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思,跟我们走,去跟你父亲划清界限!”
导演组喊了停机。凌青原忙上去扶起秦子钰,问她怎么样。后者脸色惨白,头发皆乱衣服破碎,惶然无依。秦子钰靠着扶他起来的男人喘了好几口气,眼角泛着泪水。凌青原扶她走到场边,交给她助理照顾。
导演组似乎在讨论要不要重拍,凌青原赶忙来看回放,一只手轻轻勾住了他的手指。凌青原也稍微用力地捏了他的手,他的男人。
道具赶过来问导演,是就着四合院里的乱局拍下一出傅思的戏,还是收拾东西再来一遍。慕德礼回道:“这场景不用白不用嘛,赶快,程导你再去走下一场。”
凌青原点点头,轻轻掐了谭岳的指尖。接下来一个镜头,傅思在批斗完了父亲,在校闹革命了若干天之后回家。母亲已经不知何处去,院里只剩下满目狼藉。傅思难掩心酸,扶着大树勉强站立。忽听见破门闯入的声音,来者是穿军服干部模样的人,问傅思有没有母亲父亲的照片,他们可以帮忙寻找。
傅思开口想说有,想请他帮忙,务必寻找到他的母亲。可是刚一张嘴,想起父母和自己的阶级立场,耐下内心愁苦,话头拐弯硬生生地装出决绝,激昂道:“没有,他们是什么人。照片,都给我撕光烧光一寸不留!”
干部赞许地走了。
在电影中,这个人他果然是来考察傅思是否划清了界限,是故意来试探的。
之后几天,补拍了些细节,以及导演组认为不过关的镜头,小院这个拍摄场景宣告落幕。秦子钰精神还是有些郁郁,她略排遣地和导演说:“幸好没有让我表演竹芝疯癫离世的那一段。”
凌青原把这一段用剧中人物对话的方式弱化处理了。不仅是为了突出主要人物,把更多时间和情感爆发最激烈一段留给傅严;也是因为两位编剧都怀着对这个妻子、这个母亲的尊敬和怜悯。
十月初,承平大学再一次陷入沸腾之中。《山》剧组要在承大取景拍摄,该部分在影片中所占分量及其大。怪不得之前谭岳要来承大化学系补课,就是为了这一出夫妻档!而且,学生群众演员,部分从本校学生里抽壮丁。
很多同学表示,曾经和谭岳做过同学,强烈要求一定要再续前缘,在他的课堂上扮演学生。凌青原让演员助导选一些形象好气质佳的学生。慕德礼戳他,跟了谭岳整个人口味都变了。
凌青原理由充分:“你别忘了,那个时代的年轻人,长得都特别正。”女生俩麻花,男生小锅盖,带上红军帽,咋看都英俊。
剧组在没翻新的老校舍拍了课堂戏。傅严在黑板上流利板书,自如授课,台下学生听得认真。课后纷纷表示,欢迎傅老师常来我校为人民服务。
在校园里拍摄最讨厌的一点就是老被手机瞄准。不说有明星各自的粉丝,还有一种人,专门跟踪某某和某某某。重点在“和”上,就是想亲眼亲手捕捉二人的牵手,最好有亲密牵手瞬间,再不济的话相视一笑无比暧昧也行啊。结果,都失望了。
“嗳,程导又凶男神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你们说,该不会男神在下吧。”
“嗳,你们没有发现程导有隐性的年下强势属性嘛。男神卖了那么几亿条顾家内助,分明就是人妻忠犬啊。”
“戏里戏外都一米开外的距离,算个啥嘛。出都出了,观众福利有没有啊,扑倒扑倒啊。”
响应凌青原的号召,在学校里两人尤其注意分寸,决心给下一代做精神文明建设的标兵。目的自然是为了收学校方赠予的第二面锦旗。不过,谭岳依旧把这些窃窃私语一笔笔都记在账上,晚上回家找凌青原一条条销账,肉偿。
丁柏跃跃欲试,他演的角色王铮接下来要和傅严有一场激烈的矛盾冲突。土生土长的青年教师与有长期留洋背景的骨干教师的争论。
青年教师王铮用辩证唯物观点阐述无机化学课中的问题,以跃进的成果来丰富课程内容,改变过去无机化学的面目。在他的指导下,考试优良达到百分之九十,而傅严讲课时的考试成绩不到百分之五十。
傅严壮着胆子说道:“浮夸得不得了。你说合成了21肽,分析了7肽发现数据与理论数据一样,这哪是合成,是理论公式推导出来的数据,未经验证。这样的数据层层上报是在骗谁……一年怎可能完成千项科研项目。”
王铮骄傲地抬起头,看着这位思想落后冥顽不化的老教师:“你的资产阶级观点如果不改造,你的知识就等于一堆垃圾。我们编红色热力化学,苦战一夜写出大纲,你行么。你思想顽固,无视人民群众的力量,你对路线不满!”
这一长段镜头,运动的摄像机跟着争执的两人穿过旧校舍的回廊,傅严这位老专家面对年轻的红色专家的叱责,唯唯诺诺。丁柏这次饰演的王铮,虽然也是书生,但凌青原立意鲜明,让他尝试这个盲从热情,被政治斗争冲昏头脑的书生。
“盲目居高临下,趾高气昂。丁柏,再把气势拿出来点。你有绝对正确的信仰,你是在压制傅严。”凌青原冲现场吼道:“再来一遍。”
丁柏挺抱歉地望了谭岳一眼,言外之意是佩服他怎么受得了某某某这个龟毛躁狂还精分的货色:“我本来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碰到这样的导演了。小程总能让我大开眼界。”
谭岳抿抿嘴没乐出来,他想丁柏果然被言周教得刻骨铭心。
事后,悲愤难抑的傅严选择了沉默,郁郁于心时而独自流泪。他的研究被终止,教学方式不被认同,直言呈请更被怀疑是阻挠红旗的敌对分子,飙升到路线斗争的高度。
趁着室内戏拍摄的当儿,分管演员的助理导演到处找群演,因为程导要求他能拉到填满一操场的人。当然,学生是相当热心的,有的为了求上镜甚至表示愿意自筹衣装。成功弄到了五百个群演,助导最终松了口气。
而这一场要拍的便是宏达场景的人潮——暴怒激昂而各据山头的小将们,俯拾即是的字报、对联、横扫还有百丑图。在盲目的人群中,他们的师长,傅严被从楼里拉了出来,戴上了高帽子游街示众。他的儿子茫然地跟在人群里,机械地重复着惨无人道的口号。
第一百零三章
从秋末开始,谭岳就一直在被凌青原折腾,折腾到整个儿剧组都要看不下去的程度。
刚入冬,剧组杀回“松岭”,补拍了劳教的片段。大冬天小池塘里结冰,傅严要跳进冰水里面清塘子。清粪坑更不必说。戏中傅严这个爱干净的男人,已经习惯劳作过后不用肥皂了,因为用也洗不干净。
之后,剧组又返回承平大学,拍摄傅严生命里最后的几年时间。
滴水成冰的天气,他的学生冯文去探望他,给这位久居牛棚的老人带去了食品衣物。傅严开了一丝门,看见是他,慌忙赶他走:“离我远点。”冯文知道老师故意让他离开,是不想因为“有罪”而牵连来探望的人。
冯文还是挤进了门。他见傅严独自住在一间阴暗的小茅泥舍中,房间的一半是他的‘炕’,另一半是一个个正在繁殖的菇菌。里面黑暗潮湿,充满着毒腐恶臭,完全不是人住的地方。然而傅严的炕上居然还堆满了书,不知是不是他从运动中抢下来,偷下来私藏的。小小一张炕已然没有他睡觉的位置。
“我就坐在椅子上睡……反正都习惯了。”
冯文给傅严带来了些许消息,他惦记了好几年的妻子的下落,疯癫,失踪。他一直记挂的儿子的消息,和根红苗正女人结婚成家。不管冯文说什么,傅严都一个劲儿地点头说好。
“好,好,求上进,好啊。他没来看我,不要紧,划清界限了嘛。他是对的。”
三十六岁的男人,谭岳,他用灵魂去诠释这个将近花甲的老人。时隔二十年,一片丹心,历经磨难。自始至终,从未悖心。他宽容了所有无意害他却伤了他的人,也理解所有不得不害他的人。唯独,他不变。
冯文内心酸楚,紧紧握着他的手,找不到任何词语来安慰他。他的妻子,他的儿子,还有他身上的大山和枷锁。可傅严无所谓,他更爱护学生,可以消损自己,无法不造福后代。既然难得学生来了,就说说业务,说说本行。
“我这里有李约瑟的书,我看了,不都对。你也看看。”
导演喊了过。方文隽抹了一把眼泪,眼睛红彤彤地望着谭岳。谭岳拍了拍他手背,反倒安慰他,说他没从戏里走出来。
“岳哥你演傅严,就总让我想起我曾经演的那个角色,袁务。也是在冬天,米见方的牢里头,他受尽了各种折磨,就是不认罪,袁务他没做的事儿抵死都不认。凌导他总是这个风格。”
谭岳拍了怕他肩膀,没有特别纠正他什么。哪怕模样变了,那个人他眼睛里看到的,他一颗透彻心里写出来的东西,始终不会变。
剧组苦了大半年都没得闲。转眼又要过年,导演组和制片方七皮八磨,终于敲定了一个从年前到年后的宽松假期。谭岳希望凌青原能休息一下,开机这么久,他妖精忙里忙外,瘦了好多。
既然是过年,凌青原让徐衷也回家休息。这段时间这年轻助理忙着照顾他俩,连自己谈恋爱的功夫都没有。过过平常日子,自己做做饭,清扫清扫,也是乐趣。凌青原在钢琴前面坐下,撩起琴布打开琴盖。旁边谭岳坐在靠椅上,扶着大提琴。
D大调无词歌。影片《山》之中那一则是无语凝噎、无声离别,心思繁杂不知从何说起,有口也难言。而安逸的屋室之内,这一则是无需赘言,深情脉脉,莫逆于心。
“中段节奏虽快却曲音低沉,常常让我不能自已。盘旋往复,让我止不住地想你。”曲毕,谭岳微笑地凝视凌青原说。
凌青原侧头,看他修长的手臂搭在琴上,看他从容闲适地望着自己,抿嘴一乐:“不知为什么,我听见的是命运的声音。”谭岳洋溢着更深的笑意,自然因为他所说的命运,正是他听到的旋律。
两人商定,年前去程家坐坐,依旧是除夕回南方过年。谭岳收了琴,走到依旧坐在琴凳上的凌青原身后,从背后环着他的双肩。凌青原的脑袋枕在他胸口,轻扬下颌,要去仰头描绘他的模样,谭岳便前倾衔住了他的嘴唇。
一吻毕,两人动情。谭岳优雅地满足了怀里的人,如相伴相随的两件乐器,两部琴音。之前拍戏又导又演的操劳,凌青原还是有些体力透支,事后倦倦地赖在他身上。谭岳心疼,便抱他上楼睡了去。
天还亮。谭岳轻轻按了他的鼻子,笑睡梦中的人不但没有推拒自己,也没有以荒诞无稽、白日氵壬思来做借口来“骂”他。
谭岳悠悠跶跶晃到他书房,之前这家里头唯一一个母子两合影的相框已经不再孤单。谭岳温馨地勾着嘴角,在他桌前扶手椅坐下,他们二人的伪合影正安逸地立在桌角。
说来携手两年多,他们俩共同参加的作品,共同出席的场面也不计其数,留给公众的影像更是多如牛毛。可两人从来没想过私下留个人的双人照之类,就像是左手和右手,实在太亲密,亲密得都不用去相握。
这张照片也不是他们自己拍的,是他们在承大拍戏的时候被学生偷拍的。那些不思进取的小孩儿,天天想逮他俩的马脚,可惜那铁公鸡导演始终没让小孩儿们如愿。
那一场戏刚好需要众多群演,做红小将。这张照片“不务正业”的拍照人,大概就混杂在群演里,且角度绝佳。
那一幕,谭岳饰演的傅严被反绑着从楼里押解出来,带到广场上。有小将把贴得厚厚的字报扯下来了一大块,都是用墨,仿真十足的字报。小将用手把纸捅了一个大洞,从傅严头上套进去,再给他带上批斗的高帽子,活生生像极了穿着工作裙的女人。
凌青原饰演的傅思在人群中,跟随失去理智的人群责骂他父亲,跟随游斗,跟随革命队伍捆着黑恶分子巡街示众。真理道路还是父子亲情,年轻人心底里头或者难以断绝,可他还是明智地做出了选择,机械地从众呼喊。
这个镜头在导演吹毛求疵下拍摄了很多很多遍,他总是对群演不满意,或者嫌弃主演脸被遮住了等等等等。待喊“过”的时候,被捆着的演员都要僵成了木乃伊。道具帮谭岳解开绳子,凌青原拨开群演不顾一切冲上来,扔了他的高帽子,撕开套在他脖子上的大字报,擦干净他被墨污染黑的脸。
谭岳想,他的宝贝冲动的时候,总是特别迷人。他的宝贝那么害怕与他心生芥蒂。做导演的时候倒是声声吼他大名。一演戏的时候刚好相反,生怕戏里痛彻的感情满溢,生分了现实中的两人。
谭岳当时用了多大的定力,才克制没有去吻他的眼睛。他当时就想,他怎么能那么好看呢。就是这么一瞬,被群演给照下来了,发到网上。于是“程导爱男神爱得不够”或者“程导在上神在下”的谣言不攻自破。
立此存照。
桌上凌青原的手机响了。谭岳摸过来,看着来电,略有不快地皱起眉头。当然,替他接是毋庸置疑的。
对面听到是谭岳的声音,轻笑一声:“我弟弟呢。”
谭岳冷冷:“邵伟乾,这种玩笑开不得。”谭岳无名火,邵家人居然还有脸与青原“亲人”相称。杀人夺命,销赃敛财,好亲啊。
“嘁,开不起玩笑。我是听说你们剧组难得休息,才特地和你们联系。没有大事要事,哪儿敢打搅您二位名人。”
谭岳不想和他绕弯子:“有话直说。”
邵伟乾清水煮白菜的嗓音轻拿轻放:“说来,咱们认识都两年了吧。谭岳,一言难尽,还是诚请你们出来,聚聚。”
凌青原得知邵伟乾请他们二人的消息,并不像谭岳那么排斥。他觉得之后这么长时间,都相安无事,自然谁也不会主动寻什么搭界的茬儿。
“你可别忘了,他曾撺掇你去找凌牧,借机拖出凌道远。哪儿能安什么好心。”谭岳说。不过凌青原表示只要不顺着邵伟乾,想他也弄不出什么大风浪。
两人来到约定的包厢,邵伟乾正独自品着茶。看见两人携手进来,他手端茶杯挑起眉梢:“程导,你精神状态可比之前好多了。”
不过是一句场面寒暄话。邵伟乾所说的之前,是一年多前,凌青原拍《斗击》那会儿见面的事儿。谭岳想凌青原上次和这男人碰面而自己不在,有些意难平地望了凌青原一眼。两人入座,都沉默着等待邵伟乾唱戏。
“是你父亲的消息。他走了。”
六十五岁,不算年长亦不算夭。凌青原讶然,不由回放上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他的场景:“你的华尔兹跳得很好”。那个有些衰老却依旧模样严整的老人对他说。
“三年前,你父亲都到了立遗嘱的时候了。这也是,可以想到的事儿了。”
凌青原点点头。的确,三年前,也就在一五年初的时候,凌牧的秘书第一次和他联系,说起遗产继承的事,被他一口回绝。之后历经坎坷,时间转瞬。他咀嚼消化这条消息,依旧没有显露出太多情感波动,他古井无波地问邵伟乾:“具体哪天。”
“一周前,二月三日。他身后的事务一切顺利。遗产全部捐献,集团公司任贤而为,他的儿子妻子一分都不会从他手里得到。”
邵伟乾说:“你跟凌道远的孽缘结束了。无财无势,所作所为大白天下,万夫所指自由无望。他不剩下任何害你的……理由和能力。”
谭岳望了一眼沉默的凌青原,见他依旧无言,于是顺着邵伟干的三言两语略加推测:“看来,凌道远所行之事终于曝光,他是幕后心怀杀机者,借你家杀人,你也终于可以心满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