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时候,莫无做些体力活挣来的银两都用来给他买药,可怎么好?
到时候,他想做做村子里的夫子,教些孩子读书,莫无却因此不应允,可怎么好?
到时候,那个什么的时候,到了关键之处,却被发现旧疾发作,戛然而止,可怎么好?
到时候……
一边想着,一边笑,眼前的路那么窄,可心里的日后却那么宽。
官兵大人们一路冲出林子时,看到的便是两人靠坐着大石,相拥而眠的模样。
唇角都带着笑,柔和得一如春日里的风,似是对那些追捕、危机、生死、苦痛……
统统,有恃无恐。
第一百二十五回:击搏挽裂
警觉。
想要一起活下去的心,无比坚决。
几乎是官兵们冲出林子的同时,莫无和冷青翼醒了。
不仅是醒了,而且是瞬时清醒,像是所有的虚弱都只是假象,绷紧的身子,蓄势待发。
来者,三十九人。
弓箭手十人,卫兵二十八人,凌驾诸人、群龙之首者一人。
两人睁眼时,正看到这三十九人,训练有素的排兵布阵,半点不乱,丝毫不慌。
弓箭手立于高地呈一排,张弓拉弦,直指猎物所在;卫兵晃着手中大刀,与弓箭手相错而立,站成两排,不掩前者箭程,扑涌之势已现;而为首之人,背手而立,头高昂,目下望,盯着穷途末路的两人,宛如手拿生死簿的阎王。
“擒贼先擒王。”冷青翼吃力地说。
“好。”莫无冷冷地应。
心有灵犀,一点通。
“给我射!!”
阵已布好,百废待兴,无须废话等待!这一声命令,下得凶狠残虐,不带一丝拖沓犹豫。十支箭,支支精良,瞄准了方向,直飞而去,嗖嗖声震荡于风中,坐拥的二人宛如箭靶垛子,转眼就会变成蜂窝子!
路未到尽头不好说,人未曾放弃不言堕。
冷青翼向前倾了身子,莫无拔地而起!
一切看似很难,其实又很简单。
莫无要看的,是射箭的十人和十支箭,其他无关。
冷青翼要看的是剩下的二十九人,其他无关。
两个人四双眼,看三十九人,十支箭。
说起来简单,又似乎很难。
难与不难不必多说,但看结果!
莫无立于冷青翼前面,他有两只手,一手为防,一手为攻。杀器弯月刀为防,断箭羽,护两人;看似空着的左手为攻,挥动间,弓箭手逐一哀嚎着倒下。
不是多么玄,妙不可言,石子为器,毁人清明,夺人性命,如此而已。
遍地最不乏之物,被利用的恰到好处。
双方距离不过十丈,损耗枯竭的莫无是人不是神,十支箭拦住了七支,十个弓箭手死了八人,已是堪堪极限!
左肩和左腹各中一箭,还有一箭,震歪了方向,却未能拦住。
箭羽越过莫无,直直射向身后之人。靠坐着的冷青翼躲不开……索性不躲!看也不看一眼,一双眼紧盯着二十九人,眨都未眨。长箭钻入瘦削的右肩,带着滚烫灼热,旋转着向里,埋入血肉,他只是皱了皱眉,咬了咬唇,再无其他。
……其他无关!
一切说来话长,其实不过一瞬。
“青翼!”
“后排左侧起第四人!”
两人的声音,干涩粗哑,在风中碰撞到一处,几乎破了音。
被点名之人,惊慌失措,浑身哆嗦,有权有势有前途,自然比谁都怕死,不想死!
“走好。”端平的弯月刀,莫无杀人,习惯了的姿态。
箭羽已拔除,左肩左腹伤口渗血不知,不远处被鬼盯上的人,逃不掉!
“一群废物!还不速速护我!”
后排左侧起第四人,卫兵打扮,手握大刀,却是真正的为首之人。
莫无先前种种,自是与来者计划不同。危急之下,那假扮的发令者和多数官兵,下意识转头望向同一人,这是根深蒂固的奴性,异变生,便等待下一道指令。
冷青翼看得丝毫不漏,不顾一切的专注,哪肯输给莫无半分!
奴性使然,那人既已发话,官兵们齐齐回护,阵脚已乱。活着的弓箭手被断了箭程,扑涌之势的卫兵缩手缩脚护着一人,转攻为守,怯意已生。
莫无杀人,一如野狼吃人,凶猛之态,娇生惯养的卫兵怎能抵挡?眼见势如破竹,为首之人插翅难逃,却是异变又生!
伪装者不止一人,不是卫兵的卫兵还有三人!
肖奕对甄嫣说:那人若活着回来,王爷再不会多看你一眼。
肖奕对那三人说:我替你们安排,杀了冷青翼,赏金自有王妃打点。
挑拨离间,其中阴狠不必多说;借刀杀人,卑劣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那三人是武林中人,多少有些混饭吃的把式,混于队伍之中,不过等候最佳时机。
莫无一心擒王时,三人装模作样一番后,猛然发难,抽身而出,大刀直冲冷青翼砍去!
急中,生智。
“人刀合一”第十一招,刀随轮回!
“人刀合一”只有十招,何来第十一招?
自古,招式,有招便有势,“人刀合一”第十一招不是招,而是势。
对于莫无来说,十招已了然于胸,从第一招到第十招,瞬息万变,招招致命,最后幻化为初,周而复始,这是精妙绝伦的招。
一直忽略了的,还有势。
那一刻不及细想,弯月刀擦过为首之人的咽喉,顺着那挥舞的姿态,便脱手而出,直飞向冲杀冷青翼的三人。
弯月刀脱手之时,莫无身形已转,心中感知弯月刀飞射方向力道不错,应能杀死一人,其余二人,就算拼了满身空门不管,也非要阻止不可!可下一刻,所有人都傻了眼,弯月刀飞转出一个优雅嗜血的弯度,弯度里的所有人,统统……身首异处!
包括,冲向冷青翼的三人、九个卫兵和一个弓箭手。
瞬时场面鲜血淋漓,无比惊悚,静如空室,惨如炼狱。
莫无身形微顿,弯月刀竟似有眼睛一般,舔舐了鲜血,乖乖回到他的手中。
这便是势,那十招相继蕴含之势!招招不同,但其实统统顺着一势,此势轮回压抑,不曾发出,却不料莫无不顾一切舍了护身利器,这才顺势而发,令人匪夷所思的可怕杀势!
一直以为“人刀合一”乃近身武艺,未料,原来不全是。
为首之人已死,除此之外,还死了二十一人。
如此景象,谁人还敢留下?留下送死!
“鬼啊!啊啊啊!!”
“救命!别杀我!别杀我!”
“啊啊!快逃啊!快逃!!”
……
逃命不必人教,不过眨眼功夫,活着的敌人,都逃了。
莫无满身是伤,早已强弩之末,本觉困境难解,未想柳暗花明。
确定了周围再无危险,弯月刀归鞘。莫无回身,望向靠坐大石的冷青翼,乳白色的软袍,于右肩、小腹处花开荼蘼,苍白的脸,不屈的神情。
蹒跚摇晃的步伐,努力支撑,过度损耗,内外伤交缠,疼痛也好,疲倦也罢,不及担心。
冷青翼睫毛轻颤,肩上的重量没了,身后的温暖没了,背靠着石头,原是这般冷硬。眼前,那比风还要快上几分的人,如今走得如此缓慢,每一步的艰辛,他想好好记得,只可惜不知是否失血太多,身子太弱,抑或高热太甚,如今眼前黑压压的,只能看得到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身影。
“青翼……”
“嗯……”
伤上加伤的两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
“别动,忍忍。”莫无半跪下来,气息纷乱,小心握上冷青翼肩头那支长长的箭,微微低头,吻上那冰冷而没有血色的唇。
“想动……也动不了……嗯呃——”冷青翼努力回应着莫无的吻,勾起的唇角,喃昵着虚弱的漫不经心,却终是在长箭拔离身子时,闷哼出了声。
“……”莫无扔了手中箭羽,沉眸看着孱弱肩膀上的血洞,所幸扎得不深,不过于眼前人,却无疑是雪上加霜。
“日后……还能不能……做桂花糕……”冷青翼满额的虚汗,双眸半阖,瞳光散乱,脸色晦暗,身子颤抖不歇,说话有气无力,却还是笑着,问着毫不相干的事情。
“……能。”莫无将冷青翼的身子轻轻平放在地上,撕开伤处附近的衣物,取来药物洒上止血包扎,然后摸了摸他的额头,还有心口。“睡吧,别再撑着了。”
“我……不要睡……”冷青翼偏着头,“看”着声音发出的方向,耍赖般笑着,像个不听话的孩童,“你调息吧……别打扰我……背心法……”
“……”看着冷青翼竭力支撑的模样,莫无再不多说,处理了自己的外伤,自行打坐调息,息转心法运行周天,理顺纷乱冲突,努力充盈损耗。
时过一刻钟,莫无睁眼,内损稍有平复,再看身侧之人,眼已睁不开,唇角蜿蜒细细血线,手指下意识扣着地面,咬牙忍耐,不愿睡去。
“我已好了许多。”避开伤处,莫无将颤抖的身子揽入怀里,包裹起所有的逞强,“睡吧,我很好。”
“我……睡了……你要……叫醒……我……”冷青翼蜷缩在温暖的怀里,心神一松,再也抵挡不住困乏萎顿,放弃了苦苦的挣扎,“一定要……说好了……”
“嗯,好。”莫无轻拍怀中之人的背脊,脊骨突兀,已是那般的瘦骨嶙峋,一双深邃的眸子里,划过丝丝缕缕的窒闷,“我带你过云霄山,出中原。”
“唔……好……”呢喃间,人已睡去,难受的呻吟这才溢出了口角,瘴毒、内伤、外伤、心疾……像是他能这般活着,已是奇迹。
最柔弱的人,最刚毅的性子。
莫无抱着冷青翼起身,几步绕过大石,走向云霄山路。
没有时间停留休息,逃出去的人,会带着更多的人回来。云霄山险要,自是不仅对他们而言,看似九死一生的绝路,反观之,却也是绝无仅有的活路。
过了云霄山,便是塞外,出了中原,便是摆脱了官兵。
大漠苍茫壮哉,风吹日晒,归去来。
一马平川美哉,青山远岱,忘清霾。
第一百二十六回:涉危履险
呜呼呼——呜呼呼——
如鬼哭。
云霄山间,四季皆阴冷刺骨,自谷底回旋上吹的风,呜呜呼啸,像是给闯入者敲打着索魂的丧钟。陡峭山壁,耸然而立,云雾漂浮,灰白斑驳,四下而望,阴沉晦暗,不见任何郁郁青青。
过云霄山,仅一条路。
背阳的极阴面,山腰处有路。极窄,只容一人侧行,上势,越行越高。旁空无一物,深渊峡谷,望不着底,唯孤魂野鬼的哀嚎,不绝于耳。脚下稍有不慎,石子零落,犹如小鬼利爪伸出,若被抓住,便直直往谷底拖拽,不由分说,一直拖到阎王面前,细数此生功过。
如此一条路,九死中,尚有一生,毕竟是路,路有人走。边城有人闲来无事,书写于卷册之上,供后人敬仰,如此自记载以来已逾数十年,走过者仅五人。此五人,皆为武林中人,武艺高强,轻功了得,飞檐走壁,神乎其神。
众人得出断论:此路,非凡人可行。
论武艺高强,莫无如是,但眼下不是,冷青翼从来不是。
如此二人想要过山,谈何容易?
挺拔高耸的云霄山腰,远望二人渺小如沙砾。紧贴山壁而行,黑发翻飞缠搅,衣袍鼓风猎猎,无孔不入的阴邪之气自大大小小的伤口,钻进身子里,仿若连温热的血液都冻成了冰渣子。
再厚的衣物也无用,冷冽,如刀子般割搅着皮肤和五脏六腑。
冷青翼在瑟瑟发抖中醒来,醒来便是铺天盖地的疼痛。激荡的风,包裹着虚软的身子,冻得他面色青紫,低咳着,睁不开眼。
不知何处渐渐来了暖意,僵硬的身子稍稍有了知觉,意识清醒了些,冷青翼缓缓睁开眼,看着眼前,莫无的背。
不是黑色棉袍,而是淡色里衣。
黑色的棉袍绑在他的后背,莫无的腰间,将他和他紧紧绑在一起,不许分离。莫无一手托着他,身子微微前倾,另一只手拿着陷在石壁里的弯月刀,一步一停极其缓慢的侧着身前行。
莫无已是这般走了半个时辰,却只走了十丈距离。
弯月刀插入石壁后,便未拿出,一直顺着前行的方向,在石壁内横切,所过之处,留下一道深深的石缝痕迹。先移刀,再动身子,刀向前削断石壁需用力,紧握刀柄不落山崖,也需用力,如此,两人仅靠这一只手的握力和臂力支撑,缓慢而艰难地向前侧行。
暖意来自内息,内息不足,时断时续,丹田闷痛,每每坚持一会,便支撑不住般散去。
“莫……咳……咳咳……”冷青翼刚想张口,一股冷风直贯而入,刺激着被瘴气侵蚀过的咽喉,生出一连串狼狈的呛咳,喉间火烧火燎,伤处撕裂般扯着。
“别说话。”莫无见到冷青翼醒来,心底微微松开,眉头却仍紧皱。
万般险阻,无比艰难。
这一路,二人重量、风卷拉扯,皆靠其右臂,右臂断骨并未痊愈,如此勉强用力,已是咯咯作响,剧痛难当,虚软无力之感渐渐明显,不知何时便再断裂,无法支撑。
奈何前路漫漫,凄凄惨惨,浮浮沉沉间,不见尽头。
“……”冷青翼趴伏在莫无背上,稍稍缓了缓,眼眸半掩,遮住些许黯淡落寞。
如此的冷,这人淡色里衣却是湿的。
不必问,不必说,牵连拖累,即便这人再如何心甘情愿,也是事实。
偏头看向黑魆魆的深崖,心里止不住胡思乱想,何时是尽头,得以解脱?
“莫无……”将脸埋在莫无肩窝里,遮蔽了一些冷风肆虐,冷青翼阖上了眸子,唇畔带着淡淡的笑,“小时候……爹爹教我读书……常常与我问答……我们也来……如何……”
“……”莫无微微顿住,不知冷青翼作何打算,只听得耳畔声音沙哑低弱,有气无力,断断续续,不着边际,便开口拒道:“别伤神了,歇着。”
“先说简单的……濯清涟而不妖……这说的是什么花……”
“……”
“是莲花……莲花与佛有缘……佛祖观树经行……一步一莲花……可知花开几朵……”
“青翼……”
“……太难了么……花有解语……莫无有……喜欢的花么……”
“……”
“……有么……莫无……”
“……丝竹。”
“未出土先有节……及凌云处尚虚心……莫无喜爱丝竹……我爱梅花……丝竹与梅,加之喜鹊于一处……寓意长久……和美满……”