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走……”
谭岳跪在脚跟,两脚脚趾抓着床单,两手托着他的腰和背,把他抱起来贴着自己,怀里的人绵软一片,还有温度,暖暖的。凌青原以一种极端别扭的姿势保持和他的连接,像是面对面共用一个心脏的连体婴儿,躯体却在交错。
谭岳哽咽:“不要吓我……永远都不要走。”
凌青原每寸筋骨都被谭岳打通,人差点儿没飞升。可他偏偏得受着,谭岳说他必须受着,罔顾二人一心,知情不报,知险不避。目标就是他,他还跑去管什么监视器摄像机,要不是他命大,天降个障碍,否则背后一个血窟窿,立刻见上帝。
凌青原没见过他生这么大气,有气无力地想安慰他,偏偏嘴硬说要不是跑出去一步,没准就中招了。谭岳怒火更胜,小妖精歪曲事实,想他怒的不是这“一步”,而是压根不该知情不报。谭岳狠狠对他说,这事儿要是掉个个,他什么感受。凌青原认错,把自己全交给了他处置……但是依旧没觉有错。
“我若告诉你,你便要限制我自由,让我哪儿也不能去。我是导演,我要跟组拍摄。”
当地警方在调查这起枪击案件,拍摄顺延。慕德礼代替凌青原去安慰了一圈剧组,通情达理地表示他们可以在本地逛荡一圈玩回来再拍。慕德礼返回住处,看见谭岳脸很臭地靠墙站他门口,突然很想念为了老婆二胎而戒掉的烟。
“没尽兴?”
“早晚得被那小妖精玩死。”谭岳用慕德礼绝壁听不见的声音抱怨了一句,又用他听得见的声音哑声说:“他弟弟。”
“凌道远是真恨他到骨子里了。还有邵伟乾居然提醒过他来美拍摄有危险。”谭岳用一种吃坏了菜的口气:“小妖精没跟我说。”
听到邵伟乾三个字儿,慕德礼挺敏感地眨了眨眼睛:“邵家不都收拾干净了吗,这事儿怎么还轮到邵伟乾通风报信。况且,他为啥倒戈,有什么立场提前告知青原有危险。”
“邵伟乾想怂恿青原认回父亲。不仅是为了让凌道远逃不过谋杀的制裁,估计,他也是不甘自家船毁,想彻底捅开弟弑兄的阴谋,拖凌家一损俱损。”本是激愤的嗓音戛然收声,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谭岳抓了一把头发摇摇头,回身要走。
“好算计,身份定位,继承疑云,此事一出,凌家可不得大乱。”慕德礼迈出两步,叹口气:“这档子破事,用脚底板想他都不会答应。不管他与凌牧先生感情如何……可是他的亲情,终究是纯粹的。”
谭岳停下脚步侧头,下颌抬起似笑似嘲。或许,他刚才想起的就是这一则:“不知好歹不死心的宝贝弟弟可没想过纯粹的亲情。”
慕德礼龇牙咧嘴抽了口气,上去弯起手指敲门似的弹了谭岳胸口两下:“得了,早拍完早离开这帝国主义国家,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你要担心他,就圈了他,我勉为其难替他导一下。”
“我倒是想。可你知道那妖精为什么要瞒我这么大的事儿么,就是不想我知道他危险,不放他时时刻刻都跟组拍摄。”谭岳想起凌青原的态度良好承认错误地送上身心,偏偏死鸭子不悔改也不松口,顿时腾升起一股油盐酱醋混杂苦涩的邪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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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道远。”
头发花白的男人背手看着窗外的花园。明明是日色如媚、天旷无云的夏季,阳光却好似怎么也照不进来,偌大而奢华的屋内只留两片清冷的白光。
“爸。”凌道远靠着屋门口,挨着墙站着,十步开外是他的父亲,被白色日光染白了头发,的父亲。凌道远挺身直立,双手下垂,他样貌遗自母亲的娇秀机敏,眉宇又不乏大舅的犀利和狠绝,当然,更承有父亲给他的巧黠固执。
“你都做了些什么。”
“爸,您最知道,公司和家,我天天就这两个去处。”
“为什么每年夏天,总会出些状况。今年,一年前,再一年前。”凌牧转身,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向儿子背手站定,米开外对视:“我不打听不知道。有人特地告诉我,碰巧遇袭的电影剧组,拍的是青原的作品。毋庸置疑,该是你干的好事吧。”
“不,不是!爸,大哥的最后一部作品是《夜空下》,已经上映了。是谁胡说……”
“邵伟乾。你觉得他是胡说吗。”凌牧冷冷。本来西海岸某市大学里一起枪击不过是一闪而过的消息,可是偏偏有那么个人为“赎罪”死活都要托秘书转告他一语:枪击碰上了的剧组,《山》,是凌青原的作品。他儿子狠心不消、收买枪手,就为了搅黄这部戏。那个求“赎罪”的人怕凌牧不信,专门把剧本发他邮箱,就为证明是凌青原的风格。
“爸,他是怨恨我们去年撤资上岸太坚决,所以挑、挑拨父子关系。”
“凌道远,我们父子关系还用挑拨吗。当年我让你母亲通过内地的亲人帮青原拍电影,你母亲做到了,‘帮’了他。可是结果,给他的是什么钱。谁过的手,谁走的账,谁给的他。”
“是邵家人,全是他们做的好事。他们扭曲了您的好意。爸,所以邵伟干的话您根本不能信。是他自己不甘邵家人落水,狠命都要拖着我们陪葬。”
“是呀,邵家人也‘可怜’。”凌牧顺着儿子的话,沉声重复了一遍。话锋一转语调上扬,说不出的嘲讽:“‘可怜’他们几次三番那般‘帮你’,却落得你如此弃义,口出诋毁。”
凌道远掩饰心虚,扯着嗓子强硬地叫了一声:“爸。”
“胡闹也是有限度的。而你的胡闹是从来不知疲倦。很多事情我不过问,你就当我不知道吗。很多事情我放任,就等于我承认吗。”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纵然凌牧强作健朗,花甲之年的他根本难掩疲态。他嗓音分叉,语调空洞地说:“道远,我将你禁足在家,你却依旧能掌控千里。你就收敛收敛吧。我还能活多久,供你任性胡闹,给你遮风挡雨呢。你做错了的事儿,除了上帝,难道就没别人知晓吗。”
凌牧狠抽了一口气肺连着气管,老态龙钟婆娑不定。凌牧用力闭了眼睛,瞬间凝神平息。他撇下凌道远离开客厅,看见助手正走近靠过来。
“《夜空下的游乐场》还在内地放映吗。”
“是的先生,档期一直排到七月底。”
“订票。尽快给我安排一个时间,或者周末,我要去看这部电影。”
秘书李亚知道凌牧所说的订票该是往返机票,他看了下日程本说:“远途飞行,一来一回来不及休息,您的身体……再说礼拜日……”
“这片子我一定要看。帮我订票,顺便帮我联系一下邵伟乾。我要见他。”凌牧不容反驳的口吻冷硬道:“至于凌道远,平时盯着他,锁了他所有通讯工具。周末礼拜,让母子三人必须得去。”
第一百章
邵伟乾扫了一眼新闻,美国西海岸某大学的校园枪击案凶手被抓,也只是凶手被抓而已。左右无人受伤,这事件就以波澜不惊的方式告终。他冷笑一声,有些人真是不管做什么都能收买帮凶,打通关节,瞒天过海。也有人运气不错,机缘巧合,一而再地死里逃生。前者靠的是强力,后者应该是上天怜悯。
前天接到凌牧约见的通知,邵伟乾不意外,该说是正中下怀。他思忖,若凌青原不想捅破这层窗户纸,就由他来,让凌牧知道这个儿子还“活着”。好巧不巧,凌道远杀人心切不思反省,又做了件冒头的傻事。趁这时候,邵伟乾给凌牧送上《山》的剧本,外加告知他遇袭剧组是长子的剧组。有这两条消息,那位老人无论如何也会找上门来。
一个失了金玉外衣的中年与一个时光退却枯枝败叶的老人,再次相见,两人都从对方身上读出了巨大的变化。
凌牧看完谭岳、慕德礼导演,凌青原遗作《夜空下》之后,在秘书李亚的陪伴下来到了约定的咖啡厅。一见他出现,邵伟乾就立即起身迎接。不过老人做了拒绝的手势,示意自己不用人扶。
“我真没想到青原除《夜空下》还有另一部遗作。你这么坚持是青原的作品,他走了还能继续创作,还是说他留下了数不清的未完成交响。”凌牧就坐后直入主题。
“这真的是他的作品。历经两年时间剧本已成,开机拍摄。”邵伟乾斟酌,为了顺应老人的心态,他语气里也散发着怀念的音调,就像在说一个共同好友的故事。
“我看了剧本,的确是他的风格。”凌牧话不多说,点到为止,面无表情。这位老人,从剧本里读到的,远比任何人要多。父与子,至亲间永远不得理解的志向殊途,夫与妻,曾经深爱最终不得不诀别的眷属。
邵伟乾端详他面容,这位家业浩瀚的老人他的健康状况始终是对外界隐瞒。不过,凭借几次照面,他也知道年过花甲之人每况愈下。这位上了年纪的父亲,最后的慈悲都放在骄纵的儿子身上。邵伟乾抿嘴,掂量斟酌,是时候抛出这一枚重磅炸弹。
“不瞒您说,完成剧本并导演这部戏的不是别人。”邵伟乾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照片,程鹤白个人档上扒下来的,放在桌子上缓缓推到凌牧面前:“是这个与您有一面之缘年轻人,不知您是否记得,他叫程鹤白。”
凌牧耷拉着眼皮,扫了一眼彩照上清秀的后生。一个后生,导演他儿子遗作的后生罢了。他没有显出多么热心,神情依旧冷淡,眼角纹路如沟壑。
邵伟乾微眯双眼,平展嘴角。似笑而非笑,些微表情,意蕴悠长。想他邵家为凌远道的任性行为和杀心受了重裁,杀人罪名也好,投资洗黑也罢,他们所遭遇的一切,都由凌家人而起。如此这般还想置身事外,未免太便宜了。
“其实青原……”
随着邵伟干的讲述,老人的双眼越睁越大。他右手紧紧攥在胸口,面色苍白弓着腰背,却始终直视对桌的中年人。凌牧嘴里反反复复几近口吃般地念叨:“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秘书李亚一直站在凌牧身边没有离开,他耳听邵伟干的讲述,惊悚与难置信之心不下于沙发里的老人。他注意到凌牧这位万年如冰,无论遇到何事都颜色不改的强势人物,居然手捂胸口神情痛苦。
李亚思忖凌牧别是犯了痼疾,连忙从公文包里掏出随备的小罐:“凌先生……药……”
“不……这不可能。”
“是啊,这一切他都知道,居然还这么平静,简直难以置信。但是,这是的确是真的,这个年轻人,就是凌青原。”
“邵伟乾!”
“他知道一切都起于自己的弟弟,上一次去年夏天,他也险些被害。这一回他在西部拍摄,为什么这么巧,遇上了枪击。”
李亚的一只手被老人嶙峋的手抓住,年轻的秘书意识到这件超越常识范畴的事儿,给这位钢骨铁血的老人带来多大的冲击,几乎在他心坎上撞出了一片蜘蛛纹。年轻的秘书愤而开口道:“邵先生,请您谨慎出言。”
邵伟乾一不做二不休,既然打开了天窗,干脆把亮话说到底:“青原都知道了,您还要为道远遮掩吗。您大儿子离世,不愿再失去二儿子。是非不论假装不知,对他做的所有都封缄沉默,加以袒护。为父者之心,不愿再经历白送黑,我理解。
“不过,青原还在。他知道您做的一切,也知道您对道远有失公允的包庇,他该多寒心。”
李亚正想指责姓邵的信口开河,谎话连篇恐吓要挟。他想告诫这个姓邵的,这位老人对待儿子的家事,不容他人置喙。就在这时,枯枝般的手抓住了他的小臂。
老人的声音如风过荒原,空洞苍凉:“把我在来时重拟的遗嘱给他看。”
李亚闷声,点点头,从包里掏出一张纸片。递给桌子那边的人。纸上就写了两条,邵伟乾一眼读通。
“够了么,你想要的在里头吧。你留着吧。等我死后,假设如你所言他真是我儿子,就替我告诉他,让他好好活着。如果他是你随口胡编,你就自己收着,待我死之日尘埃落定,你也该满意了。”
凌牧抓着秘书的小臂,艰难地站起身,挪动小步一点点离开座位:“《夜空下》拍的不错,邵伟乾,也真该去看看。希望我能活到《山》上映的那一天……”
“邵伟乾,我是一个……父亲。”剧烈的咳嗽,仿佛要穿透了肺叶,如暴躁海风掀起破烂帆船,吹透了船帆。凌牧挪着脚步,他嘲讽地想自己是个父亲,且是个不会做父亲的父亲。而《山》,这剧本中的父亲,真是个好父亲。
邵伟乾急忙从椅子上站起,目送老人离开。待那蹒跚的背影消失,他又低头一个字一个字儿地读白纸上的语句。就两句话:我死之后财产全部捐献,亲属剥夺继承权。我死之后,凌道远不再是我的儿子,他所作所为……
“凌先生,那件事。”李亚扶着老人往外走,脑海里还在不住地滚动刚才邵伟乾叙述的匪夷所思的故事。
“《山》一定也会是一部好片,我等上映。李亚,上映的时候一定提醒我。”凌牧顾此言他,沉淀了片刻,他又艰涩地开口:“还有一件事儿,我不想写进遗嘱。不过,希望你在我身后帮我一个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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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西海岸某市的大学校园内,《山》在中断两天之后重新拍摄。
警方初步的调查结果是一个报社青年携带枪支,朝人群放枪。校园里治安巡查增了些,警方给出的答复也是作案者已经顺利拘捕。好在没造成什么严重后果,这地头偶尔走个火司空见惯,就跟放炮仗一样。
这两天里头谭岳真是把凌青原往死里整,分明就是让他不要再抛头露面。谭岳不知为何撩了毛,还放出狠话,说凌青原要是大事小事嘴不张,舌头不伸直说话,就把这妖精吊在家里天天上。
凌青原把媳妇的第一次家庭暴力归为水土不服,自知理亏的他都生生扛下来了。不过依旧抵死不悔改。至于谭岳说决计不许他出门,凌青原认为两码事,是不听从的。作为一个重伤不下火线的工作狂,这回满身的伤痕又不是他自己造——脸红也不该是他一个。
众人看见某某和某某某出现在片场,很逆天也很尴尬地有一种两人果然是一家的感觉。大夏天里头,一个米色长袖衬衫严丝合缝,面色苍白步履维艰,偏偏不要人搀扶。另一个明明气在头上又面带不忍,难掩怒容还不离半步。
不过是一起“从别人家新闻里跑出来的枪支问题”恰巧波及了剧组。导演扑地舍身救设备,索性都没什么大损失。可这两人怎么就跟决战过似的。
“谭岳,今天的戏你最好能一次过。”当着剧组的面,凌青原全无表情地用不小的声音说。
“那也得一群狒狒给力才行。”谭岳回敬道。
“若是纯‘突发事件’也就算了。你预先就料想到了,还不置一词,毫无防备,不是脑残吗。”慕德礼一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的模样,给凌青原搬了个软靠椅,示意他就做做象征性的工作,粗活脏活累活都扔给他这个副导得了。
“绕来绕去绕不开,可我又偏不可能提前预知袭击哪儿来,纯就是个突发事件。无法左右,只当它不存在,自己照做自己的事儿。”凌青原坐到椅子上脸白了一下,语气也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