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诉谭岳能怎样,能避免吗。他必然拦着我,生怕我出点闪失地限制我。我事先没说,错了我认。但我不能允许他瞎折腾、禁止我出门。”
慕德礼绕过他们二人的那点阴私,又开始甩刀子:“就怪你压根没想过平了凌道远。结果让他一个劲虐你。”
“呵,凌道远。难道我该听邵伟乾撺掇,把我大名套在脖子上面,明目张胆去见凌牧,告诉他是二儿子杀了我,给我个公道。”凌青原笑了一声,牵动的肌肉有点多,腰酸腿软浑身不自在,他笑得有些凄惨:
“滑稽。好不容易自由了,和他们扯上关系复又是数不清的明争暗斗。到头来,还是活着做我自己为要。”
慕德礼暗地里烧香祝他命硬,明里砸吧了一嗓子。二人看见一切就绪,场记准备打板,就都噤声闭嘴看着现场。摄像机跟着谭岳走,一个很长的镜头。谭岳第一次状态明显不对,呆板,哪儿有一点听到建国喜讯的由内而发的欢快样子。
凌青原火了:“感情用事,妈的我就不该用他。”这句话,离得近的工作人员都听见了,个个儿想的都是哪管得起你们的破烂帐。
冷着脸喊了几次停,谭岳也给磨得没脾气,洋人狒狒们也从无规则热运动幻化成稳定态核外电子运动。差不多第七次,凌青原喊了过。之后又拍了几个短镜头和特写,舞会这场总算过去了。
群演们各自散去,摄影师准备去补拍几个场景。谭岳和秦子钰走下来,就看见凌青原脸色铁青,双手后背相握实则护着腰肢,努力直身而立:“谭岳,你和我的个人矛盾不应该成为影响你演戏的原因。前两遍你的表现,不用我说了。”
鲜明的凌导风格蹦出来了。慕德礼撇撇嘴,倒着走往后退了三大步。旁边的秦子钰意外地听见年轻的导演肃声说谭岳,让他为状态差而向搭戏演员以及剧组道歉。
“我道歉可以。程导有一点我也得提醒你,器材有多重要,没了可以重买重拍。而你不顾个人安危隐瞒‘情况’的行为,会给剧组带来莫大损失。这点请你记牢。也请你为前天所谓的‘奋不顾身’道歉。”
凌青原大大落落地表示,自己以后绝对不会把器材安危放在自己安危前面。他向剧组保证,会和大家一起拍完整部戏。谭岳咬牙切齿地想他死鸭子嘴硬不认“真”错,避重就轻地歪了楼。不过谭岳也格外恳切地承认,演员首要职责是诠释好角色。
之后,他们便踏上了回程。
按统筹的安排,他们应该是回国到承平,立刻转外景地,先拍摄傅严在五九年后第一次被批斗,下放接受四年劳动教养的那一段。这一段情节是在第二幕的中后部,在凌青原的计划中,十分钟加。
在美帝的机场,谭岳默默自掏腰包,给自己和凌青原办了升舱,经济转公务。跨洋飞行太煎熬,位置狭小还久坐。凌青原膈应他财大气粗,二人“矛盾”摆在这里,示好也没用。
只要在有人,在公共场所,这两人的形象就是界限分明的导演和演员,严肃到了秉公无私、六亲不认的地步。机场里毕竟是团伙行动,秦子钰碰巧听到了二人一次谈话,他们话题外人不避,说白了就是争执。
“这件事情,我提前告诉你有用么。我能预知哪时哪秒子弹发射或不发,你能么。既然都不能,防备有什么用,我算知情吗。况且我是导演,必须得跟组拍摄。谭岳,你不要私心作祟,行为越界了。”
秦子钰忽而觉得,剧组碰在校园巧遇到的可爱的枪支走火,或者不是个常例。
“你是导演,就应该把自己的安危放在第一位,你有做到吗。你没有尽责,就无立场指责我行为越界。”谭岳反驳,不过缓了口气又软了些:“情绪影响拍摄的事情,我向你道歉。我保证以后不会有。”
话锋一转,谭岳咬牙切齿恨不得把他撕碎了一般:“你也必须保证以后什么事情都不、许、瞒、我。”
上了飞机,两个特权阶级就远离其他群众。尤其挂帘一拉,与世隔绝。凌青原也不再声讨和谭岳的人民内部矛盾了,他疲懒地放了靠背转脸靠窗就要睡去。谭岳收起两个座椅之间的扶手,安安静静地给他按摩。
“腰还疼不疼。”
“疼。”
“腿还疼不疼。”
“疼。”
“你知不知道,我心里疼。”谭岳心想,自己早已被这个无情无义,无惧无怨,不管不顾,满脑子只有电影的妖精给吓得浑身都疼。又疼又酸,又酸又胀,忍不住地想把他一次次……让他和自己再也无法分离。
凌青原按着他的手,没说话,慢慢,慢慢睡了过去。谭岳吻了他嘴唇,给他盖上毯子,五指和他五指交叉相握。
剧组回到国内,马不停蹄就赶到“松岭”的取景地。曾经,谭岳听到过的凌青原随口念叨出来的一句话,和着门德尔松的《春之歌》:
“朝露,松岭,鹧鸪声从群山万壑之中间歇传来。油灯尽了,熄灭之前火苗忽然那么一亮,轻轻炸响。还有雨后暴涨的山溪,松软泥泞的土地……”
这片段就发生在这里。那场景那音乐从他嘴里说、出手底弹出,是如此美妙。谭岳拿到剧本,方才知道傅严是在鸣放中直言获罪,否定三面旗帜打为右派后,在这松岭接受劳动改造。那一年,傅严四十三岁。
六月底已经没有春的影子,不过雨水和朝露还有鸟鸣倒是不缺。傅严在松岭呆了四年,要取四季的景色,凌青原和统筹商量好了,回头秋冬还再来拍一次。
摄影组最喜欢在自然条件里头发挥,空旷,好摆机位。镜头由远处苍山及近,雨后田埂上湿漉漉软乎乎,两个不知名的班头在就为粮食分配,倒班换工和“学习”问题争吵。
田里头,长裤改短的傅严穿着灰不拉几的土布短褂,弓腰劳作。泥水漫过他赤着的脚丫,浸泡过他脚背。旁边有几个同接受改造的工友,老李,老何。他们都不是干惯农活的人,但都在改造中越来越熟练,他们有一茬没一茬地说着话,就听见田埂上的吼叫。
谭岳从泥地里爬上来,助理徐衷过去要帮他打理衣服和一身脏。谭岳示意先不急,他看向导演,不知他下一幕拍的是啥。
“这一条过了。下一条,扛粪水浇白菜地。”
剧组同情地望着谭岳。摄影郁闷地扫了一眼导演。慕德礼的牙在太阳下反光。
五十年代北方农村用得都是旱厕,得攒粪扒粪去浇地。时不时还得清理粪塘。虽然又脏又臭,可那时候人吃饭都成问题能有化肥么,下水货化在田地里都是宝。
谭岳心里笑骂了一声小妖精,安安分分地换了一身看上去脏兮兮臭烘烘的衣服,道具拎来两个粪桶一个扁担。谭岳想起剧本里头,傅严担水担肥已经很久。为了晚上还能看书写字,他用的都是左肩。负重让他左股骨下挫,左脚肿。
化妆师帮他做出了悲惨的效果。眼睛凹陷面黄肌瘦,指节粗肿,布鞋短裤间露出来的膝盖和小腿诡异地不匀称。
凌青原偶尔会想,正是这位主角绝大多数时候对自己无条件、无怨言的配合,才能让整个剧组愿意跟着年轻的导演转悠。而老慕也是个好螺丝好发条,丝丝入扣地贯彻他的命令,让剧组转得活络。
农闲时,草棚子下看材料。群英会,暴露交心检举揭发。每日傅严几乎凌晨醒来日落方休。可是日落后,他不像其他人就寝休息了,而是在那一盏油灯下继续着生命。
他忍耐白日劳苦,挑灯夜战。同受改造的工友老何为了争取尽早摘帽,检举傅严右派言行以及他对劳动群众的错误态度。傅严在日记里落笔自白,他有错,他接受教育,但他如何能揭发别人。
他去信妻子,让她省下每月已经减到三十元的补贴,和美国同学联系,购买学科内的期刊。他看,他学,为了不让自己的业务知识落下太多。油灯如豆,灯芯如人。
凌青原看着监视器里的画面。劳教人员共住的小屋里面,傅严在桌前收拾了一本厚书,悄悄藏在自己卷席下面。又把日记贴身放好。借着微弱的光线,他检查连日高强度劳动和营养匮乏,给身体带来的损害。
傅严搓了搓手。他的手变化更大。已经不起泡却起茧春裂,右手大指中指尤甚,手指甲都变了形。但这双手,莫说握弓和实验,甚至已经完全不适宜再抚摸妻子和孩子。
凌青原看见傅严吹熄了油灯,简单的几个动作,他心潮翻涌。
为了取景效果,剧组在地道的农村安家落户。一天拍摄结束,谭岳松了口气,连忙让徐衷领自己去农家打水洗澡。收拾一圈出来天早暗下,大部分剧组都吃着农家饭。谭岳跟休息了好些天,刚赶到“松岭”,准备拍竹芝戏份的秦子钰打了个招呼。到处走了走,在人堆里始终没找到凌青原。
凌青原跟导演组把一天拍摄回放了几遍,又说定了明天要拍摄的镜头。诸事了结,他闲来就问慕德礼人物塑造上面有什么欠缺。慕德礼眼角瞥见谭岳来了,就退位让贤,说问题交给主角来解答。
谭岳闻自己身上已经没有怪味儿,趁着夜色星空,树林田野,明目张胆地拥抱导演,吻了他脸侧。该走的,脚底抹油都走了。凌青原夸了他一句演得很好。
“是你想要的效果?”谭岳扬眉,笑得很灿烂。与他的认可相比,掏坑挖粪担水犁地,那都不是事儿。
“越演越活了,以至让我在反思傅严这个角色还缺什么,故事情节还需要些什么,以配得上你的演绎。”
谭岳顾左右而言他,对怀里的人说道:“你片里的对比实在太残酷。自然景致与劳教农场也好,傅严与其他人也罢。”说归说,谭岳也知道这是为了戏剧冲突更加鲜明,人物形象突出。
怀里的人环住了他的腰,谭岳轻声对他说:“我想也许这样就够了。二三十年间风起云涌,很多人,几乎所有人都变了。而傅严,始终如一。他本着知识分子的洞彻看世,以为师为父的责任和良知做人,还有他对这片土地的爱。”
“他不变,所以才有他悲剧的命运。他的不变,是与片中他人的变动、与时代动荡最大的对比。”
凌青原亲吻他的下颌,顺着他泛起青胡茬的下巴寻找他的嘴唇。画面里的男人因为饥荒缺食劳作而面黄肌瘦,凌青原嘴唇掠过他面庞,一点点确定他的男人是不是也变得消瘦。
谭岳不温不火地回应他,轻轻笑道:“不变。说来我也是本色出演。”
第一百零一章
从夏至磨到了大暑,天气热得令人发指。同样毫不消却的还有导演疯狂执着的程度。凌青原表示天热了好呀,拍拍蚊虫苍蝇,多弄点儿艰苦片段到时候看需要采录。导演组以为谭岳又惹着了某某某,让后者这么跟他较劲儿。
终于,谭岳,哦不,是傅严不堪体力劳作而病倒。领导因为他是“有罪”的人,不允许他去卫生院就医。同情他的工友好不容易逮到了赤脚大仙,勉强把他病给看了,不过左脚也落下了残疾。妻子竹芝听闻丈夫患病,匆匆从城里赶来。
竹芝攒下补贴买了营养品,却被丈夫指责是浪费。家里有青春发育期的儿子不说,他看书学知识也要钱。几平米的小屋内,夫妻有一番对话。凌青原要求摄影给屋内全景,再长焦远调两人的面部特写,摄影又以头抢地了。
“程导啊,那屋子就四平米。一盏孤灯那么点儿光度。”王庆峰说。
凌青原擦了顺着脸侧流下来的汗水,套头衫湿漉漉贴在身上,他有点没形象地把袖子撸到肩膀,草草把图扔给摄影表示自己分毫不退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王庆峰知道,大凡程导演敲定的事儿,副导不会反对,主演没他说话的余地。只好闷闷不乐找到美术,那合计合计咱就把屋子拆一堵墙吧,然后再套一间屋子隔绝自然光。于是剧组就上演了灾后重建的戏码。
秦子钰看这个个走火入魔力臻完美的人,尤其不达效果不罢休的干劲,悄悄问谭岳这程导演真是第一次导吗。谭岳笑笑。开机以来,有不少剧组和演员都问过他这个问题。
“程导已经到了不疯魔不成神的地步。”有个化妆师曾经一边化妆一边跟谭岳说:“还记得之前一阵子程导老说‘不’,怪我头上呢没把您表现得更浮肿。”
道具说大饭盆子不必说,农具都是从农民家里按照上世纪那模样找来的。他还曾经想跟谭岳吐槽粪桶的事儿,被谭岳厉声制止了。谭岳表示,不管是真粪假粪,人粪狗粪,他绝对不想知道!谭岳转念又心安,摸了粪挑了坑,他还碰那妖精。吃了糠咽了菜,他还吻过那妖精。也该那妖精受着。
布景终于重新搭好,摄像也嘟囔着就位。男女主演也从故事板火柴棍变成了真人演绎。
傅严在床上斜倚着,被病痛折磨。竹芝进屋放下营养品,走到床边,深情抚摸丈夫的脸,短短三年,他就变得如此叫人认不出来。
“主演,深情。尤其,子钰。”凌青原喊了停,他示意副导强调剧本。
傅严领导通知他妻子丈夫急病,女人接到电报匆匆上路。一个瘦弱妇女,背着几十斤重的衣物食品独自行走。路长夜长,她深一脚浅一脚,一盏路灯也看不到。直到夫妻相见,泪水涟涟。这一个前因后果,得放进去竹芝多少的苦楚思念,夫妻再见,得多激荡的情绪体现。
粗布衣衫的秦子钰无奈地望着谭岳。后者扬眉微笑说:“你更深情点儿。三年不见的只有片纸聊寄思念的夫妻。哦,别想太多,那就是个导演。”
秦子钰咬牙。竹芝重新推开门,看见丈夫第一眼,失神。立刻手松,带来的罐子包袱落地。竹芝小步快走到床前,依沿坐下,右手颤抖着抚摸过丈夫的脸侧,抱着他痛哭流涕。凌青原很满意地点了点头。
“傅严……你为什么不努力争取摘帽。为什么不好好反省错误。”竹芝直起身,心焦难过悲痛地注视着丈夫。
傅严长长地“呵”了一声,上气不接下气:“我有错,我反省。反省得不够,我再反省。可是我怎么能……”
傅严没把话说完,憔悴中,一双眼睛深深注视着妻子。他在用无声的言语告诉她,自己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揭底污蔑栽赃的事儿。无心伤他而被迫揭发检举者,他宽容。有心者,他虽恶、虽无奈,却理解,大势如此。
竹芝无奈,她理解丈夫,她手抚上他心窝,那里放着他的良知。傅严抓着她的手,稍微支起了身体:“唾面总会自干,可如何能……笑魇迎人。竹芝,我要的东西,你带来了吗。”
“傅严,我看还是不要再让史密斯寄送期刊了。你好好交心,端正思想。生活费,顾吃食都勉强呢。”
傅严撒了妻子的手,反复重重摇头,他想妻子怎么这么不理解他。食粮,又岂只有饱腹之物。一步慢,步步慢。他痛心疾首:“回头我回到工作岗位,跟不上学科发展,做实验带学生,可就落伍了。”
竹芝提醒:“又红又专你可别只顾一头。”
傅严连声:“对对对,可不是可不是吗。”
傅严问了儿子和学校的情况,竹芝安慰他,等到态度端正、政策松动就能早日调回。竹芝告别丈夫,双目盈盈泪流心田。
这一段镜头过后,就是傅严收到了回调通知,告知他帽子摘了上级允许他回原工作岗位。他在松岭的第四个年头,一九六三年。
“妥了。”凌青原语调活泼。终于傅严在松岭劳教的春夏季戏拍足,该回承平了。饱受蚊虫叮咬困扰的剧组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欢呼。
承平市是《山》这部电影重要的拍摄取景地。傅严一家三口归国后在承平大学任教,生活在这座城市,而故事背景里风暴漩涡的中心也是在这座城市孕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