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消片刻,谭岳终于把凌青原折腾睡着了。这家伙今天被谭岳撩拨得战斗欲旺盛,上下齐开体力消耗也快。谭岳侧身搂着他,微睁着眼睛数他呼吸。
凌青原说谭岳瞒他。谭岳摸心口对天发誓,凌青原看到的听到的消息就是他所做的全部。只是,小小地隐瞒了真实意图。
那么干净的一个人,与其把不确定的事情提前告诉他,让他心酸难过,不如等事情证实确凿了,尘埃落定处理完毕,两人再一同面对。
宏新集团投资电影的资金问题,以及顺藤摸瓜,撒网捕鱼。
谭岳相信,凌青原与他定有默契。该怎么反应,怀里这个灵犀剔透的人哪怕不知缘由,本能也会给出正确回答。何况,不知谭岳行事缘由,凌青原面对邵家公子哥的询问时才更显得直率不矫揉。
“真想亲耳听听你都说了些什么。”谭岳凝视他睡着的模样,想他定然格外坦诚率真地告诉邵维明,他谭岳是因为惦记爱人才拉拢宏新投资电影。
这个基调就没差。目前最好不要让青原这个死心眼想太多、知道太多。谭岳把凌青原放在胸口,抵着自己的下巴,思索自己该如何推力,好顺理成章不引起宏新怀疑地拿到“传说中”用来洗钱的电影投资。
凌青原第二天醒来果断发了脾气。谭岳几次三番都用“不上台面”的手段隐瞒不可告人的秘密,罔顾他心意修改剧本、胡乱行事没有章法。前不久刚发了通告,转眼就跟宏新搅到一起,找他们要投资。
——谭岳心里若还有凌青原的话,就该知道他最反对有人动他的电影,也绝不想碰与凌家、邵家的一分钱。
凌青原没打他骂他踢开他,只是拖着身子翻身下床,早安吻都没给。谭岳侧躺在床上托着脑袋欣赏他直得像棍儿一样的身量,一把腰和诱人的双股,看他一言不发地披了浴袍转身要去浴室。
“去年我得知入围玉兰奖最佳男演员奖的时候,很开心。知道你又入围的时候……更开心。”
凌青原顿住却没看他,拢了浴袍停两秒抬脚又要走。
“我盼着颁奖那天遇见你,和你同台。”谭岳掀开被子下地,走到他身边抱着他:“结果光我拿了奖。拿了,却不知道该找谁分享。”
凌青原磨牙,知他不要钱的演技拼命甩,开始老调重弹地事后道歉,温柔攻势。可被他抱着,有他心跳,他锢在自己肩膀的手臂,他口鼻掠过耳旁的呼吸,又寸步难行。
“你不在的日子想你想得要死,后来终于又找到了你。我本该高兴地和你分享我的荣誉我的喜悦,到头却发现一切虚名都是画地为牢的圆圈。所以,我干脆跳出这个圆圈。”
“我没……生你气。”凌青原靠在他怀里,不住鼻酸。
谭岳看他态度软下来,想继续加力彻底感动他。他心里掏肝掏肺的话根本不用酝酿,简直张口就来。奈何凌青原回身,微微仰起头看他,唇边带笑眼梢含情,玄色眼珠子里头说不清道不明的都是氤氲。
凌青原带着能把人化到骨子里去的柔情,捧着谭岳的头,把他想剖心沥胆的话给噎了回去。
“咱早说好感情、事情一码归一码。你说这么多不合主题的自由发挥,浪费胶片不说……我都要切。”
谭岳正心猿意马,想来发一日之计在于晨,听他这么一说一口老血没喷出来,狠狠打了凌青原的屁股。
八十二章
赶在儿童节前夕,《定制男友》上映。这段时间,凌青原又投入到紧锣密鼓的家庭伦理肥皂剧拍摄中,言出必行地再没主动去和庄送快递、鱼羊上门。男子汉大丈夫,该立威时绝不能手软,否则那口子上屋揭瓦,登鼻上脸。
这都怪谭岳该说的不该说的话,都没多透露一句。横竖都是一副低声下气煽情、死不悔改嘴硬的模样。
距离一六年度的玉兰奖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凌青原从公司得到消息,组委会已将他列入到本年度最佳新人奖的入围名单里。从前身经验、自知之明的角度来说,仅凭着两部相当中庸的电影作品就成为候选人,也不知道是否有暗箱交易或者内幕操作。
让凌青原关注的消息还有一条,那就是谭岳真跟个导演似的四处跑投资,要拍自己的遗作。这条消息在媒体上炒得很热,很多事后诸葛亮冒出来说影帝果然如此,不做演员当然是做导演啦,难道还能回家带孩子嘛。
看报道,谭岳对投资方的要求是严格比对凌青原前身的标准——不得干涉选角和拍摄,不准改剧本、插入广告、塞演员或者对导演的手法表现有任何质疑。
若干家联络的投资方纷纷摔桌子说不干了。纵然你名气大、是影帝,可没有执导经验,机位咋摆,分镜头都不会画。鬼知道你导演处女作又是啥模样。就这还不准制片出品人来把关,万一拍出来一堆破玩意儿全是垃圾谁看啊。片里你不露脸,观众不会都冲你“谭岳”俩大字儿去的吧。
“搞什么名堂啊。”凌青原满头雾水,感觉谭岳一个人在玩得很开心。
对于谭岳最近的举动,老东家斐德十分恼火。郁松林曾经半公开地表示,谭岳到期解约没有问题,想做导演也没人拦着,不过他不应该在解约之后立即这么高调地到处拉投资,而且还良心被狗吃地到对家宏新身上讨饭。
当然,这段话的听者大都理解成斐德的郁总失了台柱,所以心情恶劣出言批驳。谭岳满不在乎地回应“前任”无权置喙他现在的生活。
谭岳最近过得还真是潇洒。吴栋发现他日程表上十来年都没这么空过:每天早上起来在健身房里有氧和器械各滚一圈,被伺候着吃了早饭,悠悠跶跶地跑出去串门——按照黄册排名,一家家拜访有意向的电影投资者。
每次都明目张胆地大出旗号:“青原走了要一年啦,我想接拍他的片子也是纪念他。至于为什么要严格按照他的标准……自然是向他致敬啦。”
谭岳对面坐着的款儿始终都笑呵呵地不敢出言反对——影帝说自己不是神了,可好歹也是个仙儿。况且他要钱的理由这么正大光明,连刻薄都来得堂而皇之。没办法,好脸把人送走,说有意向再联系,再联系……
再联系就是拜拜再见没下文喽。
过了下午,谭岳一定会去岱山雅居呆一会儿。独自坐着,一杯红酒喝上一个钟头,间或翻翻剧本,发发呆想点事儿。到晚上回家,凄风苦雨地求人眷顾,可人家眷属日复一日偏偏以工作忙推脱,就不摆驾、不来宠幸他。害得谭岳只能再去滚一圈有氧,一圈器械。
堪称老年人的标准生活。
吴栋非常不好意思:“岳哥,您这赏花遛鸟的消遣日子,还用得着我随侍左右么。”至于下半句,吴栋不会说出口:拿助理工资,做老妈子的事儿,他其实很赚。
“投资定下来就有你事儿了。我打算搭一个传媒工作室,搭框骨架,收拢人才,回头常规的经营由你。”
吴栋小眯眯眼茫然地眨动,泛着摇摆不定的光:“您在唱哪出,明明不是要拍电影吗。况且啥室,我不会啊。您演电影也好拍电影也好,做主不是正合适吗。”
谭岳是想趁早把分工撇清。本质上,他才懒得负责经营性的具体事务以消耗艺术生命。尽早指点指点吴栋,把台子搭起来之后,他自己也好抽身去做神仙眷侣:“你就算不是真猪,好歹也随我在圈里呆过。哪怕没吃过猪,猪跑也该见过。再不会,学啊。”
吴栋嗫嚅着问是不是像郁松林或者邵维明那样事儿的,不济还有邵立荣那种款。谭岳给了他一巴掌,说榜样也要找有人样的。
“先把艺人经营放一放。重心在传媒,也就是电影投资制作,这回拍《星空下》正好也用得上这套班子。回头你跟我跑的时候,多用点心,别没睡醒似的打嘟噜。”
吴栋领圣旨,感激涕零不知所云。这该是……右迁荣升吧。
隔日,谭岳又按照完全相同的时间节律过日子。他之所以常去岱山雅居,就是为了在邵家人面前刷存在感——上午拜访其他投资人都是烟雾弹。
有的时候,他能在雅居里碰见邵伟乾,心情好的时候俩人能说一两句话,大部分时候就点个头表示眼里有人。邵维明则几乎未见,谭岳想那个男人估计也不乐见自己。
这回刚进轻吧的门,谭岳就意识到这儿有一个他打过几次交道且深觉闹心的人——马河海。马导演的嗓门太大,说话腔调又鹤立鸡群,倘若比喻,就跟抗战剧里头的汉女干似的,说白了就是一只没有披人皮的狗。
马导演好像在和人吵架,吐沫星子乱飞。五大三粗塌鼻肥嘴外加菊花形的包子脸,不用见正面都能想象得出来。
谭岳懒得碰见他,反身正想走。不想那人还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看见谭岳,就跟逮到骨头似的大声吆喝道:“哎呦喂,这不是谭影帝嘛。稀客稀客,贵客贵客,好久不见。”
谭岳寻思他要是不叫着自己,俩人得更久不见。去年谭岳要求宏新大改《虎斗》的剧本和导演,否则不愿参演。原本上位的马导演就硬生生被撸了下来,换成了张术黎。
于谭岳而言,换个吃糠咽菜的狗头导演于他不过是桩用不着过心的芝麻事儿,然而对方似乎不这样认为。
“听说您《虎斗》拍得很愉快,女人男人一把抓。这得亏了张导,要不是他,您哪儿成啊。票房,我也替您留心了,可别说,真不错。身心俱爽外加盆满钵满,福气啊。”
谭岳礼貌周到:“我也觉得该谢谢您。”
“谭先生。”
对面有个年轻后生出声叫他,谭岳这才意识到马河海是在和这后生过不去。他稍微打量了一下:二十七八岁人,衣着大众,长相也不太容易被特征提取,伶仃瘦削一青年。仔细瞅瞅又有些眼熟。
“孔节。《星时代》节目最后一轮选角的时候曾和您见过一面。”
谭岳想起来了:“哦,孔编剧。《日光之下无新事》和《定制男友》对吧。”
马河海明显没想到两人认识。三人就这么围着小圆桌站着也尴尬,他噗地吐了口气,吹动香肠似的嘴唇翻卷:“先坐下、先坐下。谭影帝,您喝红酒咖啡还是茶……”马河海侧身靠近谭岳,一张赖皮笑得跟哭一般:“要不,您自己来吧。”
谭岳反正已经被毁了心情,干脆破罐子摔到底。他在沙发上坐下,点单并先买了,装作饶有兴味地加入他们的话题。
孔节无表情地扫了谭岳一眼,转回马河海不卑不亢道:“您的改动,我不能接受。照您设想,于剧情纵然没有影响,着力点却跑偏了。”
马河海芭蕉般的手掌在大腿上拍着,戏还没开拍就摆出一副指点江山的姿态:“我倒觉得很符合剧情啊。女主角为了报复男友,她在自己身上弄出伤痕以暗示男友对她暴力。怎么弄出伤痕的,这可以发挥嘛。”
“我的故事,重点在于女主角自己‘伪造伤痕’绑架男友的感情,而不是女主角和别人做爱,弄出了伤痕报复男友。马导演,是你在误读,胡乱发挥。”
你一言我一语,谭岳听着感觉两人像是在商量什么三级片的剧本,乏味之极,十分不快。
“哎呦喂,孔编剧,你笔下可以阳春白雪,可以清清白白地给自己画上一身伤。可我拍片子的考虑票房观众和爆点。谭影帝在这儿,要不咱问问,女主角自个儿在身上画画和与人做爱留下痕迹,那招更吸引眼球?”
马河海像只青头苍蝇一样盯着谭岳,小眼珠子眯成缝,跟掉到地裂里爬不出来似的。谭岳自然读出他话语里的讽意,食指指腹摸了摸杯沿,雷打不动地端着姿态。
“当然是做爱。人,食色性也。”
孔节听谭岳这么一说,惊讶且毫不掩饰失望地看着他。谭岳格外坦然地接受他目光的洗礼,莫名觉得对面这年轻人和青原有些像。
孔节执拗:“谭先生您没看过我的剧本,不知道故事展开的逻辑,怎么能单从观众口味来衡量剧情呢。”
得了便宜的马河海顺着杆子往上爬:“谭影帝是什么人,哪儿用看你剧本。人家的票房号召力是经验,是洞悉。小孔,要顺应潮流。您说是不是啊,谭先生。”
谭岳沉吟了一下:“说经验也不敢当。我最近打算拍一个电影,还有太多东西需要向前辈导演学习。”听见马河海打听是什么片子,谭岳回答说也是偏冷的片子。投资还没到位,弄得他这个导演一天到晚在守着剧本画饼充饥。
谭岳语气闲闲:“反正马导没后顾之忧。您有依有靠,拿到剧本就拍,资金也源源不断。”
马河海睥睨了孔节一眼,对着谭岳这个新科导演格外有优越性:“瞧您说的。纵然我有公司支持,有投资制片,出品发行都不愁,可我也要对得起拿到的钱啊。剧本,咱当然得按照市场要求来改。”
孔节是话不投机,陪坐了几分钟就径直走了。谭岳和马河海瞎侃了一阵,刷了刷自己在这癞子心中的好感度。时机差不多,他不漏声色地敲打他知不知道有哪位投资人能够完全尊重导演的拍摄意愿,不过问不插手剧组安排。
“哎哟,我们刚说啥来着。怎么轮您身上,也开始阳春白雪了。”
“我这不是尊重人家的遗愿么。仅此一回。要放我自己身上,当然也得掂量。马导。您要是有门路,可得告诉我一声。”
谭岳这么堂而皇之大张旗鼓地拉投资,宏新哪可能不知道。宏新投资的邵宏坤曾打趣地跟儿子邵伟乾说,看谭岳那小子天天跟个穷死鬼似的,何不施舍他点儿,也把他攥在手里。
邵伟乾隐隐有不安:“他谭岳若想拍的不是凌青原的片子,或许咱们还会还能成全他。可是偏是要拍他的片子,父亲您该知道,不只是道远,大家都想忘了他,想让这个世界彻底忘了他。”
邵伟乾记得不久前他父亲和凌道远的对话。凌道远一直对邵维明宝贝的程鹤白心怀疑虑,动辄就想彻底妥当了。而自己的父亲却告诫凌公子,让一个人的肉体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是及其容易的。困难的是让他的存在,连同在人脑海中的记忆都消失。若没有充分必要,做得不干净,还不如不做。
邵伟乾特地把这番话复述出来给父亲听,让他再思深思。邵伟乾说:“父亲,何必再投他电影,惹起人们对他的记忆。”
“我的意思是,该死的已经确凿无疑地死了。至于道远无缘无故想弄了旁人,我自然得提醒他不要因为见鬼而任性。”邵宏坤撇了撇嘴,旋开包裹着遒健身躯的西服纽扣,这个世界上压根没有妖魔鬼怪,做得干不干净他最清楚。
他思前想后整理了头绪,对儿子道:“我看谭岳的架势和决心,死活都要让他遗作上马。单纯点儿看,就是一个粉丝想完成导演心愿罢了。既然早晚这部作品都得上马,咱们‘心又不虚’,何苦防触电般地避之不及。与其让别人出资,赞助这片子,不如我们自己投以显心正……”
“我们行端坐正心不虚……我们也喜欢他的作品,干嘛刻意回避。”
父亲固执至此。邵伟乾张了张嘴,没说出话。在凌氏一场继承权之争上,凌余两家其实是把宏新当枪使。谁叫宏新夹在流水线的中间,上下受气。虽然说凌道远符合三家的利益,要比一个不知世事浪漫天真的半吊子好许多,但他那颐指气使的劲儿也不是一般人受得了的。
凌道远在查程鹤白。邵伟乾知道,这位公子哥要真是附会到了什么蛛丝马迹,借刀杀人不过是家常菜。可刀,还能是谁。他们家,还要再一次做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