睁睁看着她跪,又眼睁睁看着她磕了数个响头,自己受了小半,代肖灵受了大半,丝毫没觉得受不起。
许云走后,祁爱莲才起了身。
她向乙三道,“刚才说到哪了?哥哥和公主已经有了婚约,我知道他,只要有这段姻亲在,他必然不会负了公主。”
乙三挑了挑眉,提醒道,“这一趟为了请那老妖出山,我也是出力不小的。”
“是啊。”祁爱莲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把银票,数了五万两出来,交给他道,“多谢你了,收着吧。”
乙三憋气。看看她如何对许云,再看看她如何对他,这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就算不指望这女人能向他下跪,也不能直接拿出钱来羞辱吧!
“我不是为了钱。”乙三强忍怒意,“收回这些东西吧,我只是为了能再看爱白一眼。”
祁爱莲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你真喜欢我哥哥?”
“当然。”乙三道。
那么那个将你从我哥哥身边直接抢到西域去的女人究竟是怎么回事?——这句话在祁爱莲心里转了圈,并没有问出口。对于乙三曾经抛下祁爱白的事情,她虽然心有怨恨,但这毕竟是他和祁爱白两个人之间的事情,不该由她来追问。现在祁爱白更与安宁公主有了婚约,或许就算是对他们两个人而言,这桩事也没那么重要了。
“若你真喜欢他,你就更应该收下。”祁爱莲依旧伸着手,手中依旧握着那笔银票,“你这次对他的恩情,他只见你一面可还不了。如果你不收下这笔钱,他就欠了你这份恩。你难道是想借着这份恩情,在以后同我哥哥的相处之中,让哥哥与你处于不平等的地位,以便更好地向他予取予求吗?”
乙三眯着眼睛看着她,等她说完,嘴角扯出一抹狰狞地笑,“你也把我想得太不堪了。”
“抱歉,我只是以防万一。”
乙三一把抓过那些银票,收到自己怀里,懒得再与她多废话一句,冷着脸推门而出。
片刻之后,乙三挫败地停下了脚步。不是因为祁爱莲误会了他,而是因为祁爱莲看准了他。
实际上,他的手臂上方现在正留着一道伤,这是他前几天在寻找林安的那段单独行动的时间里,被一只巨大蜘蛛所伤的。这并不是一道小伤,但他看这伤并不致命,又不影响行动,看起来倒是比实际上严重得多,便瞒了下来。本来打算等到祁爱白醒后,假装无意地令他看到一眼,好让他对自己多些疼惜,多记着些自己为他做过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